“粉胸半掩疑晴雪”:唐代女子的袒装(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什么意思)
讲到唐代女子的服装,似乎总会提起一个“衣着暴露”的风格标签,比如《武则天传奇》中的“袒胸装”。这种看法的起源,最早来自唐诗中的诗句。比如:
施肩吾《观美人》,“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 》,“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方干《赠美人》,“粉胸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样刀”;韩偓《余作探使以缭绫手帛子寄贺因而有诗》,“帝台春尽还东去,却系裙腰伴雪胸”;李洞《赠庞炼师》,“两脸酒醺红杏妬,半胸酥嫩白云饶”。
唐朝女子
仔细读来,从这些诗句中可以发现,唐代的审美明显是以白为美。诗句对几位女子的胸部都以“雪”“白雪”作类比,“白”就是最大的特点。原因是唐人以肥为美,又喜肤白,将女性的体态肥白看作是一种美的表现。
唐代孙思邈所撰《千金方》的“妇人方”部分,就记载了好些能够“令人肥白”的药材和药方。《千金方》称“紫石英”是一种“味甘、辛温、无毒”的药材,可以“逆邪气,补不足”,对女子宫寒、胃寒都很有疗效,但孙思邈在“妇人方”中又特别注明:“凡妇人欲求美色,肥白罕比,年至七十与少不殊者,勿服紫石英,令人色黑,当服钟乳泽兰丸也。”可见当时女性崇尚肥白的审美需求已经是一种社会共识,连医者也对此相当在意。
当然仅从几首唐诗的描述,也不能就断定唐代女性的着装风格都是豪放袒露的。因为诗作中描写的女子身份其实是与诗人宴饮、欢好的女伎,于她们而言,向男子袒露身体的尺度一定是与官宦女子和良家平民女子不同的。她们在男子面前“粉胸半掩”,是刻意展示女性身体性感的一面,而诗人的诗句描摹,往往也带有一些赏玩、香艳的意味。
那么除了女伎以外,唐代普通女子穿着“性感袒装”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虢国夫人游春图
从以袒露为刑到以袒露为美
首先要说,唐代女性的着装风格确实曾有流行性的袒露风气,这一点从传世画作、壁画、陶俑等形象上都可以看到,例如《虢国夫人游春图》中骑马出行的贵妇与女侍们,对身体都没有做特别的遮挡,虽然没有到袒胸的程度,但是穿女装者的脖颈都是裸露在外的。
这种风气绝不是中原汉服的传统。在中原王朝的传统礼制观念里,人的身体不应该裸露在衣服之外,《礼记》记载穿衣应该“短毋见肤,长毋被土”才是恰当的,女性更应当“出门比拥蔽其面”,连脸都要遮挡起来,身体的袒露就更不符合礼制规定了。
从西周以来直到汉魏,令人露出身体都是一种入刑的惩罚手段。例如《晏子春秋》记载,卫灵公为了禁绝当时盛行的女扮男装风气,下令国中“女子而男子饰者,裂其衣,断其带”;《晋书》记载魏明帝时候,准许缴纳罚金免除会让女子裸露形体的鞭笞刑罚;《通志》记载南朝梁侯景之乱中:“京邑被执缚者,男女裸露,袒衣不免,尽驱迫居民以求赎金。”这种被迫的袒露,与唐代女性自愿的,具有美感的袒装,有着本质的不同。
北齐出行图
那么唐代女子的袒装潮流从何而来呢?风俗的转变可能是几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西北少数民族的着装风格。唐代的一些服制内容是承袭自北朝的,而北朝的很多礼俗则与鲜卑等少数民族的风俗有关。
《北史》记载北魏孝文帝在太和十六年正月“诏罢袒裸”,这恰恰说明当时北魏社会上是有“袒裸”的风气的,接受了汉化礼俗观念的孝文帝认为这种袒裸是有伤风化的,所以下令禁止。但是一种长时间流传的风俗并不是一纸诏令就可以禁绝的,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后,鲜卑贵族们并没有完全接受汉俗。
北魏年末时孝武帝(510-534)仍“或时袒露,与近臣戏狎”。至北齐时,《北史》记载开国文宣皇帝高洋在天保四年(553)十月“步踰山岭,为士卒先,指麾奋击,大破契丹,是行也,帝露头袒身,昼夜不息,行千余里”,至统治后期日益荒淫残暴时,又常“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散发胡服,杂衣锦彩,拔刀张弓,游行市肆……或盛夏炎赫,日中暴身,隆冬酷寒,去衣迟走,从者不堪”。这种种袒露形体的行径肆意妄为、胡气逼人,正是北朝胡风的生动体现。
入唐以后,唐王朝打败了东突厥、征服了高昌,再加上宽松的民族政策,大量胡人来到唐朝,聚集在以长安为首的都市中,同时也使包括袒露在外的胡俗更加流行起来,冲击着中原地区传统的服饰礼俗。
壁画“飞天”
另外,佛教的东传和佛教信仰的普及,对袒露的衣俗的流行也有推进作用。从印度传入中原的佛造像和壁画艺术带着鲜明的印度“笈多式艺术”元素,血多佛教人物呈现出上体裸露、阔肩细腰、曲线玲珑的姿态,这种和中原审美体系有天壤之别的新形象,无疑也会对唐代的审美意识、服饰元素产生一些影响。
总之,在胡化风俗和佛教文化的双重影响之下,初唐至盛唐的贵族和平民女子的服饰样式都在继承隋制的基础上,又向着“露”和“透”两个方向有了更多的发展变化。
“慢束罗裙半露胸”
唐代女服“露”的最明显的,还是体现在领式上。由沿袭隋代齐颈窝的小圆领发展到初唐的交领、盛唐的蔽领,这一片日渐坦荡的“胸前雪”,反映出了整体社会风气从传统到开放的变化。而且在这个变化过程中,贵族女性和平民女的服饰变化表现出了相当一致的潮流品味。
袒胸女装的大量出现,是从高宗永徽、显庆年间开始的,但早在太宗时就已显出端倪。如《步辇图》中抬腰舆的宫女身穿蔽领窄袖短衫,开领的尺度虽然还不失优雅,但和隋末的保守样式相比已经显得略大,可以看作是这股袒露风潮的起点。不过贞观年间女子的裙顶线都在胸线以上,就算襦杉领口敞开,裸露在外的也只有锁骨部分而已。需要配合后来逐渐下移的裙顶线,才能使蔽领与裙顶线之间裸露的面积加大,展现出女子的胸口和胸线。
当然唐代袒装的发展也不是毫无阻力的,从史料记载,虽然看不到初唐时人们对逐渐兴起的袒露风潮的负面评价,但是有一则记载,可以从侧面说明初唐士大夫的观念也并不是那么开放的。《大唐新语》记载,唐太宗时,皇甫德参上书进谏,说李世民修洛阳宫,加重了百姓们的劳役负担;朝廷收的地租太高,是征敛民财;民间开始崇尚女子梳高发髻,是因为受到了宫廷华丽发式的不良影响。
按照皇甫德参所言,太宗皇帝劳民伤财、横征暴敛、铺张奢侈,看起来简直就是昏君一个。对于这种政治上的人身攻击,太宗也绝不忍让,怒气冲冲地回击道:“此人欲使国家不收一租,不役一人,宫人无发,乃称其意!”直斥皇甫德参是吹毛求疵、无稽之谈。
从皇甫德参对时尚流行的“髙髻”的抨击中可以看出两点,一是当时的士大夫阶层对服饰的变化其实是相当敏感的,一个高髻,就觉得是恶俗、失礼了,何况袒露这样惊世骇俗的变化,一定会引来一些人的不满。而是皇甫德参说高髻的风尚来自于宫廷,可见当时宫廷服饰对民间的影响力。
现代考古学者根据考古发现的实证指出,袒露装束的流行正是由贵族阶层向平民阶层扩散开去的。这种风尚起源于宫廷,并且得到了统治阶层中强有力人物的支持,否则很难在一些相对保守的贵族世家中传播开来,继而影响到整个社会。
在袒装逐渐兴起的过程中最关键性的人物就是武则天。武则天作为武周皇帝的在位时间,只有十五年,但她拥有强大影响力的绝不仅这十五年。从高宗永徽二年(651)再次入宫开始,武则天便对高宗李治乃至朝廷政局有着强大的影响力。而李治朝又正是袒露风尚日盛的时期,因而可以说正是在武后的影响力之下,以高宗李治为首的宫廷贵族、主流社会,对女性着装的改变采取了默许和纵容的态度。
武则天在高宗朝重新入宫之初,为了给自己争夺后位造势,还是非常注重“妇德”方面的形象建设的,《旧唐书●高宗本纪》记载永徽六年三月“昭仪武氏著《内训》一篇”。但在武则天成为皇后以后,高宗朝、武周朝直至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宫廷女性影响朝政的中宗朝和睿宗朝,都没有颁布过对女性服装的限制性规定,史称这段时间“宫禁宽驰”,因此“帷帽大行,羃篱渐息”,为袒胸装的流行提供了宽松的社会氛围。
自高宗至中宗、睿宗朝的这股袒胸装风气,虽然来势汹汹,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到玄宗开元以后,女装风气又起了变化,礼法、家风、服制等又再受到了重视。《唐语林●德行》 记载太尉西平王李晟“治家整肃,贵贱皆不许时世妆梳,勋臣之家称‘西平礼法’”;《旧唐书》记载太和二年五月,唐文宗“命中使于汉阳公主级诸葛公主第宣旨:“今后每遇对日,不得广插钗梳,不须着短窄衣服”。这些对服饰礼俗、敕令的记载,虽然没有直接谈袒胸装束的问题,但可以窥见皇家及士族对女性服饰逐渐收紧的态度。从玄宗朝以后的墓室壁画、女俑和绘画作品等图像资料来看,女装的袒露程度也确是呈下降趋势的。
“缕金衣透雪肌香”
自开元天宝年间开始,唐代女装又表现出另一个潮流趋势:透。这种衣着风格在周昉的画作《簪花仕女图》中体现得非常明显:侍女长裙系于胸线以上,但外搭的广袖衫子材质轻薄,肩背和手臂肌肤隐约可见,虽不袒露,却另有一种含蓄的女性身体之美的展示。
晚唐词人李珣《浣溪沙》中描摹的美人形象,正可与《簪花仕女图》中的侍女形象互为印证:“晚出闲庭看海棠,风流学得内家妆,小钗横戴一枝芳。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残阳?”
这种薄透的衣着潮流,是以唐代丝织品的技术进步与种类繁盛为基础的。虽然都是衣料,但中国古代文献记载中的织物名称有数百种之多。在唐代,仅丝织品就有绢、绫、锦、罗、纱、毂、缎、䌷、纨、绮等不同纹理、厚度、透气性的种类。特别是安史之乱以后,北方的社会经济遭到破坏,丝绸产地的中心逐渐南移至江南地区。
唐人李肇《唐国史补》载:“初(大历年间)越人不工机杼,薛兼训为江东节制,乃募军中未有室者,厚给货币,密令北地娶织妇以妇,岁得数百人。由是越俗大化,竞添花样,绫纱妙称江左矣。”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载:“(越州,今浙江绍兴)自贞元以后,凡贡之外,别进异文吴绫,凡花鼓歇单丝吴绫、吴朱纱等织丽物,凡数十种。”
正是有了这些产量巨大、品类繁多的丝织品,宫廷贵妇、官宦女眷们才能选择轻薄透光的衣料,将自己装扮得性感迷人。
从敦煌壁画、墓室壁画中所绘的女性形象来看,在晚唐五代时,女性的着装已经很难再见到袒露的样式。宋元以后,除伎乐以外,女性着装将肩颈、领口部分逐渐收窄,唐代流行的敞领变成了细窄的交领、对襟直领。至于明清时候,女装流行的领式变为立领,对颈部的包裹愈加严密,还发展出以金属制作的“对扣”装点在领口,在不能展示身体之美的情况下,以贵金属和奢华的宝石来映衬女子容颜,当然也彰显其财富和身份。
雍正和妃子行乐图
经历了这些变化以后,再回看唐代从贵妇到平民的女装风气,自然要感慨那是一个女性张扬形体、恣意性感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