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超虐的小说推荐?(几部超虐的小说)
从前亲密无间,而后江湖陌路。
一人一马,再也不见,千里万里,从此成单
无霜接到飞鹰传来绝杀令时,小何已入长生居。
血色的薄纸上,素笔点着三个字:张侍郎。
无霜第一次见张侍郎是在临安城的花灯会。她夜入宫墙探路,乔装离去时,在宫门口碰见十多名百姓长跪请愿。她在旁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是侍郎大人为了惩治赈灾不力的官员,得罪了权贵,官职连降三级,灾区的百姓前来请愿复职。
那一次就让她记住了这个人。
往常准备一桩任务,至少也要一两个月,这次老门主却说:先把长生居的点儿踩透,临动手前再告诉你们是谁。
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张侍郎。
长生居是赌场,取常胜之意,纵使朝廷偏安、战事屡败,这长生居里依然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蛀虫蝗虫一样不少。二楼包间里是飞扬跋扈、人人痛恨的国舅爷,三楼雅室内是暴戾恣睢、个个惧怕的镇国将军,可是绝杀令上,却偏偏是偶然前来的张侍郎。
天意门的绝杀令一旦发出,就像弩箭按进了匣中,只等机括按下。令纸就是那支箭,此刻已拿在她手中;小何就是那机括,此刻已在长生居内。
无霜斟满酒杯,扫了一眼门外,长街寂寥,尽头的长生居灯火阑珊,映在水影里带出格外的暧昧。她慢慢饮下杯中酒,腹中有点东西,就仿佛手里有了武器、心里住了个人一般,明明是更缭乱了,却好似更安稳了。
这次的任务小何打头阵。老门主说:赌场里的人已失了常心,女人进去白白引人注意,并没有一丝好处。
小何得意得很,到外面找了个快要饿死的老赌徒,跟着混了两个月,各样把戏都玩得精通了。老门主竖起大拇指:这孩子,能成!
门外有脚步声。无霜眼神一紧,整个人绷了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接绝杀令,好歹也办过几十回了,可是今日,从来被老门主夸赞稳当的她却连一丝异动都经不起。跟小何分别时他察觉她的紧张,宽慰说:不用担心,刚刚进去的国舅爷是个脓包,那什么将军倒是会两下子,我一招就能制得住他。
当然不是为了他们,比他们厉害的角色她也办过不少。
门外进来个小童,递上一只手炉说:“姐姐,你家相公托我送来这个,让你进去找他。”
无霜一愣:“谁?”
小童怯怯地朝长生居望了一眼:“你家相公啊,他……他输光了……让你带首饰进去,要不然……下次就得押人了。”
无霜接过小暖炉,跟着那小童离了酒馆。她围起狐毛领子,袅袅婷婷走向长生居。雨刚刚停,地上还带着水痕,一径走过去,鞋底免不了沾上些湿漉漉的缠绵,却也挡不住她紧握双拳越行越快。
长生居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护院的打手中颇有几个好拳脚。门口迎宾的是二管家,见她由自己人带着,又穿得一身阔气,狐毛领子一望货色就知道不菲,也就没问什么。
这领子还是去年过年时,小何去深山里打了来送给她的,无市也无价。
无霜进门,看见一楼沿墙站着七八个有功夫的,身后的二管家也是好手。她刚看清门内局势,就听见二楼一声尖叫:“杀人啦!孙将军遇刺了!”
一楼顿时乱了,二管家和打手们全都往二楼奔,乱窜的人群冲散了无霜和带路小童。于是她施施然走进厨房,踱到空空如也的灶台对面,选了个影壁倚墙而立。
暗道的出口就在厨房。今天遇上见红的大事,想必许多贵客都得避走暗道,以防不测。只可惜,她这不测之人,就在暗道口等着。
果然,不消片刻,院子里堆放的柴草动了动,拨开一线,陆续有人走了出来。
无霜探手取了枚透骨钉。这个位置,刚刚好能一钉毕命。
小雨初停,水色才霁。一个清矍的身影从柴草棚大步而出,无霜手中的透骨钉也张扬而出。
眼看钉子已到张侍郎左近,他身后忽地现出一柄钢刀,轻轻巧巧就把这枚透骨钉拨转了方向,叮地一声落在石板地上。
张侍郎大惊,急忙避回暗道。
无霜心知怪异,既然情势已出所料,那么就应当学乌龟缩入铠甲。刺客不能做第二击,一来对方已经有了防备,二来自己也会错过逃生的机会。
她奔出跃上院中的石磨,袖中抽出一条细索裹住院墙外一株大树,回头察望院内情形。
小何从角落里跃出来,也上了石磨。无霜惊道:“你怎么还没走?”
“刚刚听见你在院里叫人帮忙。”
“胡说!”无霜冷声道,“分明约好……”她没有说下去,明白多说无益,只把手中细索交给小何。她的力气足够自己沿索而上,却不够带起小何。小何也不说话,接过细索先试了试力道,再牵住她衣带,抽身而起。
月华如练,照着水影飘摇。
无霜踏入备好的小船,摇桨北上。
背后追逐的官兵早不见了影子,可她看不见追兵了,眉头却锁得更紧了,手中的桨摇得飞快,又尽力不让它发声。
小何出声提醒:“该往南走。”
无霜摇头:“令不成,人不归。现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小何不说话,只是默默拿住她手里的木桨,想要接过划船的重担。
无霜却紧紧握桨不放,眼中寒芒一闪:“你为什么救张侍郎?”
小何沉默片刻,退回半掀着帘子的舱中坐下,不说话。
“你不但救了张侍郎,还杀了镇国将军孙贺?”
小何还是不说话。
无霜以为他轻慢自己,冷哼一声:“船上动手,我未必杀不了你。”
小何顿住身形,从舱里抬头看她一眼:“我若是救了张侍郎,又杀了孙贺,你就要杀我?”
她一边奋力划桨,一边冷声道:“你敢吃里扒外,我就能杀得了你。”
无霜在天意门长大,小何是十四岁才来的,这七年过去,两人联手少说也有几十次了,却一直吃不透小何的功夫。
但是功夫跟杀人并没关联。江北神剑狄惊云是死在无霜手里的,天下第一刀莫有败也是死在无霜手里的。想要一个人死,跟想打败他,是两回事。
小何不再说话,取出随身的短刀,击着船板轻声唱歌。
小船在歌声中荡起水影,波纹影绰一路南下。
隔了好久,无霜才又开口:“张侍郎是个好官,我也知道。”
小何冷笑一声。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下来:“孙贺此人当诛,我也知道。”
他仍旧不说话。
“既然你已经做下,咱们向北走吧,过了江,等个一两年再回来。”
她的声音和缓了,他的面色也就柔和下来:“孙贺确实是我杀的,说好见个红,又没说不能杀他。张侍郎倒不是我救的。我听见你的声音在院子里叫我帮忙,立刻就赶了过去,正好看见你上了石磨。”
无霜沉吟道:“此事只有你我知情,你既然在院子里,老门主也必然会疑你。咱们还是先避开,等水落石出。”
小何笑了笑:“我还以为是你——想要救人,又不想落个抗命的铁证,特意把我叫过去栽赃。”
“栽赃?”无霜皱了皱眉。
小何低下头,缓缓说道:“你为了他,自然什么都肯做。谁能料到赫赫大名的天意门二号杀手,竟然为情所困。”
她暗暗惊起,抬头瞪住他。
他撇撇嘴角,勉力扬出一个笑容,眼睛里却是冰冰凉的:“咱们去杀礼部郑大人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张侍郎,你伏在梁上,眼神瞬间就变了。呵!难道我瞧不出?”
无霜第二次见张侍郎,是在清河县城外的岳庄。她刺杀运粮官,被群情激奋的村民围击,饶是她本领通天也逃不出去。张侍郎刚好是岳庄人,挺身而出划破粮食袋子,泄出一地黄沙,村民们再不为难无霜。
无霜是个孤儿,老门主养大了她。他偶尔会提起那个寒夜,他将无霜抱回时,她冻得只剩一双眼睛还能动了。“你命大!要是再往北五十里,那还能活?”
他为她取名无霜,是让她再也不受寒冷。可是她从此畏寒,大夏天里也要穿着夹衣,这样的雨天,连狐领子都戴了出来。为了活命,更是在幼小时候吃多了药,骨头重得入水既沉。
这世上待他恩深的人,一是老门主,一是张侍郎。她从没想过杀死他,就算手中的透骨钉不被挡下,也不会伤人,只会示警。
小何转开脸去,看着茫茫江面。
无霜刚要再开口,船尾突然一声巨响,烟雾中燃起火来。小船顿时失了平衡,开始原地打转。
小何转头一看,纵身而起,扑住无霜到了水里。
无霜不会水。天意门的刺客全都受过多种训练,大都水性极好,只有无霜,因为骨头比寻常人重,学不会水。
刚巧不会水,今天又刚巧要从水路遁走,更巧的是赶上了小何抗命。她心里暗叹:难道要死在这里?
小何拖着她游出数十丈去,再也拖不动了,刷地撕开领口,身上一件鱼皮衣绷开来,三两绕变成一个鼓鼓的浮球,把她撑出水面。她身上也穿着鱼皮衣,然而脱下鱼皮衣就赤身露体了,她犹豫一瞬,让小何占了先。
饶是夏天,入了夜江水也阴冷刺骨,小何打着寒战,浑身冰凉地扑在了她的身上,一道随着浮球划向岸边。
岸上是半人高的草丛,两人跃出去时,先把浮球往外一扔,接着就地滚倒。他们也没商量,这么多年的配合默契已经融入骨髓。那浮球果然招呼了第一轮暗箭,两人得以混入草丛。
小何仍旧覆在无霜身上,仍旧不断打冷战。她微微侧身,把他按下,自己到了上面盖住他冰冷的肌肤。就这一个小动作,第二轮暗箭已经招呼了过来。两人在机括声响、箭刚离弦的时候纵身暴起,向着箭支方向的源头扑了过去。
箭初离弦的时候,就是箭手最薄弱的时候。
无霜洒了蝎尾针,见血封喉的死器。小何挥起夺命索,以防有人周身盔甲挡住针阵。
一共四个人,死前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嚎。
两人换下湿漉漉的衣服,从那四人身上扒下干衣来穿,头一回这么狼狈,也根本顾不上避忌彼此。
她皱眉看看身上服饰,辨不出敌方身份,只觉得蹊跷:“这么快就来了?莫非咱们留下了痕迹。”
他沉默片刻,说出一句:“杀得太容易,怕是张侍郎的人。”
官兵羸弱,众人皆知,可是她却觉匪夷所思:“怎么会是他?他不是这么阴毒的人。”
他笑了笑:“你觉得侍郎大人就该明火执仗封锁江面?咱们去侍郎府踩点儿,你扮成丫头打扫书房,被堵在里头一夜。那天晚上,张侍郎也在书房,既没有喊人,也没有赶你出来,四更天无事一样去上朝。”
无霜低头不语。
小何却还没有道尽不平:“他无事去上朝,你呢?你大醉三天,那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哭。你这样性命不要地为他,他可会念你的好?”
无霜走到一边去,不想再提这段往事。
月亮已经升上中天,照着离人千万,和沉默不语的一对搭档。
(二)
两人离岸而行。既然在水上被人找到,那么顺流逆流都可能遇敌,陆地上才宜奔逃。疾行出五六里地去,找了一个小村庄歇脚。夜已经这么深了,又忙了整整一天。刺客讲究一击而中,长途奔袭则是不堪,无霜已经无法再走。
她仰头望望星辰辨明方向,对同伴说:“此处离江不远,咱们捡小路走,也就是几天的路程,过了江就好了。”
江北不在天意门范围,金军几次南攻,江淮一带民不聊生,连朝廷也没有办法。
小何问她:“等这事过了,你还会回来么?”
“先活到那天再说。”她心不在焉地答道。
小村庄在山脚下的一片平地上,西北角是高山,无霜往东北角走去。她在天意门长大,自幼受老门主教诲,奇门遁甲中生门在东北方,住店行路,老门主都偏爱这个方向,她也一样。
小何刷地抓住她手臂,望向西南方,那是死门的方向。他低声说:“事已至此,不破不立。”
无霜摇头,不过是一次刺杀失败,又遇上几个脓包伏击,还不到“事已至此”的地步。她敲开了东北角最边上的一家土房,先递了一两金子进去阻住那睏得骂骂咧咧的男人,而后才说:“我们住一晚,这一两金子归你。
男人揉揉眼睛,拿着金子到里屋去,片刻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走出来,睡眼惺忪却又极其热情地招呼他们两人。
无霜拉着小何径直走入里屋,往尚温热的主人床上一躺,挥挥手说:“我睡了,你们随便去哪里。”
妇人把金子揣入怀中,扯住愣在一旁的男人走出去。两人在外间屋低低私语。
无霜打了个哈欠,翻身朝里。
小何四处看了看,抱了一床被子到地上,就地躺下。
月亮透窗照进来。如此奔波疲累的一夜,两人却都不敢深眠。
东方微微发白时,院子里有几声响动,小何立刻跃起到窗边,见是女主人在井边打水,便又折了回来。他知道无霜已经醒了,就在床边坐下。
她侧过头去,看他一眼,轻声说:“我这衣服太大了,你去向女主人要身衣服来。”
小何一怔,却也依言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件布衣回来。
她看着他,正色交待:“你背过身去。昨晚那是搏命,顾不上。”
小何默然转身,片刻后才答话:“昨天走进院子,正看见他从暗道里出来。那时还不知道绝杀令上就是他的名字,可我真想一刀劈过去。没杀他,一是怕你孤单无依,二是——”,他垂下头去,声音低沉无奈,“你若来寻仇,我也没把握能杀得了你。”
无霜绷紧了手臂,仍是不语。
“要说以前咱们联手,何曾有过半分疑心?自你从侍郎府书房出来,我也疑心你,你也疑心我,连生死相搏都想过了。那天晚上在书房,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一夜之间心许于他,再不信我。“
那天晚上……无霜望着窗外暗沉沉半黑半白的天色,想着前路千里之遥,忽地一笑:“要么咱俩比上一比,看谁能杀得了谁。不过杀人这事不到最后断气,还真的分不出……”
笑声未落,外面却忽响起一声哀哭,一人跌跌撞撞闯进门来,尚自哭道:“孩儿啊,我找得你好苦!”
小何立刻把地上铺着的被子提起,转身盖住无霜裸露的身躯 。
刚刚招呼两人的妇人扑过来时,无霜一手紧扣被子,一手击她前胸。她以为这妇人是偷袭者。然而手触到对方身体才惊觉,她丝毫不会武功, 就是偷袭也没能力伤害她。
无霜自知造孽如麻,平素极少动手伤人,此刻既知自己猜错了,立时收手。可惜劲力已吐,强收彷如自击,逼得她后撞到墙上,手中的被子也哗地散了,晶莹的肌肤瞬间重现。
那妇人却又是一声哀嚎,指着无霜肩头叫道:“孩儿,你就是我的孩儿,左肩好大一块胎记,走到哪儿我也认得你!”
小何从后一抓,那妇人果然不会武功,被抓倒在地摔得狼狈不堪,他对无霜喝道:“哪里有这么巧,分明是陷阱!你伤到没有?”
见妇人摔倒,一直在门口站着的男人踉跄奔了进来,一手掌着油灯,一手扶起妇人,嘴里兀自劝道:“让你不要进来,你不听,快走罢!”
他手上的油灯在妇人脸前一晃,一张跟无霜极为相似的面孔现出来。刚刚进门时无霜并没仔细打量这妇人,这会儿盯牢了一瞧,果然与自己眉眼仿佛,再去看旁边的男人,竟是比这妇人更加相像。
这下不止无霜,连小何都呆住了。
那妇人推开男人,上前抱住无霜,哭诉当年弃女的无奈,此后她一直未再有孕,自疑是天谴。
这么说着,天色已经亮了。
妇人哭湿了衣襟,连那男人也颇洒了些泪,无霜却是随便应了几声。到妇人出去准备早饭时,小何悄声问她:“你有疑心?怎地如此冷淡?”
无霜淡然道:“生恩不如养恩大……”
小何没有应声,他紧紧盯着在外打水的妇人,似有话要说。还未开言,天上突响起一阵杂音,乱哄哄压向这座小屋。细听之下,分明是破空羽声。紧接着无数乱箭从开着的大门和窗户中飞了进来。
无霜在羽声初起时向前扑倒小何,手中举了把椅子拨开近身的箭支。小何则拖着搭档伏地移动,挪到到床下去。无霜再把手里的椅子在床前一挡,此处就变成了一处箭力难及的安全所在。
院子里那对中年男女,无霜的亲生父母,早已被射成了刺猬。
小何看了一眼倒地的妇人,低声说:“她早晨已经打过一次水,还没有做饭又去打第二次,洗漱用不了那么多。”
无霜不语。
小何接着说下去:“我也看了那两人的脸,没有易容。”
无霜顿了顿:“她是……老门主的人?我是老人家捡来的,能找到我的父母,多半只有他。”
小何不置可否:“其实,要杀你我,只需分而击之。门下有那么多人可用,你我位列第二,只不过是比别人更会杀人,若论活命的功夫,并不比别人强。”
无霜点头:“他为何费尽心思大动干戈?”
“这事,我也觉得奇怪。”小何侧过头来,慢慢把目光投到搭档身上。
无霜愣了一刻:“你怀疑我?”
“你若是我,难道不疑?”
换作无霜,去刺的是搭档的心上人,最后被困在了她父母的家里,怎能不疑。何况,昨晚是她坚持要进到这个小院里。
无霜叹口气,把刚刚没说完的话续下去:“生恩不如养恩大,养恩,又不如咱们这般出生入死的交情。”
小何一笑,侧头带着笑意说:“我若是你,想要稳住自己的搭档,也会先这么给他灌迷魂汤。”
院中如蝗的乱箭停了。清晨的日光从云朵里跳出来,照进这个静无声息的小院,照进西厢房里被倾覆的桌椅围着的木板床底下。四下里脚步声慢慢起来,这个小屋子、这张床再也挡不住攻击,血肉搏斗即将到来。
无霜把手中扣着的暗器一件件归位,细索扯在手中。小何依旧笑着:“我不信你没想过,也许是我接了老门主的令,想对付你呢?咱们说好在长生居见个红,由你接令杀人,这么容易的事情,我却杀了孙贺。”
无霜冷声道:“我不怨你杀孙贺,你也别怨我放张侍郎。今日你我但有一丝疑心,就得一起死在这里。”
小何不再说话,埋头细细听音,片刻后奇道:“真是怪了,百多个人,当我俩是兵部尚书不成?”
这本来是无霜的疑问,被他说出来,自己也就不好再说了,只是凝神备战。她很明白, 敌人对自己如此了解,这一战凶多吉少。刺客最不擅防守,四大刺客:荆轲、聂政、专诸、要离,最终全都被敌人制住。无霜在天意门学的武功也全都是攻招,只为杀人,不求自保。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无霜向外爬出一步,回头说:“你记住,待会儿拼命向外冲,莫回头。能走多远走多远,一路向北过江去。”
小何只死死盯着院子:“你的娘亲两次去打水,中箭后也向着那里走。”
无霜对这母亲心有怨气,怨她当年抛弃自己,如今又施杀手,因此一直没怎么正眼瞧她。这会儿听小何说起,定睛一望,果然,她虽然扑倒在地,手指和身体方向都对着院子里的一口水井。
无霜和小何互看一眼,来不及多想,两人到院子里把铁索扣在井壁上,沿索而下。在靠近的水面的位置,竟有一处凹进的暗道。原来这妇人两次到这井边只是以打水为名、行探看逃跑之实,说不定她心里还存了救亲生女儿一同出去的念头——未见到她时,她受了别人的威胁或者利诱,如今见了她,骨肉情深,她改了主意。只可惜,天意门视人命如草芥的手段,不是她一个乡野妇人能想得到的。
小何入暗道探看,无霜见他已走出六七丈远,足见这暗道宽可容身,便取出火折和引火盒,点燃引线后向井口抛出。小何返身回来,仰头看井口已有火焰明灭的光色,忍不住叹息:“连亲生父母也不给留个全尸。”
“我只想活着”,她低头扎进了暗道,当先而行。
井下昏暗,暗道里也看不清路,小何在后扯住她的衣襟,摸索着紧紧跟随。遥远的井口似是传来了房屋倾塌和杂乱的人声,两人未加理会。走了一阵,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得清楚一些了。无霜突地一个趔趄,小何手中一紧拉住了她,他上前两步,圈扶住她的手臂。
无霜背脊一震,浑身都绷住了。小何跟无霜同龄,男孩子长得慢,他还略显瘦弱时,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何况她自幼在此长大,两人搭档,她把自己当领头的;日常相处,她把自己当大姐。
可是,也正因她长在天意门,才知道这里的杀手搭档要么变成生死至交,要么变成亲密爱侣,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情谊旁人怎么能比。
三年前杀狄惊云 ,江北神剑临死时给了致命一击,断下一截指骨做暗器,刺向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无霜。小何以身来挡,手指骨穿过肩头落在她双目跟前。她的眼睛,是小何救的。
一年前刺郑大人,老门主交待以色诱之。无霜十分不痛快,她过了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怎么到头来还得换上红妆去色诱?等到她发现这郑大人跟张侍郎是同僚时,心里就更不痛快了。最后小何换了女装独自进郑府,出来时前胸受了重伤,将养两月才好。
他觉到她的紧张,手臂比应战强敌时还要硬气,忍不住疑惑侧头。
她冷声道:“放开我,免得动手。”
他不着痕迹地一笑,问她:“你猜,这里动手,会是你赢还是我赢?”
无霜甩头看着前面漆黑的道路:“我想活着,可是,也不怕拼死。九岁在地窖里练过一年,你左脚边有块方砖,前面三丈处土地不平,十丈处弯向左边。”
小何一步步走过去查探,果然如此,转过十丈处那个弯,竟是豁然开朗,已到了外面。他点头认输:“嗯,怕是你赢的机会多些。”说着从怀中取出两个馒头,递给无霜一个,“昨晚在你家厨房拿的。”
无霜也饿了,接过馒头一边赶路一边狼吞虎咽,刚吃下两口,却觉到了不对。腹中一阵阵绞痛,心智一阵阵迷乱。换作旁人,此刻已然癫狂乱语,无霜却是受过训练,即使酷刑加身也不会吐半个不该吐的字,她狠狠咬牙,抬头瞪视小何。
他神色如常、步履如飞,正边吃边向北疾行。无霜为毒所困,神智不似往日清楚,心绪起伏更是剧烈,一掌往他后心拍去。
小何在她掌风到时向前扑倒,避开后心要害,却依然被不轻不重拍到了背上,口中正嚼着的馒头震吐了出来,回头怒道:“背后突袭算什么!”
无霜冷笑一声:“背后突袭都伤不到你,你对我防备已久了吧。”
小何拍拍尘土起身,脸上怒意已收:“我不怪你。你若真的想杀我,不会只发五成力,更不会冒冒失失出掌,连兵刃都不加。”
无霜扯出怀中的蝎尾针,缓缓笑道:“想试试这个?刚刚走得急,我可连解药都没带。”
小何冷着脸说:“要杀要剐,你开口就是,不用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
无霜偏头看着他,仍旧带笑:“真的?我也不想杀你剐你,只要你一只左臂,你给还是不给?”
小何看看她的眼神,再看看她手中的蝎尾针,沉声道:“你疯了么?我断一臂,咱们两人就更少了一分活命的机会。”
无霜收起笑意:“如果我没有记错,为了保你这只手臂,我曾被莫有败击中后心,险险毙命。”
小何不再说话,掣出短刀,倒转刀柄递给无霜。
她寒着脸,竟真的挥刀向他左臂砍去。
刀刚沾血,小何面上一片不能置信的惊恐之时,无霜却轰然在地。她手中的利刃擦过他的外衣滑落地上,刃尖尚带着一丝血气。
小何情知有异,伸出受伤的左臂去扶,听见她气若游丝般说:“馒头里有毒……若是你下的,看在多年交情份上,让我死得痛快些……”
(三)
无霜昏沉起来,再也不能言语,小何急忙查看她的脉搏呼吸,正忙忙乱乱设法施救,忽听见一阵歌声自远而来。这里地势空旷,有人唱歌并不稀奇,奇的是这声音忽男忽女,变化得圆转自如。他心里一惊,天意门下有数十组杀手,以干支排列,大都是两人一组,除了位列第一的甲老大。甲字号如今只剩下这一根独苗,此人行踪莫测,门下罕有人见过,听说入天意门前功夫已经大成,内功高深以致能控制声音。
他想到曾在长生居听到无霜的呼唤,因此才到了院中,惹出诸多疑点,不由谨慎起来,细细听那人的歌声,唱的是: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思念亡人的悲伤之情,连曲调都承托不住。
他愣了这一阵的功夫,无霜却醒转了,眼珠动了动,接着凝向歌声传来的方向,片刻后翻身坐起,惊道:“甲老大来了!”
小何扶住她:“你的毒……”
她动动四肢,自己也觉奇怪:“无碍了。”
“我进厨房的时候只找到这两个馒头,看来敌人为的就是反间计。”
无霜的思路却与他不同:“下毒也不肯下重,恐怕我们两人当中至少有一条命,老门主想要留着。”
小何闻言面色变了变,随即沉声:“你说过,咱们不能疑心彼此,否则没有活路。”
话音未落,耳畔的歌声断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响起来,“久闻门下少年辈出,以君二人为最,羡煞羡煞。”
无霜抬头,见一个人影已经到了跟前,心下暗惊。这二十年来她虽是杀人无数,却只听命于天意门行事,从不踏足江湖,也就从不曾见识过外面的功夫。没想到有人的轻功如此高明,刚刚歌声还远,顷刻间已到了左近。
那人宽袍大袖,远远站着,看不清身形容貌,只听见不时变腔的声音:“老门主说,要么把你们带回去,要么就地正法。我可没本事带两个大活人,都杀了又觉可惜,杀一个带一个吧。”
无霜躬身行礼,笔直跪下地去:“前辈,我们乙未组两人任务失败,中间有许多隐情,能否面见老门主陈说?无霜自幼长在天意门,待老门主如同父母,忠心无二。”
甲老大哈哈大笑:“无霜妹子,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既然忠心无二,那也不用挑了,你把你的搭档杀了,咱们这就回去见老门主。”
无霜跪着的身子僵了僵,俯身磕了个头:“无霜听过前辈的英雄传奇,甲子组过江刺杀金帝,一死一还。剩下的那个,独来独往至如今,天意门也从此不再踏足江北。前辈,你是过来人,怎么忍心让我杀死自己的搭档?”
甲老大冷哼一声:“你怎么跟我比。我们是任务失败、身死殉国,你们是抗命不遵、背叛师门;我们是一对知己,眼看白头却失了伴,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抬起手来,看了看手上那枚绿油油的碧玉戒指,“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你们这些小鬼,怎么懂得。”
无霜深深垂头,一字字从口中清晰吐出:“前辈怎知我们不懂?这些年来,为他挡过的刀、受过的伤,那可是数也数不过来。刚刚逃命出来,连暗器解药我都不及带,他送的狐领子我可戴着呢。杀莫有败时,他重伤难动,那老头子养了一条赤练蛇,临死了一掌来打我,蛇往他左臂去了。我知道赤练咬住就得断腕,那可是连多想一刻的功夫也没有,得先救他……”
她低在尘埃里,一件件把往事数出。夏日的旷野,日头照得人汗下如雨,也不知何时,地上的尘土湿了一片。小何在旁看着,见她神色凝重、语调感伤,几可乱真,只在偶尔的间隙才偷瞄他一眼,示意他接上几句话。
甲老大不耐烦了,挥手说:“别跟我讲这些。你难道不知,当年我能活下小命,是因送自己的搭档入了死地。”
无霜一顿,小何赶紧在旁接话:“自昨天起,我已经想了千百次,是不是杀了搭档独自逃命。追兵一路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她留了信息,她在天意门长大,跟我可不一样。可是一想到她死了就再也不会眨眼了,心里就难过得很。虽然她对我负心,可这双眼睛却是我豁了命才护住,若是真的伤了它们,那自己必然也是无路可走了。”
“无路可走”,甲老大缓缓重复一遍,吐出口气,扫视两人一眼,目光突地转了厉色:“你们两人情可动天,却没必要演给我一个老太婆看,今晚我在前面陆家镇的山神庙等着,你们商量商量,谁死谁活。”说罢绝尘而去,留下呆若木鸡的两人,瞪着眼跪在尘土中。
“原来她是个女的”,无霜有些意外,“老门主说甲老大坏事就在好色,我一直以为他是男的,还想着实在不行也试试色诱”,她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小何,面露喜色,“怎么忘了你,这么俊的后生!记得穿上白衣,她的搭档有个绰号叫白衣仙,终日只穿白。”
“让我去送死?”小何看着她。
无霜一笑:“这怎么是送死?姜太公蒙头才能斩妲己,高颖违令才杀了张丽华。你让她杀你,她必然下不去手,说不定还能说说情,让她放了我。”
小何依旧看着她:“以我的性命换你自由,若能成功,也算不枉。”
是夜,山神庙。
小何果然被无霜罩上了一层白衣,且左看右看,满意之情溢于颜色。
然而,甲老大同样左看右看,眼神中却连一丝波纹都看不见。她缓缓提起手掌,对两人说:“别想着反抗,你们会的,我都会,还比你们强得多。”
小何睨了一眼她的手掌:“前辈,我没有抗命。虽然杀孙贺不在计划中,可一切都是按照门主命令行事。”
“这么说,是你的搭档抗命?”甲老大停住手势。
“她的事,我怎么知道,知道也管不了。”小何冷不丁答了一句。
无霜微露愠色,抢过话头:“我出手被挡住,怎么说是抗命?小何,咱们商量得好好的,一死一活,我跟着前辈回去。没想到事到临头,你怕了。”
小何怒道:“是谁怕了?我不怕为你死,可我就算死了,你能不能记一丝我的好?”
甲老大哈哈大笑:“说得好!死不是难事,可就算死了,她能记得你的好么?”她转向小何,脸色突地一暗,“可是,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你既然答应了做砧板肉,刀起了再反悔可不地道。”
她右手一晃,带出的掌风把烛火吹往一旁,手掌向着小何的天灵盖砸下去。
小何抬眼盯着她的手掌,面上有怒意,却无惧色。
烛火晃动的瞬间,她手上那枚碧玉戒指的戒面忽地弹出,向着身后的无霜急攻而去。与此同时,甲老大拔身而起,手中一把绿光幽幽的短剑追随着她的碧玉戒面,一同刺向无霜胸前。
无霜侧身,戒面没有穿心而过,只是划开了前胸衣襟。她在匆忙间侧身已经尽显踉跄,等到甲老大的短剑攻来再没有回旋余地。甲老大是天意门排名第一的杀手,行动迅速远在无霜之上,眼看这一剑要穿心而过。
短剑却在刺破肌肤前堪堪停住了。
无霜身上的布衣随着戒面划过而落下,内里穿着的薄薄的白纱四散开来,门外的夜风吹起,肩上一条白巾随风飘起盖住了面孔。山神庙香火颇盛,小臂般粗细的巨烛正烧得光耀,一身鱼样流畅的曲线和缎子般光彩华亮的肌肤,被烛光透过白纱映了出来。
甲老大后退一步,被突收的劲力伤了锐气。
无霜看着她,目光迷离痴远,声调空洞飘摇:“梁燕子,你说,愿为我而死。可倒好,最后是你送我入死地……”
甲老大只怔了一怔,到底是久经战阵的杀手,便即暴起喝道:“你是什么人!”
可惜,只消那一瞬的失神,小何已在她背后出刀。
所以她这短短一句话,一半是在肩膀上说的,一半是在地上说的。头颅在地面上呼呼滚动时,她依旧瞪着无霜,眼睛里依旧带着因不解而生的恐惧。
小何不等她尸身倒下已经越过去,一步跨到无霜跟前,扯开她前胸衣服,问道:“伤得可重?”
无霜推开他的手:“不妨事。”
“见了血就是大事,甲老大这么阴毒的人……”
“好在这戒面不是她的,是白衣仙送给她的,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小何拾起地上的衣服,给无霜披在身上,“你早就知道?”
“我还知道碧玉戒是她送给甲老大的信物,内设机关,为的是到最后一刻救搭档一命。”
“没想到,真的到了最后一刻,甲老大正是用这碧玉戒伤了她,把她逼回战场,自己逃命去了。”小何忍不住也生了感慨。
无霜看看地面上溅血的尸身,再看一眼小何,意味深长,“你我都要记住,情爱是最难信的东西,就连亲生父母,都能把我扔在雪地里。”
两人到不远处取出早就备好的马匹,并骑向北急驰。一直到离开山神庙很远了,小何仍是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事都是天意门里的禁忌。”
无霜侧目:“你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何不答,只是沉吟猜测:“要么是你小时候懂事早,要么,就是在张侍郎的书房里……”
“哈”,无霜一笑,“你猜得不错,我正是在张侍郎的书房里知道了这些。”
小何一脸笑容僵住,偏开头不再说话。
其实,无霜并没有骗他,她当真是在张侍郎的书房里知道了这些。那天她入侍郎府踩点儿,书房里找到一个暗室。她在暗室里看到了天意门许多机密,包括,小何。
(四)
长江渡口。风急,天高,猿啸哀。
天意门乙未组两个搭档混在拥挤的人群中,默默观察来往人流。
两人自山神庙出来后,不敢引人耳目,一路沿小路停停走走,两天之后才近了江边。
离江二十里,先弃马,再换上农家衣服来到渡口。
无霜扫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后,立刻深深低头,拉着小何挤出人群。
“乔装暗渡,那是下下策。天意门里火眼金睛多得是,先把人骗上船,江心里动手,通天之能也逃不出去。”她如是说。
“不暗渡,难道明闯?”
无霜点头:“未尝不可。”
小何想了想:“明闯而逃,倒是也有先例,关二爷千里走单骑。”
无霜一笑:“那是为了护送皇嫂,若是关羽自己,倒不必这么走。”她看看自己一身农妇装扮,越发笑道,“我这可不敢骑马闯,千里走单,没有骑。”说罢向前疾冲几步,把小何抛在身后,向前大喊道:“小何兄弟,无霜由南至北,千里送君至此,也算是顾全了情义,你既已过江,我也就放心啦!”
无霜这一声喊,人群中立刻冲出数十人围拢过来,她转身而去,看都没看小何一眼。小何倒是看着她,一丝惊怔,一丝担忧,然而所有人都正惊怔看着她,丝毫不显他的突兀。眼见她飞身越众而去,天意门中数十个好手从人群中跃出,紧紧跟随。
无霜一口气疾奔到南边的杨树林,再也跑不动了,回身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笑道:“我连走都走不动了,别说打架,你们怎样?”
身后先追近的几个也都累极了,却不敢露怯,硬撑道:“我们人多,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无霜立刻伸出双手,且一脸悔意:“早知这么容易,也不用跑这么远。”
江边的一所小木屋里,无霜被绳捆索绑拖进了门,屋里坐着的老者立刻站起,抬手给了拖着无霜的两人一人一巴掌。
“让你们请她来!这是干什么!”
那两人捂着脸,不甘地解释:“文请,请不来啊。”
老者还待再打,无霜跪下地去:“老门主, 今日如此相见,是孩儿不孝。”
老门主摇头:“不怪你,谁也料不到,咱们天意门里竟出了金国的奸细。”
“怎么,你说小何?”无霜抬头惊问。
“不错。你跟他搭档这么些年,没瞧出不对?”
无霜细想了想:“有些地方,觉得他跟咱们汉人不大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无霜自幼长在天意门,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人,所以也不敢论定。”
老门主点头:“这不怪你。天意门名天意,实为传递当今天子之意。咱们杀的哪个人不是圣上的眼中钉?八年前过江行刺金帝,惊了蛇,敌国派几个细作入咱们门下,那也平常。你是大宋子民,为国尽忠,乃是本分。”
无霜沉吟不语。
老门主见她久不答话,寒下脸来:“我知道那奸细属意于你,可天意门养你二十多年,你却用调虎离山计送他过了江……”
无霜忙道:“老门主,无霜只有一事不明,张侍郎是怎么得罪了圣上,一定要杀死他?”
老门主哈哈大笑:“原来是为这个。我尽可告诉你,张侍郎是圣上的左膀右臂,怎么会杀他?实为苦肉计。你们此番行刺,势必功败垂成,逃之夭夭,这一路千里,便可诱出其余奸细同党。只是没料到竟是个单兵子,到最后只有我的霜儿帮着他。”
无霜低垂头颅,黯声道:“他自入天意门独来独往,孤单无匹,我若不帮他,谁还会帮他?”
老门主不以为然,只是笃定地抛出了绣球:“如今江下正开战,那奸细的父亲领兵,咱们活捉了他去,一刀刀刮死在阵前,我就不信那老头子还有心思打仗!办成了这件事,别说张侍郎,你就是想进宫去当妃子也不难。”
无霜闻言,脸色泛红,低下头去。
老门主笑了笑:“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知道圣上为什么一连三日留宿在西宫?不过是为了谭贵妃的哥哥正在阵前杀敌。这世上哪有什么当真的情情爱爱,不过是因果轮回。”
第二日是个大雾天,南岸竖起一座高台。几个整装的士兵登上高台,把一个绑如粽子的女子吊在杆头,他们向着对岸大吼:“午时三刻,美女剥皮!敌军友军,一同来看!”
白须飘飘的老门主立在台下,双手一扬,两支梅花镖擦过女子颊侧,鲜血落入泥土。
无霜一声也没吭。这才是无霜,沉默着流血,不然,还让人以为是个傀儡吊在杆头。
敌人没有等到午时三刻,才刚刚半个时辰,对岸就有一只扁舟破浪而出。
江上西北风正盛,浓雾被吹得四散奔逃,那小船如离弦之箭刺了过来。
快到近前时,老门主看清了船上只有一人,不由冷笑道:“单人来此,忒也托大!”
他话音未落,那人已靠近了岸边,手中细索一挥,裹住台架纵身而上。
南岸芦苇丛中一声鼓响,四下里现出许多埋伏的战船。几个水兵的脑袋从水下露出,游到刚刚停下的小舟旁,水面上牵出一张密密的大网。陈兵于此数日,不过是为了捉住此人。
那人却并不回头去看,只是跃上高台,一刀斩断吊着无霜的绳索,在她下落时,又挥手斩去她身上的捆绑。他的刀用得极好,斩破捆绑,衣服丝毫未损,转身之间,身后两个袭来的士兵已经倒下。就连老门主这样用刀的好手,也忍不住在两军阵前赞了一声:“好俊的身手!这七年竟是没看出来 。”
无霜也有同样赞叹,心下不免嘀咕:这样好的刀法,怎么每次跟人动武都还惊险百出,杀莫有败杀狄惊云,只需硬战即可,哪用得着费尽心思。
当然,她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仓促间怎及多言。可是她落下时却分明听见他轻声对她说了句话,直到她落入水中了,她才想明白那句话是——“我从没让你失过手吧。”
她并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可他却依然答了,且答得正正对题:他没有跟狄惊云等人硬拼,乙未组却也从未失过手,虽然有欺瞒,并不当怪罪。
无霜仰头去看,她知道这高台上遍布硫磺火药。他当然也看见了,却还是先手刃了台上的几个士兵。这七年来,小何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欺负无霜的人。
四年前入杏花楼踩点儿,有个嫖客把无霜当成了楼里的姑娘,伸手就在她身上摸了一把。无霜倒是没生气,不知者不怪,说清楚也就算了,小何却一刀斩了那人的手臂下来。这下露脸了,任务也就只能换人来做。老门主问起此事,对无霜说:“你这个搭档,血气太重,你要小心防范。”
无霜落水后攀住大网,两旁的士兵也暗暗照应。老门主甩手一只袖箭上去,箭至中途已燃起火焰,小何并不犹豫,杀完人之后纵身跳下,直直向着江面上那张大网。
人落入水中,就在无霜身畔。他并没问她怎么在水中没有挣扎呼救,她不会水,分明是那几个执网的水兵在帮她。他只是伸臂揽过她,从此把这份重量加在自己身上。
水面上的大网开始收口,要把这两人裹在当中。
小何试了试用刀划,可这网是金丝编成,刀划上去,连裂痕都看不见。宋国的兵器锻造比敌人强出许多,这张网,就是斧子都砍不开。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在后头——无霜侧头看了看他,笑着拔下头上束发的簪子,向着他右肩刺了过去。
老门主在岸上叫了一声好,周围鼓声大作、欢声雷动,一众人等高声叫着:“刺死他!刺死他!”
无霜神色不动,木簪子稳稳地向着目标过去了,冰冷水中,手腕连抖也未抖。
小何看着她手上的发簪,凝住目光。
他第一次见无霜,她是个半大姑娘,散着头发。老门主训练她杀人,又不是训练她梳头,天意门里都是粗人,没人想得起给她梳发簪头。
是他送了她一把木簪子,告诉她,外面的女孩子都把头发梳起来。
如意云纹的檀香木簪子,今日刺向他肩头。
白衣仙送给甲老大一枚碧玉戒,被反噬自身,终于丧命。
如此凶器袭来,小何却未躲。
无霜轻手推开他,木簪从他右肩的位置直刺入水。
水下传出一声哀嚎,鲜血涌出,一个暗藏的执网水兵被木簪当心刺中。因为小何没有躲,水下的人毫无感知,才被一击而中。老门主一直以为无霜怕水,其实他错了。她不会水,却从不怕,这些年刀口舔血,怕过谁?何况擅水的搭档就在身旁。
小何转过头去,伸手想把尸体上的簪子拔出来,无霜怒道:“还不快走!一把木簪子值什么。”
两人从破开一角的网中钻了出去。
水中岸上开始惊慌呼叫,无数新网从两侧补了过来。老门主怒骂无霜,什么脏话都祭了出来,先是不忠不义不孝,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此时浓雾已经散开,江面上渐渐现出了密布的船只。大家只顾看那攀上高台虎口救美的好身手,都没发觉浓雾之中的后招,原来南行的一叶小舟之后竟跟着十数艘舰船,故意行得慢些空出一段距离。此刻这些舰船已到了箭距,全都架起硬弩,密密麻麻的箭点阻住了两侧补网的士兵。
小何拉住无霜奋力游了过去,攀上其中一艘船时,已经累得起不来身,趴在船板上呼呼喘气。饶是如此,却还是分出气力横了她一眼,带了丝笑,嘲笑她的笨重。
无霜一直被他拖着,倒是不费什么力气,坐起身跟四周围上来援救的人们点头招呼。可惜那些人全都说着她听不懂的言语,叽里咕噜来去几个来回,她只好低头问小何:“他们说的什么话?”
他翻个身仰躺在甲板上,闭住眼睛歇息:“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他们在说什么话。”
“我是问你,你刚刚在水里说了什么!那把木簪子不值钱?那是我亲手做的。要说这木匠活儿,可比拿刀难多了,一个不稳,簪子就挂头发。”
她摸摸头皮:“怪不得,每次戴那簪子头就疼,你的刀工可不咋样。”
他睁开眼睛望住她,温柔一笑,眸光流转,江浪生波,照得她侧开头去。
所以也就没能看到,他先对旁边的人招手发令,才又拉住她的手,轻声交待:“你去舱里换衣服,我再歇会儿。”
无霜在船舱里看见了他为她准备的衣服,由内至外,细心周到,尺寸就像她自己试过的那么合适,颜色就像她自己挑的那么喜欢。然而,她没有穿。
一身湿衣、狼狈万分的她站在船舱中,看着面前华美精致的金人服饰 。
她走出船舱,重回甲板,想问他要件别样的衣服穿。
甲板上正响着隆隆的轱辘声,一门重炮从她面前缓缓推了过去,行向南边的炮台。
无霜大惊,走近船栏四顾,看见每艘船上都有一门大炮,全都在调整瞄准,黑黝黝的炮口正对着南岸。
小何歇足了劲,从甲板上一跃而起,向着对岸笑道:“天意门号称江湖帮派,其实是宋国皇帝辖下比御林军还亲近的帮手,你们要捉我,我可也想捉你们。七年功夫,费尽周折,今天总算把你们门下精锐全都引到这里,哈哈!今日,就是宋国天意门全歼之日!”
无霜已经明白过来,顾不上多想,飞身冲到炮口跟前,以身躯挡住,向着小何喊道:“这一路上追兵不断,都是你留了痕迹?”
小何怔住,没想到她这么快回来,于是匆忙走近说话,却先看见了她一身湿衣,顿足道:“江风寒冷,快去换衣!”
“我是汉人,不着番衣!”她冷冷扬头。
她离开船舱时不是这么打算的。原本是想跟他说,她穿不惯他们的衣服,毛茸茸的太累赘了,不如把他日常穿的汉服拿两件给她穿。可是,终究变成了如此局面。
小何皱眉:“你先回舱里去。”
无霜动也不动:“天意门养我二十年,怎能眼看他们横死?”
“你不忍看他们死,他们可忍心看你死!若不是我涉险过去救你,就是吊也吊得七窍流血了!”
无霜落泪:“老门主如同我的父母,他要杀我是他的事,我敬他却是我的事。你若是喜欢一个人,可那人负了你,你就不喜欢她了么?”
小何一怔,喃喃道:“我喜欢一个人,可她负了我……”
江风一簇一簇,吹得面孔发疼。水鸟偶尔飞过,斜视一动不动站着的小何。
无霜以身填炮,决然道:“今日你想灭天意门,必要先杀了我!”
南岸的老门主已经看见了这边的情形,险境中身上劲力涌起,白须飘荡,沉沉的声音顺着江风传了过来:“霜儿,我的好孩子,我错怪了你!回来吧,莫真填了他的炮口,你送他一路,他却一路把你置于险地,怎能指望他顾念?”
小何咬牙瞪向敌人,回过头来温声解释:“长生居里挡你暗器的是甲老大,她冒充你的声音把我叫过去,使你我生隙。一路上我确实留了痕迹引来追兵。我并没想瞒你,只是怕你担惊,何况……又有张侍郎这一层,他曾过江出使,甲子组两个刺客就是他带过去的。”
无霜牢牢抱住身前的炮筒,低声喝问:“我喜欢张侍郎,不喜欢你,你就要把我们全都杀死在这里?”
浓雾散尽,夏日艳阳腾起,却照不开这里寒冰般的戾气。
小何看着她,低下头去。
“七年前,咱们第一次杀人,在船上说过什么?”
这话,明明是无霜问的,小何却恍惚以为,是他自己问的。
七年前,两个孩子行刺石门知县,由水路离开。两人都有些害怕,在飘摇的小舟中紧握双手、四目相望,说:生当同欢,死当同苦。
这些年来,她时常说:什么也比不过,咱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
而他,明知了她心里有了外人,却从不吝惜性命相付。
千里走单骑,为的是一个义字。每到最后的时刻,迷雾般疑点重重盖着的最后,彼此的信任从未失去过。
十数门重炮,牢牢对着南岸的大好河山、兄弟姊妹。
舰上的金兵不断过来催促,最后一拨来人被小何一脚踢入水中,之后就没人再近前了。
风寒,水冷,两人都没有换下湿衣,到最后全都抖如筛糠。
他终是一挥手,十数艘舰船缓缓北归。
(五)
当夜北岸大摆筵席,给小何庆功。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艺高胆大、单刀救人,纵使没灭了天意门,也大壮了军威,纷纷涌上前去一阵阿谀。无霜虽然听不懂,却能看出大概意思,这小何的家世必然不凡,这些人才不惜工本奉承,于是她独坐一旁饮茶 。
酒才吃一半,小何就醉到地上去了。有个军官服色的人来到一直冷清的无霜案前,把手里拎着的酒壶酒盏放到案上,拍拍胸脯:“我是这里驻军的头儿,敬你三杯。”
无霜颔首,难得有个会讲汉话的人,这酒当饮。
第一杯下肚,那军官喝得十分高兴,指指小何,对无霜说:“那人,是我妹夫。”
无霜竖了竖大拇指。
军官用并不熟练的汉话艰涩地表达复杂的意思:“联姻,你懂?”
无霜点头,表示明白。
第二杯酒饮下,那军官向远处招招手,一个穿着骑装的女子走了过来,他拉住她,对无霜说:“我妹子。”
无霜点头致意,妹子上下看了她几眼,生硬地说了声:“瘦。”
军官解释:“我妹子说,你太瘦了,我们金国的男人不喜欢。”
无霜笑了笑,依然还是不说话。
军官端起第三杯酒,与妹子互望一眼,一饮而尽,倒转空杯示意。
无霜也把杯中酒喝了,那妹子却突地变脸,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小何,再指指无霜,掣出腰间镶金饰玉的佩刀,以生硬的汉语说了声:“死。”刀往无霜劈去。
无霜侧身避开这一招夺命,伸指一弹,看着那柄刀飞了出去,摇头道:“妹子,你的刀法比你的夫君可差得远那。”
妹子十分奇怪地侧目回望,似在寻求支援,却看见她的哥哥已经软塌塌倒了下去。
“与陌生人对饮,怎能不换杯?”无霜收起笑容,望着这娇艳欲滴的妹子,轻声斥道,“刀是为了杀人,打扮得再漂亮有什么用?我若要杀我的情敌,毒酒也好钢刀也好,出就必中!望你吃了这次教训,往后别再处处惹事,让你的夫君头疼。你哥只喝了一半毒酒,你还是先救他罢。”
言毕无霜跃起,推开拦阻的士兵飞奔而去。那妹子一边叫人救治哥哥,一边大呼小叫吆喝着人追赶上来。
此处是金兵军营,无霜在营帐外夺下骑兵的马匹,纵马向着荒原驰去。她的骑术是五岁起由老门主亲自教的,她不怕摔,教她的人也不怕她摔,因此技艺精湛一枝独秀,在同伴中罕有匹敌,对阵时也从未遇过对手。
可是马行出五里地的功夫,她心底就开始暗暗吃惊。
这妹子虽然刀术不怎么样,骑术却着实了得,竟然紧咬着无霜一丝不放。无霜的马是随手夺的,妹子的马却是良驹,再跑出十多里去,就被她渐渐追近了。
无霜伸手拔一只梅花镖出来,心底却又犹豫:刀枪无眼,这奔马上的力道准头都不好把握,万一伤重了她,小何那边可不好交待。
再跑出五里多地,追兵中的好手都赶了上来,无霜明白自己托大了。她的骑术在汉人中自然是拔尖的,可放到这些马背上长大的人群当中,只是略好而已。骑术不能够拔尖,这劣马就越来越拖人后腿,跑得气喘吁吁口吐白沫,无霜心里只能恨铁不成钢。
正没计较的时候,忽见前方山坡上冲下一人两骑,两匹马全都四蹄翻飞神骏异常。马上人已经换了金国装束,头上的白羽翎随风飘扬,比他穿汉服还要好看。他把手中空骑交给无霜,自己纵马前行。
无霜换了马,果然立刻试出不同,再跑十里地就把后面的人远远甩出了。她见前面的人突然拐入山谷,自己也就跟着纵马进去。
不多时,身后的追兵呼啦啦向前跑过,距离太长,他们已经跟不确切。
无霜呼出口气。这一路上,犯过三次错误:第一次,不该误疑小何挡了她的透骨钉;第二次,不该中毒后胡乱错怪;第三次,不该高估自己的骑术。每个错误都可致命,自己还能活到现在,全赖面前这个好搭档。
她向他一笑:“你喝得好酒,醉成那样。”
“不醉倒,岂不是要连累旁人?”
她明白过来。他去南岸救她,尚可说是与宋国为敌,可此番救她,那就是与自己人为敌了,当然要假装醉倒避开人。
她催马到他身旁,就在马上探身过去,拥住了他。
他僵住,没料到突然之间她跟自己这么亲热,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离身,一圈马头转了个方向。
他把声音放得极低极柔,轻声说:“我想明白了,你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张侍郎。我跟你一起长大,比你自己都懂得你,你怎会喜欢一个文墨书生?为情所困的是我,竟然失了判断。”
无霜不答,拍拍马头含笑说:“这是匹好马,送给我吧,也算留个念想。我往上游走,再渡河回去,这回真的是要千里走单骑了。”
小何一怔,赶紧解释:“兰妹跟我订有娃娃亲,两家大人想要结盟,我对她并无意。只是我若要护着你,这盟就还是得结。”
“我用不着你护”,她微笑着答了这句话,“我自己有手有脚,周游列国,以尊夫人那般身手奈何不了我。”
他抬头看看她,目中已有隐忧:“我说护着你,意思是……”
无霜轻轻摇头,不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小何兄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徐图后会吧。”说着打马而行。
“无霜!”他有点着急了,在背后叫住她,“罢了,你跟我回去,我去向家人请罪。不过就是打我一顿,赶到外面去住,我不娶旁人了,此生只要你一个。”
无霜并未停步。
小何催马赶了上来,言语已然惶惶:“你到底要我怎样?咱们不管不顾、浪迹天涯,可好?”
无霜侧头:“那你母亲怎么办?”
侍郎府的书房里记着小何身世,他的母亲是侧室,出身低贱,一直受欺。小何长成栋梁,她才扬眉吐气,过得像个样子。他若走了,她必然比之前还不如。
小何果然沉吟。
无霜柔声说:“你我相知一场,千里同行,此生心愿已足。旁的,莫强求了。”
“不!”他方寸大乱,“今日就是动武,也要把你留下来。我想过很多次,咱俩若动起手来,到底谁能胜得了谁,试试也好!”
她侧目看他一眼,眼底丝丝的悲伤溢了出来:“我已经赢了,你还不知道?”
他这才稳住心神,果然发觉身上气力全失,想来刚刚她一抱之时,已经施了手段。
无霜叹口气:“杀人,拼的从来是人心,不是刀剑。我能赢,不过是因为,我比你早想到今日。记住,过半个时辰才能拿刀。”
她缓缓催动马匹,向着前方行去。
他有家人,她也有民族大义、家国道理。留下,两人都难以自处,宋、金,都不是久留之地。只有她独自离去,才能对得住所有人,不论是老门主、张侍郎、还是生养她的家乡。
那天晚上,在侍郎府书房,她找到一个暗室,知道了甲子组的往事,知道了天意门的来历,也知道了小何是金人,天意门和朝廷正一起设谋对付他。因为明白了两人终难携手,从暗室出来后才大醉痛哭。此后,无霜刻意让人以为她喜欢张侍郎,骗过了老门主,骗过了小何,这才能亲送他平安北归。
这一路上的点儿她早就踩过了,山神庙里哪个位置能闪避自如、怎样的白纱衣能遮住面孔、江渡的人流何时最为拥挤,当然都是早就看过的。只不过,往常准备任务都是两人一起,唯独这次,没有了搭档,却又非赢不可。
她输不起,自从说了“生当同欢,死当同苦”,就再也输不起。如今千里筹谋,把他送到这里,已成全了两人情义,也算对得起他了。只可惜,来时成双,去时却要独行。甲老大挂在嘴边的那首曲子——“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恍惚间竟又进入了耳朵。此去千里烟波,只有孤单一人,碧树红花,再也没有了人同看。
无霜拍了拍马,那马儿果然是小何选出的,十分通人性,立刻走快了些。
她爱惜地摸着马背,扬声说:“你放心,我一定给它找个好搭档,白头到老。”言语未尽,已有泪音。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因为知道身后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开始在马上看,后来走得远了,又登上坡去看。只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成了。
马蹄嘚嘚,踏过青草地,蹚过柳畔溪。
一步步地走,一步步地远。
转过十里亭,身后看着的人也登上了坡顶,再走下去,过了前面的山湾,可就看不见了。
她始终没有回头,只是自怀中取出一把木簪子。他亲手做了送给她的木簪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丢到水里去?
那次在红堂上行刺,是他告诉她,汉人中有规矩,绾发而结,是为婚礼。古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不疑心我,我也不疑心你,不论发生什么,到底是恩爱结发。
他不知道的是,汉人的女子讲究从一而终,与一人结发,便与那人终老。
她把木簪执起,缓缓插入发间。
一人一马,嘚嘚转过山湾,再也看不见了。
千里万里,从此成单。
作者:江月
文章名:芙蓉十二杀·千里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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