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长篇创作马拉松第二季:有哪些或情感细腻或气势磅礴的古风传奇故事?(马拉松长跑全集)

目录

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曾经献过一套书。这就是知名的《古文尚书》。不过后世大儒证明是伪作。里面有一篇名为《冏命》,2018年清华简研究成果正式公布,证实其确实是伪作。然而伪古文尚书流行了上千年,虽然历代都有质疑,然而在没有考古学支撑学术理论的时期,里面的章句确为人所信。其中有一句话我认为写的特别的好:

“昔在文武 ,聪明齐圣,小大之臣,咸怀忠良。”

历代的儒生们,莫不以此为追求,所谓敬仰的三代之治,王者贤达,臣工用命,共创盛世。与古希腊柏拉图提出来哲人王的概念,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哪有真的如理想状况下的呢?

明朝自太祖朱元璋起,便废除了宰相,独操权柄。然而纵使累死皇帝也不可能一个人干完所有的事情,加之后世的帝王其勤政总达不到洪武永乐之世代,因此在明朝的中后期便出现了皇帝、内阁、宦官、锦衣卫等多方角力,紫禁城以及全天下都成了这角力的战场。

然而我们的故事,却不是从北京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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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良 大同惊变录 (已完结)

本文共四十章,18万字。由于字数限制,这里只有前三十一章内容,余下九章地址:忠良-大同惊变录 - (zhihu.com)

引子 业火

明朝嘉靖二十四年的五月。夜晚。

山西大同府衙的知府内宅中歌舞升平。知府刘耕正在宴饮几个十分重要的客人。

天空十分阴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厚厚的积雨云闷着一滴雨都没有落下。

时值初夏,空气中散发着闷热的气味,一丝风都没有。

“轰隆……”一个闷雷声响彻夜空。同样回响在府宅内的,还有人的惨叫声。

身材肥硕的刘耕颈骨尽断,倒在了堂屋的台阶下。十几名黑衣人从四处八方涌了进来,干净利落地将府衙内宅的人杀了个干净。

两个在前衙值班的差役佐曹听到动静,推开院门见到了尸横遍野的悲惨景象。还没等他们喊出声响,就被身后的人一刀致命。

………………

当一场熊熊大火燃起来的时候,大同城才发现了这场惨剧。当时已经到了丑时,巡城吏刚刚报完四更天,突然发现知府宅子起了大火。一时间锣鼓齐鸣,水龙兵丁们花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把火扑灭,里面的人大多已经碳化,然而刘耕却没有,他的尸体直挺挺的在失火的堂屋外面,虽然尸体有所烧损,然而并没有面目全非,所以大家一下子就认出了刘耕。

全府上下共有三十二人殒命,这里包括了刘耕的杂役仆从,小厮侍女,乐师舞姬还有他的那几房妻妾,当然还有值班的一些差役。

这任的大同知府刘耕官声不怎样,之所以能够担任大同知府,是因为他攀附了严嵩这个高枝。知府后宅起火也仅仅是后宅,前面办公用的正府院由于防火山门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一开始负责办理此事的大同巡抚詹荣也只是想将其定为内宅不幸烛火有失,可经仵作查验,尸体大多死于钝器击顶或颈骨断裂,还有少数有明显刀剑戗杀痕迹。詹荣如实上奏于时任宣大总督的翁万达,翁万达亦不敢有所隐瞒,只得据实上奏朝廷,于是此事便是捅到了天上。

大同当地的老百姓对刘耕是深恶痛绝的,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刮地僧”。刘耕是个秃子,死的时候有四十四岁,有一妻三妾,为人极其贪婪。当地百姓不堪其搜刮之苦,商贾亦多有怨言。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几句定场诗下来,一个说书人将惊堂木那么一拍,引起了一阵阵喧哗之声。

这是在大同城西门附近的一处茶馆。茶馆正中高悬匾额写着斗方般两个大字:“言蹊”。取的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两侧的对联正是那“淡酒邀明月,香茶迎故人。”整个茶楼有这么上下两层,摆满了八仙桌。二楼的雅座用青幔纱帘隔开,不过里面的人仍能看到楼下的正台。此时正是正午十分,整个茶楼坐的是满坑满谷。在正中间端坐着那么一个说书之人。只见他身着粗布青衣,头戴一顶不高的六合一统帽,身子坐在桌案之内,旁边有着那扇子、手帕、醒木、三弦琴。周围围着的一种茶客纷纷叫好不迭。

“今天呢,我们要说的呢,就是这为害一方的大同刮地僧刘耕啊!”说书人三缕青须,手舞足蹈,眉飞色舞。“这刘耕突然暴毙,三天过后,竟连个线索条理都没有,诸位说奇怪不奇怪?”

“是啊,这都过去三天了,巡抚衙门和知府衙门连个动静都没有啊!”周围的茶客跟着起哄。

“并不是官府不去查这案子,而是这刮地僧刘耕是在官家也犯了众怒了哇。想那巡抚詹荣詹中丞是个清官是个好官啊,刘耕把他和那总兵周尚文老将军活生生得挤兑出了这大同城,这二位大同真正的当家人,怎么会为这么一个贪官卖力查案呢?”

“说的在理。”

“众位客官可听仔细了哇!”他开始拿着三弦边弹边唱。

“山西自古好地方,清徐的醋来介休的糖。漫山遍野煤铺地,崇山峻岭宝来藏。可惜连年兵荒乱,瓦剌过完过鞑靼,大同七县边庭戍,军民百万苦哈哈。边地苦,边地难,军民一心御外患。早来一个周老将,使得大刀赛关公。又来一个詹青天,爱民如子美名传。将相相和民安乐,谁知平坦变嵯峨。刮地僧,那刘耕,仗着干爹是严嵩。严阁老,北京城,合起伙来坑大同,早年行那开中法,纳了粮米不加赋,百姓吃饱肚,商贾赚满钵,又得钱粮筹边关,又让大同民足富。刮地僧,那刘耕,开了一个折色坑,打上的粮食折银两,交了火耗还不中,小民无粮都逃走,边将无粮怎守城。今日赃官身即死,想是那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二楼雅座之中,早有一个人等待的十分不耐烦。此时有一人轻步踏入房内,他便稍稍安心。

“马老板,最近生意发财啊。”

“托胡老板的福,还行还行。”

这位马老板,就是那永福客栈的掌柜,方鼻阔目,红脸虬髯,一脸的忠厚之气。只见他靠近了那个胡老板,低声说道。“怎么样了,东西都拿来了吗?”

胡老板点了点头,在身后的褡裢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全在里面了。刘耕验尸的文书,以及本案的一些细节账目,全是抄件,要尽快送往京城。”

马老板把那个油纸包塞到自己带的一个粗布口袋里,向外张望了一番,确定无人之后。回过头来叮嘱胡老板。“我会派人小心交给京里,你也要多注意,千万不要露了身份,多盯紧了那三个人,还有詹荣的动向,有了异动记下来。我们还是五天一次,还在这里。我先走了。”

胡老板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这两个人的老板掌柜身份其实都是伪装,他们一个经营了大客栈,一个经营了大酒楼。但他们的真实身份却是那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在大同的暗探。

马老板走到下面出去的时候,那个说书人正好又开始了他的唱词:“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

刘耕遇害之时,詹荣和周尚文确实都不在大同。他们都一同在云川卫,也就是大同左卫,商量如何保住大同右卫,并为筹措粮饷的事情发愁。大同左卫距离大同有三百里,二人也并不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对此事不管不顾,而是在得知到消息后火速赶回大同城中料理事情,听取大同同知沈维宁,推官张逸才等人的汇报。

“你的意思是子时还没有起火?”一袭穿着整齐从二品红袍常服的詹荣问道。

当时的值夜更夫是个身体硬朗的老头,不卑不亢跪着回答:“岂敢欺骗中丞大人,小人当夜子时正好巡到知府大门门口,还隐约听见内宅有鼓乐之声,可当第二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起火了。这个巡城兵丁都可以同证。”

“好了,你下去吧,去隔壁房录个口事。”詹荣一摆手,更夫便唱个喏磕头退下了。

相比于大同知府衙门的门高院深,大同巡抚衙门更类似一个军营行在,且靠近城西北并不在大同城的正中。在巡抚衙门的二堂,詹荣又一次向仵作和更夫询问了案情的情况,并向大同同知、通判、推官等人做了一一交代。

“沈大人,如今刘知府已死,一切善后事宜还望多多费心。”

同知沈维宁一躬到底,“即便中丞大人没有交代,这也是卑职分内之事。”

“出榜安民,小心不要造成城内骚动。刘知府之死应尽快遏制民情的流变,并且严格排查城内可疑人员。我想不日京城会有消息回复,在那之前,调查一刻也不能停止。”

詹荣又交代了一些细节琐事,便吩咐他们退下。与周尚文来到后堂的签押房书写奏疏。

“中丞,您看这事……”大同总兵,老将周尚文整齐的穿着从二品武官常服坐在签押房下首的座位上,腰悬宝剑,他的乌纱帽放在身旁桌上,头束网巾,紧锁眉头。

“刘耕死了,内宅全毁,然而府库藩库却丝毫无伤,然而我查看了清点卷宗,刘耕倒像一个清官一样,他的府内没什么银两和值钱的东西了。”

“莫非贼人过来偷抢他的财物,然后被刘太守撞见?”

“不可能,刘耕的尸首是在内宅发现的,在场的还有他的那些小妾,确实还有一些乐师舞者之流。”

“这个时候,出这种事……唉。”周尚文叹了口气,“ 缉凶捕盗不是周某所擅长,此事恐怕还是要中丞大人周旋。若是用兵丁,末将到是义不容辞。”

詹荣苦笑,“老将军,你也知道,我詹荣也就是一个制台手下的筹粮官,辅助老将军打仗尚可,这种事情,詹某也是全无头绪啊。关键是贼人手段如此狠辣,放火一烧,踪迹全无……”

“仁甫兄,如今制台大人把此事交给你我,我是个粗人,况且小王子最近也十分不安分,我怀疑……”

詹荣一惊,“莫非此事与鞑靼人有关?”

周尚文思索了一下,“别的我不清楚,那刘耕颈骨皆断,如此怪力,非中原人士所能为,此必为西域鞑靼异能者。”

詹荣沉默了。他在思索什么周尚文不知道,大同巡抚衙门的签压堂空空荡荡的,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这两个人就分宾主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詹荣打破了宁静。“藩库里的银子只有那些,刘耕这些年贪赃的银两还是要查的。”詹荣把手边的茶盏拿了起来,放在嘴边又放了回去。“大同这十万兵下半年的粮饷,确是当务之急。”

周尚文点了点头,他想说什么,被詹荣抬手止住了。“大同刑名本归山西地界,其实应该由山西按察使衙门出面来做,制台大人却让你我来做,这恐怕也与曾子重有关吧……”

周尚文:“你是说,那位大人要……”

詹荣用食指放在了嘴唇,周尚文点了点头。詹荣继续说到:“现在山西地界已经全烂透了,只是军届尚未被严党插手,假如真的是让山西臬司衙门来查此事,必然是上下其手铁板一块,因此借由刘耕挖出严党在山西的根来,这也就变成了泡影。制台大人、在下、与子重当年都受过那位大人厚恩,这次假如能借此挖了严党山西的根,断了他山西财源,犹如断了严世蕃一条臂膀……”

“然而此事你我做不得。”

“对,所以才让你我这丘八行伍出身的人名义上去做,却又做不出什么来,这事必然会让严嵩自己派人过来查,这才会……这其实是个好机会,这个刘耕处处小心,如今一死,反而是件大好事!”

“哈哈哈哈……”周尚文捋了捋满捧的白须,“任甫兄还真是自甘与我等粗人为伍啊,您可是当年金榜题名的进士,金銮殿上做过策对的啊!”

詹荣也会意笑了笑,“这大同地界,人蛇混杂。当年我做户部员外郎的时候,就总理过大同本地粮草供给当时总兵李谨大人,”他叹了口气,“奈何当时边兵造反,李大人为贼兵所杀……”

“我当年镇守延绥,也听过此事,真是个传奇!当时的制军是刘源清,真是无用之辈,三万大军围了百余日都未能破贼,还是最后中丞献反间计才使其内部分化瓦解,平了叛乱,从此之后大人平步青云,大体做了我们这行伍之事……”

“是那位大人赏识我啊……”詹荣望向了远方,若有所思,“若说起来,我有一个同科年谊,他更是传奇,当年只得了个三甲,外放了个县令,如今却在镇抚司听差。据说很得陆总宪赏识。”

“还有此等奇人……敢问其名?”

“陈雪飞。”

第一章 智擒

北京城的前门外大街历来是烟柳繁华之地,譬如南京秦淮河、扬州保障湖(瘦西湖)般。不同的是,皇城脚下,过了正阳门便是六部廊,因此大街两侧的正东坊和正西坊还多了几分官气贵气,向南至到鲜鱼口,酒肆茶馆饭庄会馆妓院无处不在,到了晚上也是花灯闪耀,宛如不夜一般。不仅有本地官员商贾,还有很多外来客商,赶考举子等等,晚上都喜欢过来凑个热闹。正所谓:

夏夜花灯晚,良人入汴船。

玉阶空百日,酒肆候千官。

画舫挟金雀,青楼绣牡丹。

年年天更老,不见我长安。

何厚轩是梨花楼的常客,外号何四郎。是去年的武举人。他经常光顾这里,有时是自己,有时带上一群好友。最近他正值春风得意,刚刚升任了后军都督府的断事,正五品。

说起他不得不说说他的老子。那就是山东巡抚何鳌。何厚轩是何鳌的幺子,自小聪颖,生得是剑眉虎目,身材八尺有余,十分壮硕,深得父亲溺爱。何鳌是个两朝老人,曾在正德年间劝谏武宗皇帝南巡,被打了廷杖。在本朝又因“大礼议”吃了廷杖,从那以后便不再锋芒,圆滑处世。最近由于依附了严嵩,平步青云做到了山东巡抚,封疆大吏。他托称东海蓬莱有仙人降世,留下仙丹进献世宗,嘉靖道君一乐,便赏赐了许多御用之物与他,又把他的小儿子提调到京城,进了后军都督府这样显赫而又十分清闲的衙门。

何厚轩来到京城则挥金如土,银钱用之不绝,广为结交京城士族名宦子弟,每日更是左拥右抱干尽龌龊之事,如今更是住进了梨花楼,天天醉酒笙歌。

“何公子,听说前些日陛下赏赐了令尊一条犀带,真的假的?”酒桌上大家差不多都醉得不行,有一纨绔富家子问何厚轩道。

何厚轩也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坦胸露背的他搂着一个歌姬,“岂能有假?!”他双手抱拳高高举起,“当日我陪家严叩阙天恩,陛下言家严……咯……家严为国备边,劳苦功高,息子亦有如此能为,陛下之心甚慰……”说着又吃了一盅酒,“这不,赐了许多东西,一条犀带算不了什么。”

“以后四郎就要去五军都督府当职了啊,那可是无上荣光啊!”

“是啊,哈哈哈哈哈……”

“那么那条犀带?”纨绔子满脸堆笑,“也让我们长长见识,也算是沾沾圣眷,望阙叩恩啊!”

“是啊是啊!”一堆人立刻围了上来。

“……你们以为我吃醉啦?”何厚轩一脸不耐烦,“没有没有,不给不给!”

“别啊,昨天我还听小媚仙说你腰上系过的,这两日四郎并未出过这梨花楼,故而还在此处吧……”

何厚轩其实本有炫耀之意,便欲擒故纵,卖了个关子。“你们整理整理衣服,待我进去更衣!”说着便哈哈笑着走进了别室之中。

少顷,但见他身着通肩大红斗牛袍服,腰悬犀带踱了出来,“列公,请了!哈哈哈哈!”众人见状大吃一惊,为首领头的齐姓商人滑稽地整整衣冠,倒头便拜,“草民恭请皇上圣安!”“恭请皇上圣安!……”霎时间满桌六七个人加上陪坐的妓女纷纷伏地叩首。

“圣躬安!起来吧!”何厚轩得意至极,拿腔作调往交椅上一坐,轻轻摆手道。

众人鳞次栉比地起来,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条犀带。只见那条带,通体墨黑,黑中透绿,选用上等犀牛角所制带板,一等水牛皮外包苏州织造局产上等丝绸,金丝勾线,银丝续边。犀牛带板上刻有三仙祝寿图样,栩栩如生。

众人饮酒欢乐复归如常,待到夜交子时方才散去。何四郎左拥右抱,在两名美姬搀扶下进入内室,打算更衣沐浴颠鸾倒凤快活一番。

这梨花楼内是个二进小院,假山怪石池塘亭廊应有尽有,这个小院被何家秘密重金包了下来,然而何鳌平时住在何家于京城的别产,他并不敢明目张胆到前门大街烟柳之地,此处便成了何厚轩的安乐之处。两个美人扶何厚轩进了东厢房,左侧便是可供三人躺卧的雕花大床,正中中堂上挂着的竟然是前朝沈周的庐山图。妓女们嬉笑着将何厚轩的衣服一件一件褪下,连同那条犀带一同扔在地上。

“骚蹄子,就这么着急啊!”说着何厚轩的双手早已伸进了女人们的衣衫里,狠狠地揉弄着双乳。

“爷,疼……”一位妓女娇嗔着。

“过一会儿可有好的呢……”何厚轩拥二人进了右侧屏风内,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浴桶,两个婢子早已放好热水便退了出去,何厚轩三两下把一个妓女的衣衫扒个干净,像往锅里扔烫白肉般把她扔了进去,三人在屏风内淫乐起来。少顷,两个妇人裸身出来铺床,就留何厚轩一人沐浴。

一声女人的惊叫破坏了木桶中何厚轩的淫笑,然后又恢复到了平静。他第一反应是进了贼人,也顾不得许多,光着身子冲到屏风外的堂屋。只见两个妇人躲在床上被中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出,一个修长身材的年轻人坐在圆桌旁的木凳上,背对着床冷冷的没有表情。只见他身着深青丝道袍,头戴大帽,整整遮住了多半张脸,只能看到鼻嘴之间,没有胡须,想是十分年轻,借着昏暗的灯光愈发显得此人像是从黑夜中渗出的鬼魅一般。

“你是何人?!”何厚轩慌忙将地上衣物胡乱往身上一围,此时的酒已经醒了八九分。

“可是山东巡抚何鳌之子,补任后军都督府断事的何厚轩?”

“就是老子我!你这直娘贼,深更半夜来我房里作甚?!”

“知道是你,只不过按照规矩还是要问一句。”这个青年往上推了一下大帽,露出来一张清秀俊俏的脸,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好吧,咱们走一趟?”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犀带。

这条带就是何厚轩之前炫耀过的御赐之物,他顿时燃起无名业火,“直娘贼!盗我重宝!”他直扑向那个青年,可青年轻轻闪身,他便扑了个空,来了个狗啃泥。

“话可说好,这不是偷,是捡,就在地上的,看来你并不怎么珍惜啊……”青年背对着他笑了笑。

“还给我!”何厚轩转身蹬地来了个猛虎掏心,双拳直击青年后胸,乃是一击毙命的杀招。那青年又是一个闪身,轻描淡写地用右手从何厚轩左臂肘关节处一个侧击,便使其改变方向,狠狠地扑在了身旁的圆凳上,把圆凳击个粉碎。

“何断事,听在下说完话嘛……”

“听你老母!”何厚轩不由分说,与那青年斗了起来。青年不慌不忙,频频抵挡何厚轩的猛攻,并不还手。然而斗不三合,青年找到了何厚轩的一个空档,用了一个低位摔法,将他摔出一丈远,屏风被打破了个大洞。

青年丝毫不理睬疼得哇哇叫的何厚轩,从身后变出一条绳索来,十分利索地把何厚轩绑了起来。

“别乱动,告诉你了,别乱动,这个是我们衙门里专门锁拿江洋大盗用的束猿绳,越动越紧,别到时候喘不上气来,我可不给你松哈。这是看在断事大人之前考中过武举的份上,陈千户特意交代的,算是给大人的高级别待遇了,别人还用不上这哩……”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这样对我,我父亲可是...”

“山东巡抚。我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万寿帝君钦点的断事,不过呢,我也是奉命办事。”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北镇抚司”四个烫金正字。“我乃锦衣卫亲军上左所番子,陈羽。断事大人不要为难我哦。”

何鳌看到这四个字,像被雷击了一般,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这斗牛袍,仙寿犀带乃是御赐之物,岂可随意穿着示人?此事何中丞知情吗?”

“家父,不知。”何厚轩抬起头来膝行两步急切地说,“这是我从家父那盗取的,家父实不知情啊!”

“回去录个口事吧。你呀,你看看我们都是怎么穿衣服的。”青年轻轻拉起了衣襟的一侧,马上又放了回去。“苏州制造局的织锦趸料是多金贵啊,我等凡人怎么能随意外穿,你还吃酒,满是油污,怕是这袭斗牛修都修不回来了,令尊大人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何厚轩隐隐看到了那深青色道袍内所着的,乃是一袭比斗牛袍还要高一等的御赐之物——织锦飞鱼贴里袍。青年把食指放在嘴间,“嘘...这也是我盗取我父亲的,可不要说出去哦。”

“尊父是?”何厚轩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陈雪飞。这次抓你,也是陈千户给的令哦……”

“难道是那陆总宪手下的红人,名满天下的锦衣卫第一千户……”何厚轩眼泪都快下来了,看来他的这个案子算是通了天了。

陈羽压起了何厚轩,向床上的两个妓女示意,“让你们受惊了,今儿个就自个儿睡吧。”说着就推了一把身前这五花大绑的壮汉,喃喃到,“我当是多厉害,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怪不得刚才时间那么短。现在这武举考试啊,越来越走形式了..……”

黑暗的房梁上,一双眼睛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去了。

明代内阁在紫禁城的东南侧,文华殿南边。也就是文渊阁,亦称为东阁。

而那旁边就是出了名的左顺门。二十年前,那著名的左顺门事件其实就是发生在内阁值房的旁边。

这时一个行人司的行人急匆匆地来到文渊阁前,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刹那,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这时一个给事中正巧出门,看到了这位行人。“这不是刘兄吗?什么事这么着急?”

“李兄好,弟不恭了。请问阁老在吗?”

“哪位阁老?”

“严阁老啊。”

“他不在。不过许阁老在。今天这是他老人家当值。”

“那也好。”

给事中李文进看了一眼刘行人手中的盒子。“出什么大事了?”

“我也不知道,没有打开,不过八百里加急,从大同来的。”

“那么我就不耽误兄弟了。”李文进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刘行人是跑过来的,把气喘匀了,进了阁。“大同八百里加急进承内阁。”

年迈的许瓒已经七十多岁了,此时仍然精神矍铄,他放下了手中正在看的文件,摘下了眼镜,起身亲自来接了这封奏报。“大同,八百里加急……”他用桌边的小巧割刀划开了印封,上面是大同巡抚詹荣的印章,并覆盖了宣大总督翁万达的印章。

他把这封奏疏看了两遍。把身边的茶碗端给了刘行人。“喝一口吧,润一下喉咙。这封奏疏必须要马上递到严阁老手上,这么大的事情……老夫老了,跑不动了,还得麻烦你跑一趟西苑。”

“这……”刘行人一听说去西苑,顿时面露苦恼的神情。但是他也不能违抗许瓒。只得一拱到底,应承了下来。他接下了许瓒手上的盒子,转身就走。

“慢着。”许瓒叫回了狐疑的刘行人。“此事十万火急,你身子骨如此瘦弱,再这么折腾跑到西苑去别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这样吧,你骑我的马去。给你这个,我的牙牌,有人拦你就给他们看这个。有了这个进西苑也方便些。”

刘行人直接跪下了,“下官不敢啊。”

“没什么不敢的,凡是求权为便。去吧,路上当心。”

刘行人脸上飞金一般,像他这样刚刚考上进士的九品芝麻官,竟然能在今天享受了一次紫禁城骑马的待遇。而许瓒则在他走后坐在了自己的圈椅上,闭目养神,等待严嵩回来。

内阁文渊阁在东华门内,而西苑则在西华门外。就是借了刘聚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骑马过左顺门横穿皇极殿广场走捷径。他选择了牵着马出了东华门然后在沿着皇城根兜了半圈,从西边进了西苑。弃马步行进入了林木茂密的西苑,刘行人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他对此根本不熟,瞬间就迷了路。

“敢问这位公公,严阁老的西苑值房在哪啊?”幸好迎面走过来了一位年纪轻轻的小宦官。

“你看到影影绰绰的那个大殿了吗?那就是万寿帝君仙修的万寿宫,也就是西内了。你穿过这块林子就能到。然后在东边有个小平台,旁边就是严阁老的值房。”小宦官鄙夷地回道。“你什么事啊?”

“下官行人司行人刘聚,奉内阁许老相公之命送急递给严阁老。”

“哦,那去吧,别乱走别东张西望的。”

“下官遵命。”

“……东侧平台,旁边……”刘聚一团狐疑。万寿宫旁边根本没有什么建筑,只有三间板房,跟自己家乡的村舍一般,甚至都有点不如。“就是这吗?”这地方确定不是给皇上养猪养狗的?他听说过前朝正德皇帝的豹房也在西苑,不过是在北海那边,这里莫非是当今圣上养什么乱七八糟宠物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踱了过去,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也不敢敲门,就在门口奏报。“大同八百里加急急递奏承阁老!”

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聚心更虚了,生怕什么虎豹豺狼的从门里冲出来。

“大同八百里加急急递奏承阁老!”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动静。

他心一横,“大同八百里加急急递奏承阁老!”他使出吃奶的力气高声喊道。

“唔……”里面突然传出了一声年老的声音。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打开了房门。

陈雪飞

第二章 较量

“陈羽,回来了?”

“嗯,在做什么好吃的啊?”陈羽回家直奔东厢房与正堂的夹房,那里是陈家的厨房。陈云莲是陈羽的姐姐,与他陈羽年龄相仿,贤良文静,这时候正兜着围裙忙活着烧菜。管家老蔡在给她搭下手。

“小姐这手艺啊,越来越好喽。”

“还不是蔡伯伯教的好。”

陈雪飞家在鼓楼斜街,是后来才置下的宅院。说是宅院,其实也就是一个两进的小院,与这个名满天下的锦衣卫亲军卫副千户实不相衬。

陈家一共五口人,陈雪飞,住在正房。正房只有三间,正堂会客吃饭,东屋是陈雪飞卧室,西屋是书房;义子陈羽,十九岁,十年前被还在溧阳做县令的陈雪飞收养,亲如己出,住在东厢房;小女陈云莲,十九岁,已笄然未有婚配。早年母亲病故,由于陈雪飞工作调动频繁,幼年跟随在湖北荆州的祖父母生活长大,陈雪飞调入北京刑部主事时来京跟随父亲生活,现在依然住在后院阁楼上,平时也很少出门。管家老蔡,说是管家,其实也就是个老仆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需要管的,帮忙打点一下陈雪飞日常饮食起居,住在倒座;侍女小萝,不知道姓什么,也是陈雪飞之前办案捡回来的孤儿,目前和陈小姐同住在后院,住小姐楼下。

陈羽把东西在东厢房收拾了一下,便去厨房搭手,虽然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然而对姐姐很是细心。他从陈云莲手中接过已经做好的饭菜,一件一件端到布置好的正堂桌子上。“老爷说今天有客人来,早上的时候吩咐都要做好的。”小萝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见到陈羽就会脸红,陈羽想偷吃刚刚做好的一片肉,被小萝止住,用另外的碗盘盖住,陈羽嬉嬉笑笑的做了个鬼脸。

一阵拍门声,“陈千户在吗?”陈羽去开了门,看到门口有一绿呢小轿,四个轿夫在树下乘凉,一个中年短须头戴网巾身着宝石蓝道袍的人应门唱喏。“先生您是?”

“哦哦,这便是陈千户螟蛉公子吧?”

“晚生陈羽,先生是?”

“在下是陈千户之前同僚,今特有要事求见。”

陈羽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先生,假如公事的话,还望先生明日去镇抚司衙门。如是私事,此时家父还在当值……”说着,只见一人打马快步而来,正是陈雪飞。

这个人慌忙迎了上去,“陈世兄。”

陈雪飞身材不高,剑眉清须,身体精壮而结识,身着青绿锦绣袍服,足登乌头皮靴,腰悬短柄绣春刀,头戴乌纱帽。下马后把马交给了出门迎上来的陈羽,便与来人打拱。“冯兄,今天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陋室啊。”

“哈,这不是事出紧急嘛,咱们?”此人看了一眼陈雪飞,又看了一眼门。

陈雪飞微微一笑,“好,冯兄请。”

“不敢不敢,陈世兄请。”两人分宾主走进了陈雪飞家的院子。“不知侍郎大人大驾光临啊,我这边正好在准备晚餐,如不嫌弃,一起胡乱吃上两碗酒,如何?”看到厅堂之上已经准备好的部分饭菜和碗筷,这位冯侍郎突然有些尴尬,然而还是咬了咬牙,“陈千户,我来拜访一是为了叙一下年谊,二是有要事想请陈千户方便,这酒饭我就不便用了,打扰一盏茶的时间即可。”说着,他便停在了院子里,没有随陈雪飞进堂屋。

陈羽拴好了马,又回到了厨房,与陈云莲远远的看着两个人,一开始还是很温和,后来看到陈雪飞脸色原来越难看。

“这个人我好像有印象,是以前阿爹在刑部的同僚。”

“他来做什么,是不是今天父亲说晚上请吃饭的就是他啊?”

“应该不是,你看阿爹跟他,明摆着关系那么远。咱阿爹才不会走这种关系呢,能上门来吃饭的,大体是阿爹的兄弟们。阿爹很抠门的啊……”

远处的陈雪飞突然声音放了出来,“不行就是不行!有事情明天到衙门再找我……你不要来了,让你的上司来找我!”

“我作为刑部右侍郎,过来拜望世兄,就是代表了闻尚书,也是代表了整个刑部……”

“冯阿六,你给我打住。别动不动就提什么闻尚书,静老(闻渊字静中)怎么可能参与这种事情,他老人家可能不明白这个规矩吗?说,是不是严世蕃让你出头?”

冯箫一时语塞,低头不语,明显是默认了。

“出了事情怎么办?到时候全是刑部的事,这个事情跟刑部也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人家可以把责任推的干干净净。”陈雪飞语重心长的拍了拍冯萧的肩膀。“何四郎的事情必是何鳌托了你人情,再加上严世蕃压你,你才会出这个头。”

冯萧叹了口气,“玄起兄(陈雪飞字玄起),闻尚书年事已高,早有致仕之念。左侍郎吴公是严阁老亲党,那何鳌更是下去镀履历的,迟早要回到刑部来。我这个小官,做个右侍郎基本上已经到头了。不如您把何厚轩那个逆子交给我,只说五城兵马司拿到的,在职官员眠花宿柳干犯大明官职条例,由我们这推给大理寺就算完了。假如把这个事往宫里攀扯,可是欺君大罪。那何鳌是封疆大吏,圣眷正隆,且不说内阁会跟镇抚司过不去,就是这事情传扬出去,也是打的皇上的脸啊!”

陈羽听到这就站不住了,他冲了出去,刚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穿清灰布衣戴大帽的中年人推门进来,“谁说这是打皇上的脸啊?”

这个人径直走了进来,把大帽解开拿在手里。脸很清秀,不过也有三十多岁的模样。短须虎目,布衣布鞋,青玉簪发。“玄起兄,今天吃什么?”说起话来不怒自威,并没有把眼睛放在冯萧身上。

“吃鱼。荆襄烤鱼。不过我这边只有草鱼。”

“我就知道你这人,请我吃鱼就吃草鱼。唉,这位不是刑部右侍郎冯萧大人吗?玄起你也请了他?那么准备了几条鱼啊?我怕不够吃啊。”

冯萧看这位神态,即便穿的布衣也不敢马虎。“敢问尊驾?”他深打一拱。

此人并不还礼。

冯萧有些不快,依然打拱,“尊驾既知下官姓名,想必也是下官认识的,只是下官面生的很,请教尊驾。”

“陆炳。”

冯萧像触电一般跪了下去,叩拜于地。“臣刑部右侍郎冯萧恭请圣安。”

陆炳把身子转了过去并不看他。“也难怪,你大朝靠后,看不到我。更不会熟悉我这身装扮。起来吧,我本次不代表陛下,如此陷我于不义。”

冯萧又像触电一样起来了,又是一深拱到底,“下官刑部右侍郎冯萧拜见缇帅陆大人!”说完他又谄媚的笑了一下,“其实与陆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前年伴驾的时候……”

陆炳厌恶的回过头打断了他,“冯侍郎,你我都是三品,于常例来讲你礼重了。虽然你这个侍郎是靠了内阁刚升上来的。我知道你是为了何鳌的儿子来的,但是你要知道,锦衣卫拿人,尤其是在职官员,假如没有上谕,我们没有这个胆子。回去告诉严世蕃,让他亲自来我这要人。”陆炳狠狠的盯了冯萧一眼,“皇上从不打自己的脸。”

“是是。”冯萧唯唯诺诺的,想立即离开。

“等等,你是来打扰陈千户的,就这么走了?”

冯萧匆忙回过头来,“陈千户,下官打扰了。”然后草草离开了。陈雪飞拱了拱手,陆炳一把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好了,咱们去尝尝你的草鱼?”

“鱼来啦!”陈云莲和陈羽一起把鱼和其他的酒菜都端了上来,陈雪飞摘下乌纱帽交给管家老蔡之后,请陆炳分宾主落座。四个人在桌上开始了晚餐,老蔡和小萝在一旁服侍。酒过三巡,陆炳首先开腔。“说正事之前,有个事要提前给你打招呼。明天还是要把何厚轩放了,就按照那个冯侍郎所说,那么办。”

“听了我们说话?”陈雪飞不抬头吃了一口。

“不用,我能知道他的意图。因为他不过是捞那个混小子的其中一个而已。”

陈羽很激动,“大帅!”他站了起来。

“坐下,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陈雪飞呵斥,陈羽闷头坐了下去。“皇上知道这事?”

“万寿帝君如今的事情并不少,这种小事不要搞得太复杂。”陆炳给自己倒了一杯,“今天晌午,我本来是去陛见,可惜吃了闭门羹。临走时黄锦黄公公给了口信。毕竟已经关了有三天了,算是给了教训。之后就推给严嵩他们吧。”

“唔。”陈雪飞依然不说话,只是吃酒。

“来,陆某人为陈千户上寿。”陆炳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陈雪飞也不答话,也端起酒杯站了起来,陈羽陈云莲也站了起来。“家宴而已,你要再这样,下次连草鱼都没得吃了。”

“好好,我先干为敬,算是赔罪。”陆炳一口饮下,坐了下来。他看了看陈雪飞,又看了看周围。陈雪飞也看了一眼陈羽,陈羽立刻知道这是让他们回避的意思,拉起陈云莲,摆手叫了老蔡和小萝便出了堂屋。

“酒后宣上谕么?你这也是大不敬了吧?”陈雪飞讥讽着。

“我和陛下无妨的。只是这件事要机密,明天衙门再给你令牌。”陆炳将大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了陈雪飞。“此事甚是棘手,我的意思是你挑选精干立即出发,查清楚问题,明白回话。”

“查清楚什么?”

“谁杀的刘耕。”

“只是这个?”

“当然不止。刘耕是严嵩在山西埋的很浅的一个钉子,这次出事,非同一般。你也要设法查出严嵩他们在山西的猫腻,但要注意一点,山西不能乱,大同不能乱。”

“新上任的大同知府定了吗?”

“内阁还在议。”

“严阁老还没选好人么?”

“目前清流盯的紧,这个人确实不好选……”

入夜时分。严府华灯初上。严世蕃及几个亲党一同晚宴。严嵩本来要出席,然而推说身体不适,让严世蕃代表自己作为应酬。严世蕃三十多岁年纪,又矮又胖,唇上只有淡淡些许胡须,独坐中座,肥胖的他把整个座位撑得满满的。此时的严世蕃已经是工部右侍郎兼任太常寺少卿还掌尚宝司事,一人身兼多职,权力极大。

上首为通政使赵文华,他比严世蕃大十岁,四十多岁的样子,高瘦而精干,三缕青须,两鬓已经渗出了些许青丝。下首为山东巡抚何鳌,年纪不到五十,国字方脸,连鬓络腮的胡子,身材壮硕。陪座是刑部右侍郎冯萧。他们都各自穿着绸缎道袍,各自用簪子束着高挑的发髻。

“老爷子连我的面都不见了吗?”何鳌稍有些怨气。

“你也不看你那宝贝儿子在这么紧要关头犯的事。”赵文华讥讽的说。“能让你进来已经是恩宠了。”

冯萧低声说;“我今天见到了陆炳。很硬,不通融。”

“那怎么办?”何鳌有些沉不住气。

冯萧继续说:“现在镇抚司那边水泼不进去,里面也没有我们的人,很难。”

赵文华:“国中掌厉害之所有六部五寺三监二司一院,还有锦衣卫,内十二监;在外有两京一十三省,要是都有我们的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严世蕃一直独自饮酒,空荡荡的严府私密会客室,除了这四个人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大门紧闭,盛夏之时虽然夜晚也十分燥热。他很烦的拉开自己的衣领,拿出一把折扇轻轻打开扇了扇风,“诸位。”他一说话,所有人又恢复了安静。“老爷子没有想过做特别危险的事情,比如梅村兄所言。倘若真是那样,夏言不是前车之鉴么?”

大家点了点头。

“镇抚司是陛下鹰犬,然而奴才毕竟不是主子,主子想的事情奴才不一定能完全领会,有很多时候都是做做样子而已。在我看来,陆炳说得越狠,越没事。何大人您放心,我料公子不日将回到府上。不过革职是一定的了,您不会有任何损伤,就是皇上敲打敲打封疆大吏不要在边陲做的太过而已。”

何鳌还是心存疑虑,然而也就默认的点了点头,“诚如东楼兄所言,何某定有重谢。”何鳌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不过,我们的人还是越多越好。”严世蕃狡黠的眨了眨他单个的眼睛。他因为之前有残疾,导致左眼失明完全看不见。“目前六部之中,工部我在管,礼部户部除了那个老不死的张璧之外都是老爷子自己的人,刑部冯老六你们盯好了,剩下的吏部那边许赞那个老东西和徐阶串通一气,不过底下的人大体也都是我们人了,只有兵部夏言的余孽颇多,不过这老爷子自有安排。”他独自喝了一杯,算是回了何鳌。“通政使司是梅村兄在管,都察院、大理寺里虽然有我们的人,然而位置也没有特别高,很多还都是夏言的余党,目前也算是三足鼎立。”

“咳咳。”赵文华咳嗽了一下。“犯忌讳的话,东楼兄还是不要再说了吧。”

“犯忌讳吗?”

“另外两足是什么呢?总不能一足在西苑吧。”

“镇抚司真的都是皇上的意思吗?”

大家面面相觑。这话颇有大不敬之嫌,大家也不好接着说下去。

“少司空大人还是不要打趣了。”冯萧陪着笑脸。

“少司寇这是在论朝班上谁站前面是吗?”严世蕃狠狠的瞪了对面冯萧一眼,吓的他噤若寒蝉。

“德球,还是说下面要紧的吧。山西是个紧要的地方,谁去合适啊?”赵文华抿了一口。

冯萧:“既要是我们的人,又要被清流认可,还有一定的能力不能跟那帮书生一样好大言而无一用,有这样的人吗?”

“要不从我们山东调过去?”何鳌接了一句,“我手下到是有个人选。”

“不行,这个人要从北京走。”严世蕃说,“这也是老爷子的意思。否则落人口实。人选已经定了,老爷子亲自挑的,嘉靖十七年的进士,现在的户部主事,陈耀。”

赵文华:“那年是老爷子第一年做主考吧。”

冯萧:“这么做是不是过早把户部的钉子暴露出来了?”

何鳌自言自语,“嘉靖十七年的进士大体是老爷子和夏言对半分,谁是谁的人很难说清楚。既然老爷子定了,那就是定了,看这个后生能不能从这滔天巨浪里挣出个一星半点来吧。主事调知府也没说的,再加上是户部的,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虽然感觉兵部那边肯定也会讨个说法,然而现在要的是稳定局面,鞑靼人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赵文华:“好,内阁的票拟明天一早我就可以给西苑呈进去,至于司礼监黄公公那边,还得有劳东楼兄。”

“放心,有劳银台相公了。”

严世蕃

第三章 点将

鱼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老蔡把残肴收拾了,给他们上了茶。

“来一局?”陆炳离开了桌子,走到了屋檐下的一个竹椅子上坐下。开始摆起来眼前及膝藤桌上的棋盘。

和一般文人不同,锦衣卫的这些人更喜欢摆弄象棋而不是围棋。在这些把时间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眼里,即便是偶尔的放松,也不能消耗太多的时间。因此短平快的象棋,尤其是快棋就成了北镇抚司内部经常用来打发闲暇时间的项目。

有些锦衣卫好赌,而又由于明令禁止进入娼赌之地,就时时用象棋作为赌具,有时竟那十两纹银作为一盘的赌注。

然而外界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在锦衣卫内部,早已把象棋中的各个棋子衍生成了锦衣卫小队的各个“兵种”。比如“帅”就代表某次任务的负责人。“士”,就是经历或参谋,属于智囊型人员。“相”,是情报搜集人员和医疗人员。“马”,是突击手和骑士。多由锦衣卫中的蒙古族人,也就是“鞑官”来充任。“车”,是小队中的先锋官,有时是整个小队的副队长,要求武艺极为出众且能以一敌多。“炮”,是小队中使用火器的人,通常充任爆破手或机械师,要求有一定技术素养。而“兵卒”就是一般的人员,多用于指代最底层的番子,出任务经验不多,还没有精专于某项。

“我不能再多待在这。今天就这样吧。”陆炳把棋盘摆好。“今天下晌夜里说不定还要进宫。”

“这事情是特别棘手。严世蕃他们肯定要捂住,然而也会顾忌皇上的颜面,不会派一个明着的自己人去。”陈雪飞踱步过来,在对面坐了下来。

“是的,你这边明天中午就出发吧,快马两天就能到大同。这边票拟快的话,新任的大同知府最快也要后天出发,他应该比你慢,最快也要三天到大同。那么你有多出来的两天时间,可以在空档期做些事。”

陈雪飞没有看陆炳,摆弄起了他前面的棋子。“人我要自己挑。”

“这个自然。否则这顿饭我也就不必吃了。这次过去一个小队的人数,人手你应该心里都有数了吧。”

陈雪飞点了点头。“这次我只用将不用兵。我想用当年我在上左所时的老人。虽然死的死,走的走,不过还是有一些剩下来的。现在的百户周现,此人可用。他能在我被困住的时候代替我做出决断,完成任务。我也可以和他分兵两处。”说着,他拿起了棋盘上的“车”。

“可以。周现父亲原是蓟辽兵备道副总兵。他本人也曾经在浙江三门备过倭。不去袭父职在地方上做参将而特意来锦衣卫,可以看出这个人野心很大。武功流派又是倭刀流及其自创的双刀法,套路阴鸷,我对此人有保留。”

“周现他是有些功利。不过他来锦衣卫之前都是个带兵的,近些年一直都对朝廷和司里事极为上心,这点我可以担保。”

“唔,还有呢?”

“剩下的要从已有的一线小旗中抓。马我选用谢帖儿。”陈雪飞将自己棋盘中的“马”拿了起来,推了过去。

“没问题。这次去大同少不了和鞑靼人打交道,他本身就是鞑官之后,而且忠诚老实。可以。”

“炮我选高茂。我的老伙计了,然而他运气不好,很多次立功的机会都没有把握住,原本以他的能力早该升百户了。”

“我答应你。”

陈雪飞开始继续思考,他抓起了棋盘上的相,沉吟了一句。“老棒子里没有特别好的人选,年轻人里极难保证不失手。而且我也不熟悉新来的,我这边没有什么人。”

“李景。”陆炳坐久了,站立起来晃了晃腰。“你应该见过。”

“要用那么新的新人么?这种新人在我这里是升不到做相的,只能当卒子。”

“他探听侦查是把好手,而且演技口技一流,伶优出身,必要时能给你打开局面。”

“说实话,我对娘娘腔没有好感。”

“哈哈哈。”陆炳爽朗的大笑,拍了拍陈雪飞的肩膀。“放轻松,只是没胡子而已。他是个正常人。如今世道倒是真变了,男女之间没什么大防,相互交通,你情我愿的倒也没什么事。这个断袖龙阳倒成了如今的时尚。”

“但愿陛下没有韩嫣董贤。”陈雪飞冷冷的瞟了一眼陆炳。

“哈哈哈哈哈……”陆炳背过身去,突然转身出手,一记手刀直击陈雪飞面门。陈雪飞没有表情双手夹住陆炳的手,卸掉他的力气。

“闹够了吗,总宪大人。”

陆炳拍了拍手,掸了掸衣服。“加上你这个帅,就这样?五人一队,齐了。明天午时正出发。”说着便要走出去。然后他突然又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再加一个吧。”

“加一个?”陈雪飞并未起身。“我可是从来都不带士的,我不喜欢身边带着监军。”

陆炳转过头来。“不是士,是带个卒。放心,哪次不是放你全权。带上他,历练历练。”

“老陆,这次这么凶险,不是个适合镀金的任务。”

“谁说是去镀金的。”

“谁?”

“陈羽。”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陈雪飞看着陆炳的背影,刚想跳起来反对,又按住了自己的身子。他明白,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

“他们都走了?”一个苍老而又有力的声音从卧房传了出来。

“是的,爹。”严世蕃侯立在卧室门口,并不敢进去。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当你知道的东西多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小小的大同出的事情,其实牵扯整个朝局。”

“如今内阁值房就父亲一个人,肩上的胆子确实太重了些。有跟皇上说另择人入阁之事么?”

“许少傅屡请致仕,陛下不允。张相公又多病在家。你爹我也日渐衰老。我是最小的,今年也六十有五了,那两位老哥哥都七十大几了。如今的大明朝其实看我们几个就能得眸一斑,老的老,走的走,死的死,无甚好人可用啊。老夫倒是怀念起夏言了。”

“父亲正当春秋鼎盛,何言一个老字。所需者,不过内阁中多些人分担些许罢了。”

“你不明白圣上的心思啊。如今只有我们这些老眼昏花的人坐垛,才能稳住如今的局面。国库亏空如此,俺答年年骚扰,西北又要用兵,如今档口又出了大同这档子事。假如处理不好,我这个首辅的位子恐怕就要让与他人了。也罢,我也该回分宜去,休息休息了。”

“爹,如今这个局面全靠您了。”

“靠我?要知道这个,你们在下面就不要给我添乱!咳咳……”一阵急促的痰咳之声,严世蕃想要进屋然而却突然将已经伸进去的一只脚缩了回去,原地跪好。

“父亲教训的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如今的事情是明摆着,夏言的徒子徒孙们妄图以此事抓住我们的把柄,然后扳倒父亲,让那些武夫和假大空的翰林们再重新掌权。父亲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咱严家一门之荣辱,更是要替陛下看好这个家,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啊!”

缓了一会儿之后,严嵩继续说。“那要等明天再把票拟递进去,还来得及吗?”

严世蕃一愣。

“票拟早在我回家之前已经送到陛下手上了。我亲眼看着黄公公代为批的红,明诏明天就下发,你现在就去找陈耀,让他务必在两天之内赶到大同。不要走官道,那都是翁万达的人。从小路直接过去,把外面那封我的亲笔信带给他,让他交给一个人。”

“交给?……我明白了。”严世蕃起身拿起了严嵩在外面书桌上留下的已经漆封好的信札,正要出门。

“孩子。”

“父亲。”严世蕃扭回了头。

“内阁已经有为父了,你觉得你还能进么?”

“明白。”

恭送完陆炳的陈羽若有所思。他反复的回味着之前在角落里偷听到的堂上父亲和总宪的对话,揣测着父亲对自己的安排。这是忽然在家门口的树下,发现了一个白花花的小可爱。那是一只很普通的三花猫,在那里喵喵的叫着。

“我当是你把陆大人送回宅子了呢,原来在这里玩猫。”陈云莲从门出来,看到蹲在那里的陈羽。陈羽没有看陈云莲,“他饿了,厨房应该还有剩下的些许鱼肉,姐姐帮忙拿过来好不好?”陈云莲撇撇嘴,走回了庭院。不多时,她便拿出来一个小碗,里面有一些已经捣碎的鱼肉,还拿了另外一只碗,里面有水。“我想它也渴了,我又给它拿了一碗水……咦,猫呢?”

陈羽笑嘻嘻的说,“人家等不及了,去别人家了。”

“一定是你不好,侍奉的手太重了,它就跑了。”陈云莲怏怏的杵在那,不时的眺望着黑漆漆的远方,看看屋顶看看墙围,什么也没有看到。

陈羽接过了陈云莲手中的碗,“明天我就要和父亲一起去出任务了,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我也很担心,山西那边听说很乱,还有鞑靼人,我害怕你……”

陈羽没有等她继续说下去,就走进了家门。陈云莲回神跟了进去关上了门,“不过还好,听陆叔叔和爹的意思,你也就是做狙击支援,本不在一线的,跟紧爹就应该没事。”

“爹也不是万能的。”

放好手中的东西,陈羽没想到陈云莲竟然跟着他进了东厢房他的卧室。“姐姐,这么晚了,姐姐该去就寝了啊。”

陈云莲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再出声。说着便开始解开上衣。

陈羽顿时脸一大红,“姐姐,你这是干嘛……”

“嘘,小点声,他们还都没睡呢。”

“我,我这,我……”陈羽越来越语无伦次,“我还要多收拾一下明天要带的东西,还有我这……”

陈云莲不紧不慢的把脱下来的上衣翻了过来,原来里面有个夹层,“这是我从爹那偷出来的,”陈云莲一用力,把夹层拉开,“这是爹的九龙飞爪,用它可以帮助你攀上高墙。还有这个,爹之前一直用的玉韘。”

陈羽深出了一口气,“我的傻姐姐,这些都是爹明天要带的啊,你偷拿给我,他找不到会急的。”

“没事,这些爹不常用,他那还有很多备用品。你那个皮扳指用了那么久,也该换换了,还有就是那飞爪可以配合你的束猿绳用,一旦遇到什么危险说不定能有奇效。一切都是要以保命为重,关键时刻不要贪恋完成任务而忘记了危险啊!”

陈羽想了想,便拿了过来。心道,还是让她放心吧,大不了明天我亲自还回去。“其实皮的我倒是用的更顺手些,也好吧,不用担心啦。”

“嗯嗯。”陈云莲满意的笑了笑。就在此时,她突然发现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离陈羽又特别的近,似乎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她红着脸,抬头望了望对面烛火映照下少年的面庞,忽然一阵走神。

“好啦,我也该送客了。”陈羽打破了这一霎时的宁静,忽而也哽咽住,不知道下一句话该说什么,甚至于他也想这短暂的宁静能再多那么一刻时间。

两个少年就在这一刹那长大了。

陈羽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了摸陈云莲的头,稍稍摩挲着,“放心姐姐,我一定平安的回来,也平安的带父亲回来。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们做好吃的。”

“嗯。”陈云莲已经不能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感觉自己脸火辣辣的。

就在陈羽的手滑下,想要顺势抚摸她白嫩的脸颊时,两个少年忽然都醒了过来。“啊,那个,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好啊好啊……呃……我给你开门……”然而陈羽身子并一动不动。

“不用不用……”她像一只燕子般飞了出去,只留下呆立着的陈羽。

吏部尚书许赞

第四章 清流

天刚刚破晓。街上陆续出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两顶二人小轿缓缓的停在了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张璧的府邸前。张府的管家慌忙将两位朝廷的高官低调的迎进了府邸内。

在前面老态龙钟拄杖而行的便是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许瓒,后面跟随的是刚满四十岁的吏部右侍郎徐阶。

徐阶低声言道:“阁老,我们这样从正门进,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许瓒痰咳了一声;“怕怎地,老夫还不能来看看老朋友。”

张璧此时已经一脸病容,躺在床上。两位重臣进来之时,他刚刚被人服侍吃过流食,草草洗漱。一见许瓒踏入卧房内,张璧很激动地硬撑着坐了起来,一直在房间里忙碌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书生模样的人慌忙来掺,在身后垫了一个软垫。

“世兄,不要起来了。”许瓒仅仅握住张璧的手。

“唉,我比兄长还年轻个三五岁呢,没想到如今死在旦夕。”张璧深叹了口气,很重的咳嗽了起来。

“张公,这是我托人从朝鲜弄来的高丽人参,成株还可以,每日切片汤饮,可补气血。”徐阶恭敬的奉上一个锦盒,可没人来接。

“那边很多东西都是要先进贡大内的,少湖,这事上不能犯糊涂啊。”张璧关切得看着徐阶。

“无妨的,并非御用之物,商贾所贩。而且并不很贵,学生俸禄之内。”

张璧看了看徐阶,侧看了看旁边的书生。书生接过了东西,转手递给了管家由其拿了出去,并小声耳语道,“今日老师一概不见客,过一会儿上了茶之后就让他们退下去吧,这里有我照顾。”管家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少顷上过茶点,整个卧室便只有四个人。

“与嘉这几日操劳了。”徐阶对那位书生说着,“最近礼部的事情不忙么?”

“当然忙,我一会儿就要去值房了。”这位书生是张璧的私淑弟子,现任礼部主事的周学谟。他冷冰冰的说:“是不是几位大人有机密事要说,下官先告退了。”

“不不。没有。”许瓒紧忙说道,“不,是请你留下。一者你老师还要你照顾,二者这事情你也本应该知道。”

“什么事啊?”张璧皱起了眉头。

“倒也不忙说。”许赞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周学谟,然后咽了一口茶。徐阶会意地跟周学谟说到:“与嘉兄,许公问你的本意是有件事情恐怕要麻烦兄,就怕兄长诸事冗繁。”

“徐相公但讲无妨。”周学谟还是冷冰冰的。

徐阶一皱眉,又看回了许赞,许赞点了点头。

徐阶:“是这样,圣上有意为在京宗室挑选教习,以教授基本经学。我以为本不过是为了约束这些纨绔子弟,在京不要惹是生非之意。这些在京子弟很多都是各地藩王亲属,有些还有可能在将来回藩接位。”徐阶顿了一下,看了看张璧。“我的意思呢,是想推荐与嘉兄出任礼学教习。”

周学谟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我干不了这种陪人读书的活,何况老师身体如此,恕在下无能为力。”

徐阶没有管周学谟的态度,他继续说,这次倒像是对张璧说的。“圣上开此先河,虽是只当作一件小事,知会了我这个国子祭酒,不过也透露出了一点别的风声。”

张璧双眼放光,“少湖的意思是,太子之事……”

许赞和张璧对视了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少湖跟我说了这个,我第一时间就有预感。太子虽然早立,但夏言公去职之后,所有教授太子之人一概全免。如今让少湖遴选教授宗室之人,可见圣上有此意思了。”

徐阶接着许赞的话说,“诚如许相公所言,如今拟定教授宗室之人,在将来很有可能就是太子的教席。”

张璧满意的笑了,然后又转为愠怒,嗔怪着周学谟,“我说学谟啊,少湖这是在给你一个莫大的缘分啊,你怎么这么说话。”

周学谟依然是撇着嘴,不过听到自己的老师这样说自己,还是应承了下来。“那,一切都拜托徐公了。”草草地向徐阶拱了拱手。

“说哪里话,与嘉于礼学之造诣,愚兄也是自愧不如。”徐阶倒是端正地拱手回了个礼。“不过有个事情要提前说一下,这一批的宗室学子人数不多,总共二十人不到,所以要男女混杂。”

周学谟直皱眉,“男女混杂?这,你们国子监难道不能多找几个屋子吗?还有,怎么还有女子?”

徐阶哈哈大笑,“与嘉还是老样子,死守着这男女大防啊。这次参与的有一个女子是圣上钦点的,就是宝丰县主,朱宇沅。她是唐王藩老承休郡王朱弥鋠的幺女,老承休郡王于嘉靖二十一年病故,现在是嫡子,也就是朱宇沅的兄长朱宇渊为新的承休郡王。这承休郡王一族老实本分,多次请退禄田,老郡王不仅自己亲自耕种,还喜欢金石书画,写的一手好字。因此非常得圣上欢心,在书法上倒是引为知己。奈何未及五旬便病亡,也是天不佑有德之人。”

“要是天下藩王都如此,就好了。承休本富庶之地,尚能克己如此,想想那大同的代王藩,真实让人唏嘘……唉……”许赞叹了口气。

“这朱宇沅是圣上亲封的宝丰县主,其父薨世后便进京,圣上如同己出。不过此女颇有些顽劣,因此圣上也将其列入此次教习的名单。与嘉兄就勉为其难吧……”

周学谟沉默地点了点头。

张璧看了看许赞,“下面要说正事了吧。”

“嗯,老夫代传皇帝陛下口谕。”许瓒和徐阶之前坐在放置于床头的圆墩上,现在都站了起来,“不过世兄,你就这样,陛下务必叮嘱我让你以最舒适的方式听。”

周学谟还是扶着张璧很吃力的趴伏在了床上。

“有旨意。张阁老为我大明朝柱石耆老,今染恙在家,朕特许其三朝不至,如特有奉诏陛见,赐紫禁城四人肩舆,每日不必入阁值守。”

“臣张璧叩谢吾皇万岁。”

徐阶急忙和周学谟一起将张璧掺回到平躺倚靠。

张璧气喘吁吁,“这看来还是严嵩的意思啊。”

许瓒重新坐下,摇了摇头,“我是不会去内阁了,每日有时间就去本部坐坐,要不然就旷几天,少湖如今能把吏部撑起了,我也快了,说句不该说的,不定咱们老哥两在那边谁等谁啊。这不本来应该是黄锦公公来宣这个旨意,我昨天下半晌也在西苑,特别讨了这个差,这不,少湖当时也在的。”徐阶点了点头,许瓒继续说,“当然,严嵩也在的。山西出了事情,严嵩想弃车保帅,皇上明白,自然还是给他面子,当着他的面让我给你传这话。也罢,反正你我在这个内阁里也一句话不顶用的,不如早点采菊东篱。”

“此时阁老不能退啊,我如今废人一个,阁内不能只是严分宜一个人说了算啊,再难也请阁老去争他几分。”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我是争不动了,你也争不动了。要靠后生了。”许瓒看了看徐阶,也看了看周学谟。

“也好,少湖兄,先来我这,接了我的,然后再去接许阁老那边。”张璧语重心长的对徐阶说道,“少湖啊,你为人稳重踏实老成谋国,恐怕重整乾纲的重担就要在你身上了。”张璧拉住了徐阶的手,“不过,有时候并不是非要有十成胜算才能出手的,时运天命本在弹指之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也要有个契机。反言之,只要有这个契机,即便天时地利都不在你,也能扭转乾坤。如今清流式微,但也不能坐困愁城啊!”张璧转向许瓒:“大同最后定谁去了吗?”

“户部主事,陈耀。”

“主事升知府,跳了四级。不过这个人之前没听过啊。”

“为人很低调,庶吉士出身,勤勤恳恳,屡有政绩。然而并没有攀附过谁,升得很慢。未见其与严嵩有什么私下勾连。恐怕这也是平衡圣上口谕的原因吧。”

“人心都会变,尤其是在金钱权势面前,更何况一张白纸。”

“怎见得是一张白纸呢?”

“若是严分宜的人,此时跳出来,必然是要做善后,擦屁股的事,他能做好吗?”

许瓒笑了,“是啊,都说是擦屁股的事了,就要先把屁股撅起来啊。即便是让他把屁股擦了,我们也要看看这里面外面有什么不是?山西那一直是夏桂州的人,严嵩想借宗室打开局面恐怕也并没有那么容易,看来他是知难而退了。然而就如世兄所言,没有钱买不来的良心,然而这用钱买来的良心,只要未泯,但有贤者出振臂一呼,必然也能把他们手中的钱全吓掉。”

“难啊。”

“所以,其实今天还有另外一个人来看你啊。”

张璧若有所思的叹气,“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门外传来了一阵笑声,“崇象兄!雪拥蓝关马不前后面不应这样接啊,应该接的是,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一个身影踏进了卧房门,许瓒徐阶眼见一亮。

“大人,我们要抓紧赶路了。要不然恐怕要误了下一站的宿头了。”一个侍从翻身下马,单膝跪倒。

“我再多留一盏茶的时间,看看夕阳。”新任大同知府陈耀身着布衣,坐在土坡上,望着远处一个荒废已久的土郭城垣。陈耀三十五六岁年纪,唇上些许青丝,细眉凤眼,皮肤白净,看上去如同二十多岁一般,双目炯炯有神。

“好的大人。我等尊东楼大人令,临行前特别交代要在第三日午前到达大同,这已经过了将近一日……”

“我们已经倍道而行,有时甚三倍道,如此轮换马力,然民胞物与,将息一刻也无大碍。”

“这……”

“嗯?”陈耀看了一眼催促的随从。

“是是是……”

“你们离我远一些,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四名侍从此来轻装简从,身后每人各带三匹快马,此次奔赴大同可谓歇马不歇人。马匹之上所带生活用品极少,都是一些金银细软及精致武器。此四人也是严世蕃府中家将改扮,外着曳撒内穿细铠,为首一人年纪四十有余,脸上有道很细很短的刀疤,剑眉虬髯,话不多,扮作管家。刚刚催促的侍从二十出头,粗壮身材,面上无须,其他二人也大体如此。

“我的哥,陈大人在这等这么久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这是哪么?”

“这是哪啊?”

“这是土木堡……”

首领哼了一声,“不要乱说话,阿仁,一盏茶时间过后,再催陈大人。”

“是。”

此时陈耀双目无神的看着远方,也看着夕阳,一直在沉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锦衣卫小队,中坐者为周现

第五章 大同

第三日晌午时分,陈雪飞一行如期抵达了大同。三天以来的日夜兼程使得陈羽疲惫不堪。路上众人们化妆成京城来的客商,瞒过了一路上的军兵,也亲眼见到了越来越多的流民和饥民。进城以后,城内毫无秩序可言,街道肮脏杂乱,差役们随意地棒打涌进大同城的流民。与散落在大同城各地的贫民窟不同的是,商贾店铺林立的城中心十字街以及金碧辉煌的代王府门口热闹整洁,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其中不乏北方来的鞑靼人以及西域来的藩商。可与这热闹景致相映衬的,确是那无家可归的百姓在沿街乞讨,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正应了街边吟唱的歌谣:

秦宫汉城今作土,

江河九曲尚奔流。

兴亡不过士商笔,

谁怜困愁百姓忧。

“他们在做什么?”周现低声问陈雪飞。他看到不止一次,一群百姓围坐在一起,中间放着一尊弥勒菩萨像,他们时而呆呆的看向天空,时而对菩萨倒头便拜,口中喃喃自语。

高茂压低了自己的大帽,“我有个曾出海去南洋的朋友,说道南洋诸国中以佛室利国,满剌加等地僧侣皆托钵乞食,坐待日落,苦行求解,是不是大类如此?”

“明显不是,你看他们根本不是僧侣,就是一群破产的流民百姓。”周现摇了摇头,“沿路上咱们见了不少,看来城里也有。”

“民以食为天,百姓无所着落自然求神拜佛。”身材清秀的李景还是一张娃娃脸,显得十分轻松。“正所谓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多拜拜没坏处,总比闹事强。话说你有一个下南洋的朋友啊老高,在现在的海禁中能发大财吧?对了你吃什么光头?”

蒙古人扩廓帖木儿起了个汉名叫谢帖儿,本来按照蒙古的习俗要留双尾辫子,结果他把自己剃了一个大光头,戴了个斗笠,远看像个头陀一般。“这不饿了吗,吃个馒头。”

“看吧,还是吃最重要,你给我留点,我今日也没吃饭呢……”

“闭嘴阴阳人。”周现一脸阴沉,“一般出大事都是这样的先兆。”

“这是弥勒密。”陈雪飞严肃的话打破了争吵,“在山西之前很常见。我当年在山西做事的时候就经常看到,这是之前被官府禁了的,现在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说明民不畏死了。”

李景浅浅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周现。他并没有生他粗口的气,只是暗暗嘟囔,“民不畏死,大明现在何处不如此……”

永福客栈是城内一个较为偏僻的客栈,就在也是锦衣卫在大同的秘密据点,就在城西门附近。客栈老板老马是锦衣卫在大同的一颗钉子。全国各地每个重要城镇锦衣卫都会有这种类似的据点,为届时到来查案的校尉们提供必要的安全住所、食品和武器的补给。虽然这次来的突然,之前没有打过招呼,然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老马早就做好了迎接天使的准备。

石墙一开,里面是一个暗室,即便被围,也有其他暗道直通城外。密室很大,里面陈设却很简单,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八张床,一些盥洗用具和饮食用具,两张八仙桌几把破旧的椅子,不过显然是每天都有打扫过的。“这次来了不少人啊,陈爷。”老马殷勤堆笑。这种笑是一种改不过来的假笑,也是条件反射,让人反感。然而陈雪飞却不以为意,每个人有自己掩饰内心的方式。双方分宾主落座,老马级别虽低,但也是在行内有一号的人物,之前他是镇抚司经营江南的棋子,两年前被调到了这北边之地,用来做日常京内的眼睛。因而陈雪飞也不敢太过于目中无人。

“目前的情况如何?”

“很乱喽,陈爷也看到的。”

“先说刘耕。”周现慢条斯理地对老马说。

“好吧。”老马之前也是做了大量的工作,一些基本的情报铺垫都给六人一一做了汇报。“刘耕身上除了颈部折断以外,并无其他伤痕,像是……天谴?哈哈哈,他也活该死。”

“说重点吧。”

“我们的内线汇报给总宪的东西大概几位爷也看过了。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杀人的手法很专业,都是一击毙命。其他的由于过过火,就不明显了。”说着老马把一份文件类的纸张递给了陈雪飞,“这是本地仵作的详细验尸报告,在几位来之前,我也偷进去看了刘耕的尸体,和仵作所作无二。啧啧啧,妖人。城内流言都说是弥勒菩萨降世直接取了这狗官性命。对了,根据我们内线的调查,刘耕应该有一笔不小的资财不翼而飞,而且飞无对症。”

“怎讲?”陈雪飞仔细而又快速地看完了手上的文件,顺手递给了周现。

“因为这不是府库的银两。府库的银两纹丝未动,包括刘耕手下的散碎银两和金银首饰等等。巡抚詹荣仔细翻查了刘耕的内宅,基本上丝毫没有发现什么,这样看来他似乎倒是个清官了。不过咱们的人早就清楚他和本地盐商有大宗的贸易往来,靠发放盐引的形式大发其财。加上这两年来大同本地对于商贾和百姓的盘剥,这应该是一大笔钱。我们的人探查到,刘耕每年都会向京里递解不少于十万两的白银,时间就在每年夏天,今年还没有。所以他应该有至少贪赃的十万两左右的银子还没有动。然而现在在哪里根本无从查起。假如这笔钱露了出来,不仅他这个赃官坐实了,恐怕上下线也会一并挖出来。”

“府库现在有多少?”

“府库也就有二千多两吧。根本不够大同驻军半个月的开销。但是如果是能将他贪的这一大笔钱挖出来……”说着他竟把桌上的茶壶自斟自酌起来。

“原来如此。”陈雪飞点了点头。“怪不得詹荣没找到钱就匆匆走了……”

“对。”老马意味深长地说:“以备边名义躲了出去。”

“陈头,这钱大概就是总宪的意思吧……”高茂看了看陈雪飞,“搜刮来百姓的钱,要还给百姓。”

李景笑了笑,“错,老高!钱是总宪的意思,不过钱不可能给那些叫花子,周尚文那边更需要这笔钱。”说着他不笑了,“这点也许周百户说得对,我们要提防民变。”

“当天死了这么多人,有什么可疑的人到刘耕府上吗?”陈雪飞继续问老马。

“当天刘耕是组织了一个宴会,咱们的人探查到有两个人当天晚上是到过知府衙门的,而且都是走的后门。一是本地商会会长薛缨,另外就是本地盐帮头目万成大。”

“商人和盐帮……”

陈雪飞站了起来,向老马打了个拱,老马识趣地离开了。“我这也没啥好吃的,还有点萝卜和馒头,不过已经比外面那些没得吃的要好很多……一刻光景我给你上来。”老马将墙角的一个圆凳转了一下,这石门便打开了,随着他消失在门外,这石门又悄悄的关上,门内又变得鸦雀无声。

“事情紧急,趁着新知府还没有到,我们要抓紧查一些东西。现在要紧的是四处。一是大同府衙,里面的同知通判推官不出意外都是严党的奴才,先去看尸体,总感觉还能再发现点什么。再去从那些狗官身上找出点什么贪污的线索,最好能知道钱的去向。”

“拿了直接问不就行了。”谢帖儿轻蔑的说,“以往这些狗杂碎爷们一亮牌子,都一五一十的全倒出来。”

“这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亮身份,不能轻举妄动。而且那个新知府一到,大同府的人我们就不能去问了,咱们不能直接跟严嵩的人冲突。就是要趁现在他们的主心骨还没来,打个措手不及。”周现这时才看完了手上的文件,分类归总好,按在了手边。

“周现说得对。我们不能让总宪在京里直接和严嵩杠上。”陈雪飞沉吟了一下,“这条线我亲自去,羽儿跟我。”

“是的义父。啊,是的陈千户。”

“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周现高茂,你们去暗查城内的商贾,那个薛缨肯定有所防备,你们先暗暗查一下本地其他商人,最好能弄出薛缨的情况。”

“知道了。”“得令。”

“流民现在很不稳定,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组织。我看可能白莲教又要死灰复燃。”

“白莲教?”

“弥勒密就是白莲教用于掩盖的表象。李景,这次你要在流民中打扎实了。争取能混进那个盐帮。”

“这次让我扮叫花子和苦力啊?好吧……”李景伸了个懒腰,“恐怕又要过上一个月不洗澡的生活了,我这个皮肤啊……”说着他站起身来,把行囊中一柄软细的精钢软剑缠裹在腰间,开始做起了准备。

“最后一个就是境外的鞑靼人,肯定有风吹草动。在两军对辕的节骨眼上出了这个事情,我不信漠北那些人和小王子能坐得住。谢帖儿,那边就交给你了。”

“哈哈哈哈,也就我能行了吧。”

周现疑虑的看了看陈雪飞,“还有一个地方呢?”

“那个地方先不要动。”

“饭菜来喽……”石门打开,老马一个人拿了一个笸箩里面堆满了大饼和一些酱菜萝卜。

“多谢了。”陈雪飞和周现拱了拱手。

谢帖儿大为不满,“没肉吗?有酒也行啊……”

“肉,明天吧。现在很难搞啊这位鞑官爷爷。酒嘛。”老马看了一眼陈雪飞。陈雪飞点了点头。“好嘞。我就是知道,几位爷也都是老黄历了,任务期间喝点酒也无妨。”便从衣襟里像变戏法一样的变出了一小瓮来。“对了陈爷,小的刚刚才得知了一件事。”说着便向陈雪飞耳语了几句便出去了。

陈雪飞脸色大变。

“怎么了义父?”陈羽关切的看向他,所有人都按下了手中的事情。

“新知府陈耀今早已经到了知府衙门。”

第六章 震慑

本日清晨。

“没接到滚单,并不知道知府大人今日便到了大同。”一脸谄媚堆笑的大同通判和推官二人在二堂迎接了陈耀和他的随从。

雕梁画栋,宝瓶插花,堂桌上全套景德镇的瓷壶碗,上面的八仙栩栩如生。府衙的二堂与一堂的简单威严相比,烟火气多了许多。中堂一幅先师杏坛行教图,到像是到了府学一般,上面匾额四个大字:孝廉方正,对刘耕来讲倒是极大的讽刺。

陈耀坐了上座,二人很习以为常得在下面坐了下来。

陈耀拿起了茶碗,发现里面连一口水都没有。

张推官打着哈哈,“不好意思啊府尊大人,您来得太早了,侍奉的婆娘衙役们还都没准备好呢,我们几个也是因为这几天出了刘知府的案子,这两天都会早点来府里当值,呵呵呵呵。”

“那是因为我比滚单来的还早了些时日啊。”说着陈耀也笑了。“沈同知呢?”

“他……他家远,住城东。”

“对对对,他家远,嘻嘻嘻。已经派人去叫了,马上就过来。”

陈耀站了起来,看了看这两个人。一胖一瘦,于通判是个高挑的瘦子,面色黑里透红。张推官呢是个大号胖子,矮的似乎看不到脖子,别人补服系的大带都是虚束的,唯独他把肚腩都仅仅的勒在了下面,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们看到陈耀站了起来面面相觑。

“按理说,同知通判推官,不都应该住在这么?”陈耀微笑地看着这两个人。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这年头哪还有真住在衙内的公人啊,谁不是在外面另辟宅子住啊……”张推官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闭嘴了。

“我说嘛,怎么刘知府死的那天,动静那么大,你们两位竟然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

陈耀自己清笑了两声,“咦……”转过了身去,看了看旁边跟自己过来的那几个随从。“你们最好再去催一下沈同知,让他马上来见新任大同知府兼理钦案全权办事钦差大臣我,陈耀!”听到这个官号的二人身子一震,像被针扎了一般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现在是卯时两刻,本府若是在辰时见不到沈同知,那么……”

“那么……”

陈耀转过了脸微笑地说,“他就不用来了,在家里戴罪听参吧。”他给了身边的随从阿义一个眼神,如同一道寒冷的闪电。阿义心领神会,带着两个人悄悄走了出去。

“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在正堂正襟危坐的陈耀嘴里喃喃的说。“阿仁,你知道我说的这段吗?”

陈耀身后的年轻侍卫没有任何表情。“小的只知道这应该是段佛经,佛经深奥,小的并未参详过。”

“佛告须菩提,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实无有法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陈耀像是对阿仁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更像是对座下的刘通判和张推官说。

两人愕然,并不知道陈耀是啥意思,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于通判笑嘻嘻的说,“府尊大人所言极是……”

“我说了什么?”陈耀笑了起来,“正好张推官,你也陪我参详一下这句。”

“如来讲深入无我,见如来法身。从悲智中发心,入不二法门。在这里府尊大人发大智慧愿,行菩萨行,定能带我等重振大同一隅。嘿嘿。”

陈耀扬了扬眉毛,他没有接张通判的话,也看不出对这样的吹捧有什么高兴或难受。

张推官口若悬河般继续说了下去,就像是在给沈同知拖延时间一般,“而京里的阁老中堂和东楼大人就是当今的现了法相的如来,所举官吏,御民四方,知人善任,救黎民百姓于倒悬,前任刘府尊是这样的菩萨,您陈府尊也是这样的菩萨,由您来咱大同,一定……”

这时,出去了许久的阿义刚刚进来,他在陈耀身边站定,皱起了眉头,“唋……这阁老和东楼大人也是可以如此随意带聊的?”

“这……下官唐突,下官委实有些唐突,尊驾别介意,别介意……”

“哈哈哈,无妨无妨嘛,咱们都是严阁老的人,他还是我的恩师,有人如此款赞恩师,我还是很受用的。话说回来,大同丛林兴盛否?”

刘通判缓缓站起,“回府尊大人的话,城中丛林甚多,大同地处边陲,善男信女多笃信佛教。其中最大官修庙宇善化寺始建于唐,也是我等下属官员学习礼仪的地方。华严寺亦数百年古刹,另外还有宝宁寺等等……最近城北的智莲净苑香火颇盛,本为尼姑庵,现在俨然一大丛林。”

“多谢。有时间我们一同去为全城百姓敬只香。”

“岂敢与大人当一同字,大人首座,我等陪随便了。”

就在三人在大堂谈笑之间,沈同知在堂下整理衫帽,一阵痰咳,步上堂来。“咳,下官,大同府同知沈维宁拜见府台陈大人。”说着站立一旁一拱到底。

“沈大人来了?下官陈耀,户部山东司主事补大同知府见过沈大人。”陈耀竟然在座位上给沈同知回了个礼。

“大人客气,客气。”沈同知四十上下年纪,一把山羊胡须,尖脸细腮,中等身材,白皙皮肤且官气十足,很自然的抬起头来双眼看着陈耀,面露微笑。

“不知沈大人这么早就来了,下官这里也早就准备了一些小热闹,别嫌弃哈。”之间他一个眼神,从外面噌噌噌跑进来三班衙役,捕班手、捆绑手、刀斧手一应俱全,手拿水火棍分列两旁,“威——武——”三个人顿时心惊肉跳,冷不丁的陈耀拍了一下惊堂木。“在下奉圣旨而来,钦差全权刘知府被杀一案,你当值之日未曾到岗,传汝拜读圣旨又有一卯未到,该当何罪啊?”

阿义冷色斥道,“跪下!我等奉东楼大人钧命陪陈大人日夜兼程,就是为了追查通天大案,尔等尚敢如此怠慢,是视内阁和东楼大人于无物!”原来他刚刚出去就是去安排了这些戏码。

三人颤颤巍巍的跪了下去。

“义父,为何如此心急?”陈羽疑惑不解的问着陈雪飞。

陈雪飞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加快了脚步。只有父子二人,沿着墙根飞快的走着。

这个锦衣卫小队在得知陈耀已经到了大同府之后,便立刻兵分四路进行了调查。一路是周现和高茂假扮从京城来的客商,打听街边情况。一路是李景化妆成乞丐混入当地民众中探听虚实。一路是谢帖儿化妆成蒙古番僧去城外查看村落聚落情况。最后就是陈雪飞另陈羽这一路,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大家具体的情况。

“我们是去大同府?”陈羽紧紧跟上。

“镇抚司番子都是这么当差的?”陈雪飞冷冷的说道。

“不该问的不问。”

“闭嘴,竖起耳朵。”

他们越来越往城中心奔去。陈羽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虽然周现说不能轻易露了身份,但是,真的不跟陈耀通气吗?假如到了最后查案的关键时刻,不还是要亮身份,到那个时候再跳出来岂不是更给严党一个话头了,增加了更大的龃龉。不过他觉得,无论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跟着陈雪飞肯定没错。

陈羽之后的疑虑则又进了一层:陈雪飞很熟悉这里。虽然仅看地图就应该能找到要去的地方,这是锦衣卫最基本的技能。可陈雪飞对这个城市也实在是太熟悉了。

可到了地方陈羽一惊,这个地方是黄琉璃瓦的。

整个大同地界只有一个地方。代王府。

坐在轿子里那一刻陈耀长出了一口气。外面阿义的一声起轿,叫的很小声。

沈同知,张推官和于通判三个人被留在了府衙内核查府库及各种大小需要交接的名录单子。这些东西他们竟然都没有进行系统的整理。陈耀留下了两个跟随他的从北京来的差役,叫上阿义和其他人从后门置了一顶二人小轿,还是穿着之前的那身布衣,就这么出发了。

“阿义,知道去哪吧?”

“大人,知道。”

“院后侧门,敲开以后上东楼大人驾贴。”

“规矩懂。”

陈雪飞和陈羽到了代王府院后,找了一个街边茶棚坐了下来。

“义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陈雪飞不说话,语重心长的看着陈羽。陈羽明白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就端身恭坐在一旁。

“喝你的,你这副样子多奇怪。”

陈羽立刻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但是这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他很少遇到。他放松了下来,还是用自己多年养成的余光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一定会来的。”

陈羽把那个“谁”字生生的咽了进去。

果然,陈耀的小轿沿着府院墙边过来了,就从二人面前经过。陈羽瞄了一眼阿义,给了陈雪飞一个眼神。“义父,那个人番子出身,不是镇抚司出去的就是东厂,不过儿子不认识他。他旁边那两个也是,轿夫不是。”

“好啊,看来严党是把咱们咱们这边的臭鱼烂虾都收过去了,我去会会他们。你继续在这盯住那个侧门如果半个时辰我没回来,你立刻离开去客栈。”

“是。”

代王府的管家在侧门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远远的看到了有小轿过来,便迎了上来。阿义向其打拱施礼,管家回礼。

管家:“我家主人已经恭迎钦差大人多时了。”

轿子内的陈耀并不答话。阿义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管家,单手将一张名帖递了上去。

管家看了一眼,接了过来。“大人这边请。”说着便让开了通路,侧站到了一边。

陈耀从下轿到入门没有再看管家,而是看向了门内的那个人。轿夫们都留在了侧门外等候,阿义则和陈耀跟进了门内。

“下官大同新任知府陈耀,拜见代王,恭祝大王福寿安康。”陈耀进门后倒头就拜,阿义也跟着跪了下去。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大人是皇命钦差,本应由小王先行拜见。”门内站着的就是现任代王朱充耀。他身着柿蒂纹过肩五爪龙青色道袍,足登猪鼻红云屡,头戴一顶精致的小金冠,四十多岁,由于养尊处优,保养的竟如同不到三十一般。说着,便把陈耀搀了起来。

陈耀满脸堆笑:“哪里哪里,能给大王见礼乃是下官的福分。再者说,并没有旨意给大王啊,即便是有,宣旨八成也是宫里来人,哪轮得到我这个什么钦差。”

陈耀看着眼前这个满是假笑的代王,突然间心头有一股恶心。谁不知道这个鸟代王是什么货色,早在当年初代代王朱桂就封大同的时候,就为了敛财残暴不仁,杀人放火简直比隔壁的蒙古人更甚,因此被建文帝削了藩。成祖爷即位以后恢复这个主的爵位,没想到他变本加厉,气得朱老四下了一道圣旨训斥他:“闻弟纵戮取财,国人甚苦,告者数矣,且王独不记建文时耶?”列了他三十二条大罪。之后的历代代王因为护卫被削,逐渐有所收敛,可这种贪婪的毛病真真是遗传的,到了这位王爷身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绕过了银銮殿,陈耀目光所及山纲石木,雕梁画栋侈靡无比。只见代王将其引入二殿,陈耀一笑,心说道,“这是给了我陈某人好大的面子啊。”他抬了眼看那二堂楹联是:“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靖边庭。”

二人分宾主落座在二堂,朱充耀吩咐上茶,摒退下人。“大王在上,下官岂可与大王分庭而坐?”

“大人身负皇命,就居主座亦不妨事……”

“岂敢岂敢。”

“无妨无妨。”

“那恕在下不恭了。”陈耀笑了笑,坐定,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阁老和东楼大人托下官拜上大王。”他把身子侧了过去,双手奉过了信函。代王府的二堂也不亏为代王府的二堂。中间的花梨木堂桌足有一人宽长。陈耀托着信函,微笑的看着旁边的朱充耀,这位代王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下座来接,而陈耀并不起身,只是继续微笑的托过了信函。代王接了信展纸便看。

朱充耀:“承蒙阁老东楼大人不弃,还如此看得起小王。”

陈耀:“大王说哪里话,今后家师还要多多拜上大王。”

朱充耀:“好说好说。”看完信之后的朱充耀汗都快下来了。“阁老有何吩咐,小王照做就是,照做就是……”

陈耀:“大王,您,请坐。”说着看了看旁边的座位。

朱充耀甚至忘了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小王失态了啊,失态了……”重新坐上主座的他将严嵩的那封书信收到了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气。

“想必阁老书信大王已经了然。”

“了然,了然。”

“那么……”

朱充耀的双眼似乎要被陈耀的双眼勾了去,那双眼见就如同看到猎物的鹰眼一般,愣了神,他忽然惊醒,“只是,阁老信中所谓消灾避祸一说,不知小王当如何奉承啊?”

陈耀长舒一口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假若大王能诚心为江山社稷着想,分田土以利万家,则社稷幸甚,百姓幸甚。”

朱充耀沉默了。

“大王恕在下不恭,我就直截了当的说了吧。我大明朝已享国祚百余年,历经九帝,今上陛下励精图治,两京一十三省百姓安居乐业。然北边战事频繁,大同乃我朝边境要冲之地,军心民力至关重要。倘若蒙古小王子今岁渡冰河来犯,大同因耕地兼并导致民心不稳,军力疲敝,若酿成祸事,岂江山社稷之福?大王之福?”

朱充耀欲言又止。

陈耀继续,“内阁早已查明。大同地界,现有农耕牧草农地共九十八万三千七百六十亩,其中畜牧草坡共四十八万零三百三十一亩,再其中,三百亩及以上为一整块的大块优良牧草为二十六万八千亩。占大同牧草的一半以上;靠近水源河汊的良田有一十七万一千五百亩,占可用耕地的三分之一。而大同整个地界实际人口有多少呢?军民加起来,一共有百万之众。其中军户四十万,百姓六十万。光大同城一城,就有十多万人。就这百万军民户,每户每人甚至分不到一亩田。而我所言上面那二十六万亩优良牧草和一十七万亩优良耕田现在都在谁的名下呢?都在代王府的名下!也就是您和众位代府宗亲的名下!”

朱充耀冷汗真的止不住了。

陈耀继续慢条斯理的说:“王府上下共有良田四十万亩,其中的一半似乎都与大王您直接有关。换句话说,这四十万亩,倘若不是要分给分家出去的那些宗室,就都是您的了。所以阁老信中所言分田土以利万家,也就是这个意思。”说罢,他觉得有些口渴,便喝了一口茶,茶凉了。

朱充耀此时安耐不住了,这个人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便和那些抱着金元宝睡觉的土财主没什么两样。“寡人及代府所领之田土,都是百余年来诸父祖经营所得,代府自就藩以来,开枝散叶已数百宗亲,加之各府各院的花费不一,陛下登大宝凡二十余年来,赏赐越来越低,就拿我这座王府来说,哪里不要花钱?我们好歹也是太祖皇帝苗裔,难道让这些朱姓的出门去讨饭吗?我不跟大家攒一些铁杆庄稼,以后皇家的脸面何在?”说完他痰咳一声,看向门外不再看陈耀。

“铁杆庄稼。嗯。这话说得到真的不错啊。”陈耀把冷了的茶推到一旁。“王府有地占四成,军田有地占四成,民田只有二成,还大多都是劣田。可能连二成都没有。王府不纳税,军田也不纳税,我还真的佩服起了我那前任知府刘耕刘大人,如此经营竟然能一年送往京城的年敬有十万两,还没有人造反,可见还真的是能臣干吏啊。可是!他这一死,扔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下官,如今俺答蠢蠢欲动,民变又在即,到时候我肯定难免槛送京师,但一旦龙颜震怒,大王手上这些田土,又能留到几时呢?再说句更不吉利的话吧,倘若大同丢了,蒙古人进了城,大王您还能剩下什么呢?”

陈耀看着代王,用自己深黑的眸子捕捉这个“老贵族”最后的那点勇气,“大王您兼并土地那些条条道道,您真当同样是从藩王过来的万寿帝君不知道啊?”

周现

第七章 盐帮

“客官,您二位?”利和商行的老掌柜殷勤的给周现和高茂倒着茶。“一看您这做派,穿着,口音,就是从北京来的,怎么,二位爷,您看着这茶吃的还和口味吗?”

周现先拿起盖碗的盖子,轻轻的拈在大指和食指中,然后用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蒙顶石花。好茶啊。”高茂站在周现身侧严肃沉默,周现则摆出了一副富贵公子哥的神情。“掌柜你生意做得蛮大的啊,这蒙顶石花可是剑南贡物,如此难得,您倒是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

“瞧您说的哪里话,小行和四川江南都有生意往来,大同是成祖爷时就定下的互市贸易重地,本地来往客商极多,这不您二位就来了吗?要是觉得不和口味,二子,把里屋那年初来的云山和洞庭拿过来……”小二只是听了应了声,并没有进屋。

“不必不必,生意还没谈,怎么能让老掌柜您如此破费,再这样下去我二人可坐不住了。”

老掌柜一脸堆笑,“二位客官,此次来小行,是送货呢还是收货呢?”

“收货。我二人也是奉了京城牙行掌柜之命,收些北地皮草。”

“敢问贵宝行是哪所宝行?小行虽小,却也和京城中很多商号有经营来往。”老掌柜依然堆笑。

周现没有作答。并不是他没有应对的名称。前门外以及东华门外很多票号商号很多都可以说,因为锦衣卫那边早就打过招呼,只不过周现现在也不清楚这个老掌柜能吃多深,因此顿了一下。

“客官不要起疑,小老儿没有其他别的意思。”老掌柜陪坐下来,脸上的笑容稍稍褪去。“只不过皮草大多来自北地,目前朝廷不是还在用兵嘛,因此我也是怕吃干系。前些日子有位说话尖尖的客官从我这拿了些不甚要紧的天麻朱砂,可没想到后来才知道是一位公公,差点小号就关张大吉了。诸位应该也不是吃官饭的吧?”

周现把眼睛眯了起来,“怎么,你们不能和宫里做生意?”

“哪敢哪敢,给当今圣上效力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只不过那位公公买来是制私产的,而且也不是皇宫里的,是本地代王府的。知府刘大人差点没扒了我这层皮。所以着实要问清楚,不敢再生造次,客官多多海涵。”

“前门外。鄙号专做绸布生意。这不进些皮草。”

“莫非……是孟老板家?”

“然也。”

“啊呀呀,失敬失敬!怪不得刚刚说能不能跟宫里做生意呢……这每年有多少六部堂官去贵号裁制官衣儿啊,还有多少达官显贵,失敬失敬,没想到您二位竟能看得起小号,我们可是想攀都攀不上的啊……”

“老掌柜,您客气了。”周现一招手,高茂从褡裢袋子里拿出了一小锭银子。“我们不白吃您的茶,这是一点小定例,无论咱谈的成与不成,都是您的,算是茶钱。”他推了过去。

老掌柜眼睛直钉钉的看着这五两银子,慢悠悠的伸手过去想揣在了自己口袋里,因为他知道,这种算是打赏,可以不记账的。

“慢着老东家,小弟我有几句话问。”周现按住了掌柜的手,没有用多大的力,但是他眼睛比手更有力。“话说,咱这九边重镇,除了这皮草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发财啊?”

“亏您看得起小号。我们这边什么都做的啊,除了北地的皮草,转道过来的高丽参,江南的茶叶棉纱,川内的蜀锦,西域的葡萄干,更不用说我们山西,晋中的煤,清徐的醋,北地的羊羔马匹是应有尽有啊……”

“老板,您似乎少说了一样吧……盐。这个,贵宝号做吗?”

听到这个字,老掌柜顿时收住了他滔滔不绝的嘴,“客官是来打趣的吧……”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对那锭银子看也不看。

“您这不做盐,那干嘛刚刚我看有盐帮的弟兄上来收常例啊?难道这盐帮的兄弟这么手眼通天,连贵宝号都能照应?”

“我说这位客官,这多亏了您是京里来的,要不然我肯定让您立马走人了。”老掌柜已经有些不耐烦,但他又觉得不像丢了眼前这尊财神爷,“做盐运是要有盐引的。只有官商才可以拿到。没有盐引贩盐可是要杀头的。目前大同最大的盐商就是薛大老板。大同只有他家可以做。”

“薛老板?”

“你连薛缨薛老板都不知道啊?薛老板可是本地第一大家,原来本家是太原过来的,薛家在本地生意做得很大,有盐运,马匹,绸缎行,酒楼,粮站,这么说吧,大同城没人不知道薛大老板的。别看薛大老板这么有钱,但是却乐善好施,是个大善人啊。”

“只他家做盐?”

“之前呢,是只有他家做的。因为只有他家是挂了牌子的官商。现在呢,前任刘知府多批了很多盐引,因此没有宪牌的普通商家也算是可以做了。不过小号即便拿了盐引,也没那个本钱。”

“怎么讲?”

“盐引之前是靠粮食换的,之前巡抚詹大人还算是对各商号都公平,只要缴纳足够的纳粮,也就是军粮,就能换取本地的盐引,有了盐引就能从江南盐场进盐。客官也知道,本地是西北啊,缺盐,所以缺什么,什么就贵。而且,大同还是九边互市之所,人家那西域客商,尤其是北地蒙古人,都缺盐,所以能得个好价钱。然而那个倒霉的刘耕上来做了知府以后,非要各家用银子来换盐引……”

“银子不是挺好吗?这样能统一起来,官府也能方便收税。”周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一小锭银子。

“好个屁!银子能吃啊,还是粮食能吃啊?等到打起仗来,你就是守着个金山,你也买不到一粒粮食!”

“此话怎讲?”

“到时候所有粮食都军管了,你把粮食换成银子,当然,你换成官银还要交火耗,这火耗就能要出二分利去给那些贪官贪了……且不说这些,就是逼得你换成银子,然后银子人家北地人也不认,就认你的粮食和布匹丝绸,因为可以直接吃直接做衣服穿嘛;战事一起,互市就停了,什么都没得换,到时候就知道有粮在手的好处哩。”

“那薛家就不怕?”

“他家怕什么啊?他家底子那么厚,这么说吧,他家把扬州六大盐商都打通了,人家只认大同薛家,我这小号拿到盐引,也进不了那么多的货啊,所以啊,我们呢,老老实实的做点小本买卖,这样还少被贪官看上呢?”

“怎么要从江南进盐,本地没有盐吗?山西可是有很大的盐场啊。”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大同地界虽然广义上归属山西,但是由于连年用兵,其实和宣府更近些,归宣大总督管理,就这么一个大同府,你说说,就能有一个巡抚,一个总兵,一个知府。山西的盐和南直隶的盐其实对我们都相当于是外省的盐。话又说回来,安邑、解州都有盐矿,可那都是皇上的,是皇产,出的盐赚的钱一分一毫也到不了地头上。大同地界呢,其实之前也产盐,但是那大盐泺现在并不在咱们手上啊,那个地方犬牙交错,蒙古人天天来,谁能过去采盐啊……”

周现微笑着把那锭银子又向掌柜面前推了推,“可是我们只有银子,我总不能拉着十几车粮食到您这来换毛皮吧……”

老掌柜笑嘻嘻的把那锭银子收入怀中,“其实现钱也行,现在哪里的客商都认咱大明的通宝啊。”

“哈哈哈哈哈,老人家,我们是行脚头的,背着二十几贯三十几贯顶天了,买您点毛皮岂不是要雇人抬着钱箱子来?”

“那倒不至于,我家的毛皮物美价廉啊……”

“您还没说那盐帮的兄弟……”

“盐帮是盐帮,其实呢,就是名字叫盐帮,啥都干,就是之前的丐帮。”

“乞丐?”

“对啊,底层是乞丐,还有很多失了田土的,做生意破产的,这不,都给盐商们抗麻包吗。以前乱的很,现在规矩多了,也讲究多了。我们这些商品呢,都被盐帮照应着,这才能顺利的开下去,要不然这流民闹起来,谁也别想做生意。”

“唔。”周现其实还想再问。他看了看高茂,高茂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适可而止。很多时候他们都是这样配合的,因为一个人在询问的时候很容易陷入到自己的逻辑中去,忘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

“那好吧,咱们现在去看看您的货?”周现一个微笑。

“得嘞,我亲自领您去……二子,我们过去库房,半个时辰之后你把那雨前茶烧好等我们回来哈……”

周现瞥眼看了一下柜台旁香火旺盛的弥勒佛。

石头从小并不是在大同生活的,而是太原。至于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都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是太原来的,父母在很小的时候把他卖了,买他的是一对儿老夫妇,家底还算好,有那么几亩地,他度过了一个还算温馨的童年。没过几年,在他大概十岁的时候,山西的流民起来了,冲击到了石头的家,养父母就这样惨死了。多亏了一个他家的长工,带他逃到了北边大同,可没想到刚刚到了大同,这位待他良善的长工叔叔也因病死了。

按理说,像这样的人,举目无亲,身无分文,也不会活很久,那个时候别说他这种小乞丐,就是一般农户家的小孩,死亡率也是很高的,动辄死在街头的比比皆是,可石头竟然活了下来,也是吃百家饭长大,在本地的丐帮盐帮中混饭吃,这一混就是六年。因为他养父母姓石,死之前其实并没有给他取什么大名,没有成人也不可能有表字,因此别人都管他叫石头,叫着叫着也就成了名字。

刘耕到任之后,将之前用地里产出的东西作为赋税的“开中法”做了更改,改成了要统一缴纳银子的“折色法”。小民百姓地里所产的粮食其实卖不了几个铜板,即便换成了通宝,还要用大量的通宝去换银子,用银子来交税,这样在兑换银钱的时候又会被银商盘剥一笔,交税时又要交“火耗”,被官府再盘剥一笔,大量农民走投无路只能卖了土地,成为流民。

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同当地的流民太多了。而且不仅是大同,整个山西的流民大体都是往大同这个方向走的,因为大同是九边重镇,商贾发达,很容易找到事情做,活命的几率高。即便不行,从这里可以“偷渡”出关,翻过长城就到了北地蒙古人的地界,那边很缺少南边的有点能力的汉人,因此只要活命,即便是做蒙古人的奴仆也不失为一条路。

再者,这里可以一直向东到宣府,乃至去京城,因此这边的流民每天都出现很多,而大部分流民白天都会在城墙根低下等活,到了晚上都会寄宿在城郊的破庙里,或者直接在城内露宿街头,冬天一到,就会成群成群的倒毙。本事好的,则会被本地盐帮看中,被拉进盐帮。

这里所说的进盐帮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盐帮本质上和我们现在黑社会没什么两样,可以说就是现代黑社会的鼻祖。刚刚归附盐帮的时候只能算“编外”,也就是“挂蓝”或“挂白”。这个称谓和佛教道教的那个“挂单”没有关系,意思是就像家里挂了蓝白灯笼——意思就是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是帮派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

在挂篮挂白一段时间后,跟了某个“大哥”,也就是正式盐帮弟子,那就拜其为师算是有了名分。真正的还要在良辰吉日,认了某个“香主”、“堂主”,就正式拜其做干爹,进行一系列的仪式。最传统的无外乎四者,一,诵经宣誓;二,喝血酒;三,拈香磕头;四,执胯下礼,也就是要从所拜的干爹胯下钻过去,表示重新出生,干爹给命的意思。

石头在大同地界已经混了六年,别看他年龄小,但是当年由于人灵巧可爱,没有挂蓝挂白,直接被春戌堂堂主收做了义子,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石头当上春戌堂香主之后,这位一直照顾他的义父却因为大病一场撒手人寰,只留下了年仅十五岁的石头。

有的时候上天给你的缘分虽然会在你最想要的时候给你,也会在你最不想失去的时候失去。

而缘分这种事情,有的时候就是一眼的事。

当破衣烂衫从城门里出来的石头,看到了在城墙根蹲着的破衣烂衫的李景。这种异样的感觉,从两个人刚见面起就颇为不同。也许是石头忽然间看到了那个在城墙根蹲着的自己,也许是李景看到了游离而来的自己。

“臭要饭的,不要蹲在这!”几个官差拿起棍棒开始驱赶着流民们,他们下手极重,逢人便打,他们被驱逐到一个地方,又遭到一个大户商贾出街,被家丁们驱逐到另外一个地方。

与周现高茂所去光鲜亮丽的大同十字街不同,大同城内遍布了各种贫民窟,低矮的住房,残破的衣服,肮脏的脸庞,瘦弱的身躯,难闻的气味。这些流民每天只能蹲在城墙根旁,等待由大户用人招工或盐帮过来相人入伙。在这个城市内,没有人把他们当人看。

石头这时带着两三个自己本堂的弟兄来到李景这边,打算挑些人做工,而他一眼就看到了李景。

“想帮盐帮做事吗?”

“当然想,活命谁不想。”

“那你以后跟我了。”

少年趾高气昂的昂起了头,然后弯腰伸出了自己黝黑又结实的手。手很粗糙,上面满是伤痕。少年其实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却老成很多。然而那种清澈的眼睛,纯洁而又有一丝傲气的微笑,在李景的心里打了好几个圈。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一只经过伪装过后,同样有些粗糙的手,然而他的手腕却很纤细,像女人的手腕。

让少年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这位破衣烂衫清瘦异常的青年,一把把他的手拍开,“凭什么啊?你是谁啊?”

“刚来大同啊?”

“是啊。”

“想活命就应着,我不会来第二次。”

少年看着眼前的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或者说是大少年,一顿狐疑。看他这个样子,根本就不像是流民,虽然头发乱的像鸟窝,满身污垢,但可以看出白皙的底子。上臂露着,有结实而又紧致的肌肉,并不太壮,很清瘦。眼睛里有一丝的迷离,双瞳并不是纯黑色的,甚至有一点点发蓝,可却又看不出一丝的异域模样和感觉。少年从小就听三国演义的故事,里面说孙权是碧眼紫髯,可见不是纯黑眼睛的人这个世界上竟是有的。

看他不再答话,少年更赶了兴趣,越是不从越要硬求,今天小爷要收人,竟会碰钉子?

“从哪来的啊?”

青年把头扭到了一边,干脆不看少年。这时有旁边的流民凑上前来,恭敬谄媚地应承着,“他不去,要不然把活给我吧,给口吃的就行……”

石头看都不看这个流民,一把推倒了他,“滚开!”

“说话,你刚才不是吱声了吗?”

那个流民不死心,跪着爬着又凑了上来,然后石头着急了,又要动手推开他。这时李景一个闪身,接力拽了一下石头的腕子,从侧边卸掉了少年的猛劲,少年竟自己摔倒了。

李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呦霍,看不出,你还会点功夫。”

这时李景不笑了,“你要是要我,需要加上他。”

石头也泛起了拧劲,刚想和李景斗斗嘴。可这时又有另外一个堂的堂副带着手下过来挑人了。

那个堂副斜扎着发髻,一缕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右眼的一道刀疤,循声便来跟石头搭腔。

“我道是谁,这不是那个春狗堂堂主的干儿子石头嘛……怎么老子死了带着人到这抖威风来了?”

“我是春戌堂的香主石头,不是什么春狗堂!”

“春狗蠢狗都一样……”

“那你们这个春亥堂岂不是就是蠢猪堂了!”

这春亥堂堂副足足高出石头一个头,他一听这话顿时一步接上来,薅住了石头的脖领,“小兔崽子,你别给脸不要脸!”他迎面啐了石头一口,便松开了手,“告诉你,这边的流民我们春亥堂都收了,今天这走口外的活也归我们春亥堂了。”

石头气得直咬牙,他横抹了一把脸,“凭什么!跑外走货按理说都是我们春戌堂的事,你们春亥堂本就应该做好你们的活,你们本就是给盐帮弟兄提供饭食的杂役,没有资格做我们春戌堂的事!”

这堂副轻蔑地看着石头:“你们堂主病死了,我看这春戌堂也是名存实亡,帮里已经决定由我们春亥堂把你们并了,这样你们这帮老弱病残也能有个活路。本来就是帮里养的闲人。”

“这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是帮主说的吗!”

“这事是弥勒尊使的令,帮主也得听!来人,把这些流民都带走。”

“你敢!”石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想拉住这个堂副,可自己却被一掌推开。这个人还不依不饶的拿起手中的梢棒向倒地的石头狠狠打去,石头带过来的三个人也被春亥堂的人围起来殴打。

只听“嗙”的一声。一只手抓住了扬起的梢棒头,堂副的手立刻吃不上力。“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和我身边的这位,已经被这个小哥选中了,我们要去他们那个堂。”

“还遇到一个强出头的。”这个堂副眼睛一眯,起了杀心。他松开了梢棒,抽出了腰间的腰刀。身后的十几个人也围了上来。

李景笑了笑,扔掉了手中的梢棒。

堂副在空中像鬼画符般挥舞着手中的片刀,嘴里“呜呀呀”地叫嚷着冲了过来。

只是一击,李景精准的避开了刀锋,用手刀切到了堂副的锁骨上方。这个人顿时口吐白沫倒了下去,没了知觉。

“怎么你们还要打吗?”李景看了看围上来的人,“放心,他没死,就是晕了过去,我手不重。”

喽啰们慌忙抬起这个堂副一哄而散。

李景掺起了石头,用衣襟擦了擦他沾满尘土的小脸,“好了,现在可以带我们走了,石头香主。”

石头呆呆傻傻的看着李景那英俊而又阳光的笑脸,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

第八章 试探

陈雪飞一个鹞子翻身便进入了代王府,以他平时所受的训练,即便是大白天,潜入这防守四处都是漏洞的偌大代王府也是易如反掌。他担心的并不是代王府里的护院家丁,主要是担心跟随陈耀的那几个人。虽然抬轿子的和跟随的两个人被拦在了小门外,但是为首的那个人却跟着陈耀一直进入到了代王府内,只不过没有上二殿,而是在殿下候着,机警的张望着四周。可他也只有一个人,也不能随意走动,只能站在原地,代王府内高楼广厦,他的视野也有很多盲区,很受限。陈雪飞在一个背阴处,足踏楠木红漆柱,从怀中掏出金丝龙爪攀援绳,向上一掷,金爪吃上了力气再施展轻功攀上了屋檐,这是在京城里几乎每日都要做的,即便是内阁首辅的宅邸,他也能来去自如,就如同条件反射一般。

他翻开了一只黄琉璃瓦,静静的看着视线能看到的殿内角落,轻轻的听着里面的对话,直到代王越来越激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也就基本上能对上事情的缘由了,和陆炳所料并无其他。

各地藩王其实都是各地最大的贪腐源头或贪腐保护伞,然而涉及皇亲国戚,朱姓宗族,轻易动不得,也是锦衣卫办案在各地的头等难事。为什么大同如此棘手,陆炳要派身经百战又绝对信任的陈雪飞过来,也是因为大同并不仅仅是边境重地,财赋大城,更要紧的一层关系便是这大同城内有这么一座代王府,弄不好皇家的脸面便保不住,也会让那个一意玄修的道君皇帝犯难。

可是毕竟光秃秃的房檐上悬着那么一个人,还是不好隐藏的。代王府二殿也是王府,和陈雪飞之前潜入的那些名宦大臣还是不一样,再怎么牛的大臣,也只敢用绿琉璃瓦,或者贫穷者就是清灰瓦片,不容易反光,而且大多是夜间潜入,不容易被发现,而代王府的三座大殿都是用的金光闪闪的黄琉璃瓦,这与境内其他宅邸有本质不同,再加上上午的阳光逐渐登顶,初夏时节,殿上有人很是扎眼。可真正被阿义发现的,却是陈雪飞整齐发髻上的银制小冠反射的光。

阿义警觉的向高处瞟去,这是他不再顾忌为客的规矩,冲到的殿西侧的背阴处,凭借他敏锐的嗅觉和第六感,他意识到情况有些问题。陈雪飞在阿义动的第一下,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因为他只需要重点防备这一个人,在阿义转跑过来的同时,他就翻身下殿,藏到殿下的背阴处,在阿义来到他之前藏身的正下方时,弯腰趋布连滚一气呵成的钻进了旁边花石纲灌木丛中。

阿义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听到了些许的声响。对,错不了的,有人溜进来了。

他不顾代王府管家的阻拦,甚至出手甩开了门口的卫士,冲进了二殿内。

一脸惊愕的代王和面色平静的陈耀正在对峙,只不过代王更为惊愕的是这个知府随从竟然闯进了王府二殿。

只见阿义不慌不忙的单膝跪地,双手一拱,“大王,知府大人,奴才刚刚似乎看到了殿檐飞角之上似乎有贼人,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你放肆!谁让你进来的,来人啊!”代王这时已经气急败坏到了极点,这个奴才一样的人说出这种话,简直没有把这个王爷放在眼里。

陈耀反而不以为意,甚至他都觉得可笑。阿义的做法确实是没有把代王放在眼里,可是他竟然能指挥自己做事情,这点代王竟然不起疑么?陈耀站了起来,下了座位一拱到底。“下官所言之事,还望大王三思而行,我等也好及早行文急递与内阁,让阁老知道大王一篇忧国忧民的志诚。”

“这算什么?要挟吗?”

“岂敢,这是严阁老命下官求大王受布施而已。”

“我要是不给呢?!”

“《维摩经》中有云,布施是菩萨净土,菩萨成佛时,一切能舍众生来生其国。这里的众生,同样包含大王。说一句更直白的话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是臣的大王,但臣却不是大王的臣属,下官是朝廷的臣属,是皇上的臣属。不仅臣是如此,严阁老,内阁,六部九卿都是。所以可能我没说清楚,这里说布施,不是大王布施给内阁,给百姓,而是内阁在做菩萨行,布施给大王一条出路罢了。”

代王瞪大了眼睛,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快乍出来了,然后突然间像被抽空一样,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阿义,这里是王府,你怎么这么没规矩。”陈耀回过头来责备,然后给了阿义一个眼色。

“奴才是奉东楼大人之命,保护知府大人,以及保护东楼大人信函的,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请大王、知府大人恕奴才死罪。”他重重的磕了头,砰的一声,似乎殿内的青砖要被砸烂一般。

随着这一声清脆的响动,代王的护卫有二十几个人直接冲进了殿内,雁蝶式排开,围住了阿义。“大王!”

代王的深感头疼,他狠狠的捏了自己的额头。

“阿义你如此无状,即便是有贼人潜入王府,想王府如此多的高手,还对付不来一个小小的毛贼?还有,你是怎么当差的,只是有怀疑就直接下断定吗?”陈耀一摆手,“还不滚下去!”

阿义跟没听见一样,跪趴在那不动。

代王一挥手,“下去吧,在府内四处查看,谨防贼人入府。”

“是!”侍卫们鱼贯出了殿,在殿外隐约听到领头的人布置巡防命令。

“代府之前在永宣朝被三次削过护卫,如今看家护院的这些人大多是宣大下来的老兵油子,自然不如上差所带的亲随机警。如此看来时间也不早了,为避免内外传言,那么本王就先行送客吧。”代王弱弱的双手抬起了茶杯,管家在外面瞄着里面,紧上两步做了一个开门的姿态。

“阿义,去外面。”陈耀冷冷的看他,阿义突然感到背后一凉,他起身作揖,拉着管家关门出殿。

“大王,诗云,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大王也说了,代府立番,开枝散叶已立五世。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内阁的信其实已经给了大王主意,大王的田产是大王的,也是代府的,但是代府宗室有很多却不在您的领内。倘若大王带头捐出那么十分之一八分之一,然后让宗室们跟随大王捐田,自然会有所成效。自然了,不会让宗室们白白捐献,阁老到时会行文兵部并通政使司,也会和皇上申请,各宗室既然捐田报效,那么自然授予实职,目前朝廷与漠北小王子在大同一带必有一战,若宗室皇亲肯为陛下分忧,官职军爵必有所升赏,有了实职自然有了带兵权力,在战场上倘若能一刀一枪建立功勋,比只守着些许禄田做个富家翁要好得多。”

“上差是进士出身,自然子曰诗云烂熟于心。然小王也从小跟随王府师傅通读经史。岂不闻诗云,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太祖爷成祖爷封建立朝,本是让我等宗族于边庭拱卫京师。然而依内阁之意,连有都没有,孤以后拿什么去拢住宗族?再说了,领兵是个苦差事,谁人愿意去。”代王摇了摇头。

“不尽然,据我所料,很多宗室也不愿意一辈子如此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都是朱氏宗亲骨肉,自文皇帝推恩以来,料想有地无名之宗室何止百千。前有大王领头,后有众位奉国辅国将军、中尉响应,势必造成趋势,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因为他们也知道,有地无权,地迟早也留不住,不是被大王并了,就是酿出流民被冲了,还不如换点实在的好。”

“若果如上差所言,则宗庙幸甚,大同幸甚,小王幸甚。小王遵命。”

“岂敢岂敢。”陈耀一拱到底,“下官告辞。”

“不送。”

陈雪飞匆匆回到茶摊,吩咐陈羽快走。

陈羽在外面已经隐约听到了嘈杂声,心想可能出事了,然后没过多久就发现陈雪飞出现了。

“不宜久留。”

“嗯。”

二人并无话说,扔下几文钱,火速离开,陈羽见陈雪飞眉头紧锁。

“低估了那个番子。”

陈羽明白,以后那个陈耀领头的亲随可能成为他们查案的大敌。

陈耀在阿义的跟随下出了代王府,后面的小门吱一声便关的严严实实的,似乎都没开过一般。

陈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阿义紧忙搀扶他坐进了轿子里。

“多谢了,阿义。”

“也是巧了。”

“你没看走眼?”

“没看到,但是听到了。那种身手,不是一般毛贼,而且光天化日,可能一直在跟着咱们。”

“唔?”

“奴才等已经很小心了,至少在来的路上应该是没人,可能就是守在府内,等我们的。”

轿子起来以后,四名轿夫飞快行脚。

“会是什么人?”

“依奴才看,可能是京里的,也可能是巡抚衙门的。都有可能。不过无论是谁的人,都是对阁老不利的。因此我才一定要进去打断大人。”

“你做的很对。”陈耀如同虚脱一般,脸上满是汗。“阿义,代王是给了你我好大的面子啊。”

“是阁老和东楼大人的面子。”阿义冷冷的。

“对,你说的对。我们这种人,有个屁的面子,狐假虎威罢了。”

陈耀一走,代王立刻恢复了平静,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把管家叫了进来。

“王府周围哪个酒楼又大又安全啊?”

管家一直弯着腰,躬身答到:“回大王,醉星楼在王府西墙外,隔着一个巷子,做的盐帮菜,还算精到。”

“我问的是安全。”

“那里小人觉得就很安全,可以把整个楼包了。”

“没必要,那样更引人注目,把二楼梯口锁了就行,二楼我用上一个时辰,过一会傍晚前,替孤送个信。”

“是。”

“还有,打招呼下去,今天府里来过客人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谁说出一个字,直接打死。”

“是。只是小人不明白,这号的五品芝麻官,大王为何如何迁就,那个随从如此无礼,就应该直接拿下。”

“你懂什么?!还不滚了,若乱嚼舌头,小心你的脑袋!”代王瞪了他一眼。心里言道:他既然想演戏,我就配合他吧,就算是给京里人面子。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点道理他们再不明白,以后严家就休想在大同地界拿到一分钱。“维柞之枝,其叶蓬蓬。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乐只君子,万福攸同。平平左右,亦是率从。”代王嘴里喃喃的,“亦是率从……”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大同的晚上似乎与其他城市并无二致。丝毫看不出是一个抵临边境,随时有战事的边城。

“陈千户,我们回来了。”周现与高茂进了密室与早在此等候的陈雪飞陈羽见了礼。

“先不忙说,喝口水。”陈雪飞向陈羽点了点头,陈羽给他二人倒满了两大碗。

“快别提了,”高茂解下了头上的围帽,“我今天是渴死了。”说着就咕咚咕咚的一口气喝干了一大碗。陈羽把水端给了周现,他面无表情的推开了,“不必了,我今日喝饱了。”

“他可是喝饱了,又吃茶又是酥油点心的,我可是没能落下一口啊……有这个,明儿个干脆我来扮员外,他来一管事亲随咋样......”高茂心直口快,可说着说着,感觉气氛有些尴尬,“周百户,卑职粗人一个......”

陈雪飞并不以为意,他完全没注意周现的脸色有些难看。不,他不是没注意,而是此时的他急需得到情报,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城里如何?”陈雪飞看向了周现。

这是一句开头话,意思是“今天查访的事情有何进展”,这时高茂为了显得不那么尴尬,抢口说道:“大同这个地方见了鬼了,如此边防重镇,宵禁竟然视同儿戏,就我一路看来,至少有五处妓院,三处赌坊还有几处酒楼明目张胆的夜间营业,更不说那些不正规的市井瓦舍,说书的唱戏的耍杂技的遛猴子狗的,这里倒是比前门外还热闹哩......”

周现的脸越来越难看。

“额,”高茂挠了挠头,“陈千户,周百户,”他分别打了打拱,“我去外面看着点,顺便说不定老谢和李景那边需要接应......”说着便一扯衣襟,抓起桌上的绣春刀大步流星的出了密室门。

周现的脸色稍有好转,然而他又看了看陈羽。

“羽儿,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去和高茂一起弄一些过来。”

得到陈雪飞命令的陈羽冷眼看了周现,不做声的出去了。

第九章 漩涡

“高大哥。”陈羽追上了前面的高茂,两人在屋外开始打磨着自己的兵器。陈羽帮高茂打磨着许久不用但仍然锋利如常的绣春刀,把自己身上背弓的口袋拿了下来,拉试着自己小角弓的弓弦。硬牛筋所制,韧劲十足。

陈羽时不时的跟高茂搭话,高茂却一言不发。查访的事情陈羽不敢多问,因为锦衣卫内部有规矩,横向不能交通信息,万一一人被俘,便不至于泄密过多。

“高大哥,听说嫂子生了。”

“是啊,男孩,看来我高家祖上积德了。”高茂笑眯眯的,他这时检查自己和给大家配置的连环袖箭,那是一种可以放在袖子里,绑在小臂上,五连发的利器,只需要中指向内一勾便能击发。他此时在自己带来的大木盒子里,拿出松油来给弹簧做润滑。陈羽过去帮忙拉住了袖箭的扳机,双手把住了两侧的金属丝,方便高茂上油。这种默契是之前高茂还在陈雪飞小队里的时候所养成的,那个时候陈羽还小,便多和高茂玩,高茂手工一流,经常给他做一些小玩具,小兵器,有的时候也给陈云莲修理发簪一类,常教陈羽工具的使用。

“大嫂修养的还好吧。上次云莲给大嫂送的鲤鱼,大嫂有煲汤吗?”

“多谢陈千户挂念啦。我老高能有你们这些朋友,这次就是死在了大同,也值啦。”高茂眼中有一丝暗淡。

陈羽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什么话说,这次我看没啥凶险的啊。就是查贪官,搜罪证嘛。这地界还能有人跟咱们不对付么。”

高茂并没有顺着陈羽的话头,“只是,我现在连个百户都不是。在锦衣卫干了十几年了,眼看就四十多了,刚有了个儿子,就是现在死了,也不过补个总旗,抚恤连一百两都没有,也就是多发个半年禄米,一口袋细粮,一口袋粗粮,我是怕他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有我义父在,我们都在,高大哥,即便你出任务有个什么意外,还有我们啊。”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陈班头,哦,我叫他班头习惯了,之前就是我们的班头嘛。他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副千户,连个正职都升不上去。更不要说咱们了。咱们锦衣卫,南北两个镇抚司,还有这么多的番子,两京一十三省,那么多的分部,据说有两三万人在编呢,不在编的眼线耳目更不要说有多少。这些年来,投过来的鞑子,西藏的喇嘛,青海的活佛,朝鲜的举子,安南暹罗的蛮子,那么多人皇上都赏了锦衣卫编,有多少人能用啊,啊,我说这话没有针对谁哈,老谢是从祖上朵颜三卫开始就归了大明的,而且他本身也没问题。”高茂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失言了。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没有要说谢大哥的意思。谢大哥那个本事,给他一匹马一杆枪,就是我义父也拦不住啊。”

“可别小瞧了老谢啊,人家老谢可是那个什么木华黎的后人,祖上也在元庭充当宫廷宿卫。自全家归顺大明以后,久为鞑官,他父亲可是清河伯啊。你看就老谢这出身,本事又这么好的人,也就是个总旗,八品芝麻官,也就是因为在锦衣卫,见官大三级,有点威风,其实在外面文官那里,连个看城门都不配啊。也就是带着三五个人吃饭而已。那我这,即便熬到退了,能熬出来个百户吗?我不奢望什么,有个七品就够啦。听说皇上最近赏了几个洋画师,还有什么洋机械师,一下子就是五品官服,全寄在锦衣卫这,可都在咱们脑瓜顶上啊。以后在衙门见了他们还要先作揖,娘娘的,说起来就来气。”

“据说是有什么特殊技艺,给咱们造大炮的。我听陆总宪说的。”

“屁,能有啥。”高茂在箱子里拿出来了三眼铳,反复的擦拭,看了看铳眼,又翻了翻放火药的口袋。”一硝二黄三木炭,要说用火,咱天朝在诸葛武侯那个时候就用了,还用那些洋人过来教咱们?想当初,成祖爷奉天靖难,在山东东昌府遇到铁铉的拐子马,当时我高祖就在成祖爷的军中,就是火器的教头,只见那九转连环炮弹无虚发,铁铉的精骑在火器面前纷纷倒地,这才有的东昌大捷啊。那之后,我家就闹了这么个锦衣卫军户,一直到现在啊。”

“我听说大哥祖上是沧州人。”

“对啊,沧州人东光的,我这每年对事儿了还得回老家祭祖。我们那的人,人人练武,当年成祖扫北打那些蒙古鞑子,很多都是我们沧州人身先士卒的,所以那个时候起,我们那的人就都是军户啦。对了,还有,我们那,还出一种人。”

“啥啊。”

“太监啊,不过那是河间府出,虽然在沧州边上,但也算是我们那吧。我家祖上除了习武,还喜欢研究火器,机械什么的,这不,我这手艺也是跟先父习下来的。”高茂把擦拭好的三眼铳放回了木盒子里,小心翼翼的盖好了盖子。“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有钱孩子读书,没钱的习武,再不行的种田,穷得不行的就去当太监。我就想,什么时候脱了这锦衣卫军户,再往上爬一爬,闹个六品七品的,回沧州做个推官。我可跟陈千户比不了,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陈千户是从推官到锦衣卫,也算是孔夫子挂腰刀,能文能武啊,我呢,就想混个地方官养老啊。”

陈羽轻轻的摇着头,若有所思。

“娘的,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个刘耕,一年就有十万,还是在大同,要是在沧州或者山东江南那些富裕的地方,还指不定有多少。这帮贪官赃官,一层一层的,咱们锦衣卫查这些狗娘养的,查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陈羽笑了笑,“高大哥,本朝可是异地为官的啊,你是沧州人,肯定回不了北直隶做官啊。等这案子办完了,要不要让我义父跟总宪讨个封赏,让您干脆就在这大同当上一任推官如何?”

高茂听完哈哈大笑,然后突然又严肃起来。“不了,我还是想跟着陈千户。在这个污泥塘,我老高不想被染臭了。”他看向了客栈的房檐,“那些狗官,跟着刘耕捞了那么多银子,一个都跑不了。”

“你可以说了。”陈雪飞端坐了下来,周现站着向他汇报。

“卑职这一天,查到的可疑之处有三。一,本地客商被当地盐帮捆绑严重,大体都要每月给盐帮常例,以求保护,否则就很难开下去买卖;二,本地商业繁华,尤其以贩卖私盐最为得利;三,本地商贾不敬奉山西人常供奉的关圣帝君为财神,而是供奉弥勒佛。”接着,他就把这三点展开跟陈雪飞娓娓道来。

陈雪飞仔细听完之后,反问周现。“私盐,本地怎么有那么多私盐。这私盐生意不是都在两淮和南直隶那边吗?是哪里来的盐,山西本地吗?”

周现:“陈千户容禀。并不是山西本地的盐。大同虽然大方向上属于山西地界,但土木之变以后,为了备边,早已和宣府混同,军政方面划归宣大行都指挥使司,归翁万达制台辖制。山西巡抚詹荣,也并不负责民事,巡抚衙门并不在大同城,而是在更北面的北小城。这样大同的民政就成了一个两不管。首先是大同巡抚只是为了配合总兵备边所设,大体只管军政粮草事项;而山西巡抚曾铣也不管大同的民政,山西的布政使、按察使的手也伸不进来。这里在脱离了山西民政管辖之后,变成相对独立由内阁直辖的一个西北孤城。”

“说白了就是严阁老自己的城。”

“可以这样说。宣大的翁万达,山西的曾铣,都是前阁老夏言的人,严阁老在整倒夏言之后,硬生生从大同撕出了一座城来。这个地方詹荣没法管,曾铣不想管,于是刘耕就顶着严阁老的背景在这里经营了两年有余。”

“怪不得这帮人竟然都不参与进来,而是把这烫手山芋仍回给内阁,让严阁老自己处理。他们知道,自己处理会被皇上认为是夏言党人趁机反攻,这样对夏言不利;而且扔给严嵩,严嵩也不见得能处理的好,弄不好能露出更大的尾巴。派咱们来,其实就是来看尾巴的。”

“对,山西的盐被曾铣管着,除了军用直接拨给詹荣以外,剩下的民用管控很严,不可能出私盐。刘耕他们也不会蠢到做生意做到夏言的地盘上去。那个詹荣其实就是夏言党里监视刘耕的。只监视,不动手。”

“好手段,郑伯克段于鄢啊。放着他贪,最好能把京里的勾出来,钓的一手好大鱼。”

“对,而刘耕又是一个贪婪无度的蠢材。他们想到的办法就是利用城内的大盐商,从两淮山东进盐,直接从那边的盐运衙门拿到盐引。一条盐引最少有200斤盐,多了的甚至有400斤,他们一年能拿到两淮几千盐引,再由刘耕分给当地的大盐商。两淮的盐盐质好,而且卖的贵,他们从中能得到的好处一年就有几十万两白银。而且根据卑职走访,这些盐商很多都是跟鞑靼和西域人做生意的。”

“把盐卖给鞑靼人?!”陈雪飞直接站了起来。

“对,是的,把盐卖个鞑靼人。其实,这正是这条私盐线的根本所在。本地的老百姓的用度哪有那么多,大同是商贾繁华之地,大部分是跟域外人做生意,而草原上是很缺盐的,尤其是咱江南的细沙海盐,他们一次翻手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这是资敌啊!他们怎么敢真么干!”气得陈雪飞把手边的一个瓷碗摔了个粉碎。“这帮畜生,那细沙盐和松江棉布都是要去换战马的啊!”

“陈千户,息怒。”

“你叫我怎么息怒,这帮畜生。”陈雪飞剑眉怒目,“快说,咱们这边谁是鞑靼人的内应?”

“陈千户果然慧眼如炬。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白莲教。”

“白莲教反贼?”

“其实,城里已经全是反民了。”

陈雪飞怔住了。其实这并不是他的漏算,早在刚进城的时候,他看出来端倪,朝廷在西北用兵不断,当地本来因为前些年休养生息,老百姓犯不着铤而走险。如今官员贪腐百姓困苦,这种邪教又粉墨登场,蛊惑人心,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唉,二十年了。”

“卑职听闻陈千户早年曾在大同做过一任的推官,那个时候就参与了剿灭白莲教反贼。”

“我是嘉靖五年的进士,当时春闱之后就被吏部简派到了大同。当时我们是把匪首一网打尽的啊,没想到二十年了,又卷土重来。”

“现在的白莲教化作了弥勒教,据卑职走访,其实与当年白莲教并无区别。家家供奉弥勒佛,且白莲教现在控制了本地最大的帮派,盐帮。”

“你是说,盐帮上下现在全是白莲教的人?”

“这不好说,我没有能进盐帮探寻。但李景回来应该能给大人一个回报。据我所知,负责运到北地的脚夫,大体是盐帮的人。现任盐帮帮主万成大与白莲教关系密切,而白莲教应该就是负责接应北地鞑靼人的内应。”

陈雪飞沉默了,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凉了上来,这种莫大的危机感,让他既焦虑又兴奋。

周现这是双手一拱,一揖到底,“目前还望陈千户将此地情况上密书报于总宪陆大人,此地十分凶险且十万火急,倘若大同反民勾结鞑靼人在今岁初秋入寇,宣大与山西两地官员再因为与严阁老的矛盾龃龉相互设绊子,那么大同就要丢了。”

“白莲教和盐帮最近有什么大的动作吗?”

“属下探知六月初六在城郊的智莲净苑有一个赏莲大会,届时盐帮首脑还有本地盐商、各大商贾都会过去,据说当天弥勒菩萨会降世为民众祈福迎祥,卑职料想那个白莲教的幕后教主也当出现。这个大会上估计是他们要一起蛊惑大同当地的百姓以及有钱有势的大家,甚至是裹挟他们。倘若任由他们如此抱团凝聚,那到时民匪难辨,即便调重兵弹压也会造成民变,那就不是白莲教和盐帮的问题了,而是城内这五六十万百姓都反了。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根本难以承当如此重大的问题,若真出了事,我们也担不下这罪责。”

陈雪飞摆了摆手,不叫他再说了。“我们还是要等。”

“等到什么时候啊。”周现着急了,“此时应该由你我联名报陆大人……”

“必须要等李景回来,我要知道盐帮内部目前的情况。不能这个时候把这个白莲教的情况报给京里,那样会让皇上大开杀戒的。有辜的无辜的会死很多人,那时候即便是暂时弹压下来,今年不反,明年不反,等到鞑靼人一来,必反。民心丢了,这个城也就没了。”

“等李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周现拉住了陈雪飞的胳膊,“我们一共就这么点人,现任知府还不一定与你我同心,此时应该让京里知道,让皇上下旨调巡抚衙门和大同总兵衙门的兵归我们指挥,在那个赏莲大会上把乱党反贼一网打尽啊,陈千户!”

陈雪飞的脸冷了下来,周现慌忙把自己紧握着陈雪飞腕子的手松了回来。

“周百户,我是这个小队的队长,我是千户,出了事我来顶。我们初到大同不过两天,很多情况还不了解。六月初六离现在这么近,根本来不及再向京内请旨了。即便去请旨意,再被通政使司和内阁耽误时间相互扯皮,什么事都晚了。”陈雪飞坚毅的目光看着周现,“我们必须要等李景回来,此地人蛇混杂,神鬼难辨。我也还要再调查调查,另外,我到真的想到那个什么大会上去会会那个弥勒佛。”他重新又坐了下去,“上密函是我的事,就不有劳周百户共同署名了。”

周现愣在了那,嗯了一声。

陈耀

第十章 交易

“羽儿,来。”陈雪飞走出密室,来到了庭院。一弯明月此时升了起来,他独步在角落的一个石凳子上坐了下去。

高茂向陈羽努了努嘴,陈羽便快步来到了陈雪飞身边。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陈雪飞坐在那,仰头看着月亮发呆。“我大明这尊明月,如今可以照的人越来越少了。”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义父,事在人为啊。”

“对。”陈雪飞点了点头。“羽儿,今天我们去的地方你知道在那对吧。”

“是。”

“跟任何人都不能说。从明天起,你便要去监视那个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人。不过我今天失手了,他们一定戒备森严,不要再摸进去了,就在外面,最近里面的那位尊主肯定要出来,远远地跟了,看他到底都见了谁,要是能知道都聊了什么最好。凡是安身为上,若有危险,一定确保脱身。”

陈雪飞心情很复杂的看着陈羽,按理说京里很多重要大员的监视甚至逮捕他也曾命陈羽去过不少,但那是在京里,有他和众多锦衣卫作为保护伞。如今这个大同城,险象环生,光怪陆离,一丝不安涌向了他心头。

“知道的义父,即便是失手了,也尽量不让他们抓住,就是抓住了,也绝对不会透出半个字。”

陈雪飞摇了摇头。他把陈羽拦到身边坐下,拉住了他的手。

“哎,你这个孩子啊。听为父一句,不要勉力做事,能做即做,一旦有变,立刻脱身,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陈羽有点犯疑,今天的义父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小心他。“放心吧,我出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切记啊!”陈雪飞心疼的摸了摸陈羽的头,重新把他的网巾绑了绑紧,一挥手,让他离开了。

他再次看了看月亮,这时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大同知府衙门内却灯火通明。同知沈维宁、通判于慧、推官张逸才三人在府衙二堂打着瞌睡。

“知府大人到!”阿义在外面的一声高喝,三人立马站了起来,整理了官帽袍服,站起来便要往外迎。

陈耀一声痰咳,迈步入了二堂,面止如水地坐上了正堂自己的位置。脸上有那掩饰不掉的倦容,毕竟他已经在外面整整奔波了一整天了,昨天晚上又是连夜赶路,已经有整整二十个时辰没有休息过了。

现在的他料理了上任来最难办的两件事,已经安心许多,然而他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眼前这三个人还需要他处置。

“沈大人,大同藩库的清点,以及农田牧田水利河堰,还有急需解做军用的粮草等事,整理的如何了?可否与本府交割了?”

沈维宁一拱到底,“启禀府台大人,下官等经一天的清点,已经查到现有库银两千零三十五两,其他小库尚有存银一千三百余两,府仓存粮二十七万斤,布匹四千余匹,存盐五万余斤,燃煤二十余万斤,棉纱、毛皮、铜铁等若干……现已登记造册,并整理了之前清点疏漏,恭承钦差大人。”他从通判于慧手中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拿了过来,呈了上去。阿义接了账册,顺手交给了陈耀。

陈耀捏了捏账册,开始翻看。他看的并不仔细,有些走马观花。

通判于慧紧接着说,“启禀府台大人,大人的行李衣物等其他随身物品我们已经将府衙后院偏房打扫停当,原来府衙后宅因为那场大火已经面目全非,下官等的意思是,先委屈大人在后堂偏房将就歇息,暂做下榻之用,然后将府衙附近的全升客栈中的甲字等客房包下来,作为大人临时驻跸,待到重修后宅之后再请大人移驾回到府衙。”他满脸殷勤堆笑着。

陈耀并没有看他们,“哦,不过各位大人啊,我是不是要提个醒啊,那个废墟,是不是刘知府的命案发生地啊。”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明白,怎么能让大人重新住进死过人的地方呢……下官想,不在原址重建,而是在府衙西边重新辟一块地,重建府衙的后宅。”

“我今天看过了,府衙西边可是商铺啊,你怎么辟地啊。”

“当然是拿大同府的宪牌,出面,额,出面拿过来,额,不是,出面申买过来。”于慧此时满脸是汗。

“也就是说,我刚上任就闹了这么一个罪名呗。强征百姓商铺用于建造私宅。”

于慧吓得忙跪了下去,“没有没有,哪里哪里。怎么能是私宅,是公用,公用。”

“我的意思是,原来的府衙内宅在府衙东侧,是命案的发生地,过过一把火,那么难道不调查取证,就直接把原地平了?”

这时推官张逸才慌忙上前两步,“火焚之地,下官已经联合府衙公人调查取证完毕,而且绘制了相应的图形,以备大人调查所用。”说着便拿出了另外一案卷册双手奉上。

“这就是了嘛。我呢,这次没有带家眷来,就我一个,因为我知道,我这次很可能办不好这差事,不是在本地被贼人害了,就是槛送京师。所以就我这个半死人,是不怕鬼的,尤其是恶鬼。”陈耀不紧不慢的从座椅上走了下来,“假如要是真的晚上能见到前任刘知府,我还真的想问问他,”他把脸向同知沈维宁贴了过去,“是谁害死你的。”这一次,算是真的把这三位又结结实实的吓了个半死。他们一个个的像触电般的跪了下去,趴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所以我觉得原地儿挺好的,就在那重建吧。”陈耀看他们都跪下了,就顺势顿了下来,仰头对张推官说道。

“遵命大人。”张推官颤颤巍巍的回答。

这时,一张信笺从跪着的沈维宁的鼻子尖前面划了过去,轻轻的落在了地上。

这张信笺上面写着十分工整的字迹,写的很整齐,字数不多。它是从那本陈耀手中的账册里滑出来的。陈耀和沈维宁的眼神都落在了这张信笺上,沈维宁有些羞涩,而陈耀眨了眨眼,扫了一眼上面的字,哈哈大笑。他用两个纤细的手指夹起了那张信笺,举到了他与沈维宁面前,沈维宁低下了头。“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时,旁边的通判于慧在这稍显尴尬的情况里搭了话。“启禀上差,上差身兼皇命,且由严阁老及内阁简派,千里迢迢的来我大同缉凶捕盗,这地方上的士绅们一听说大人是严阁老的高足,都纷纷表示愿意孝敬您老,我们三个也是受了民意所托,还有就是我们三个也想礼敬一下上差,就一起凑了个整,全当是给大人在本地安家生活所用,这不快仲夏了,这冰敬也是应当应分的,已经都放到大人的落脚之处……”

这是一张行贿单子。陈耀看了看,仅白银一项,就有五千两之多。

“本地的冰敬就有,五千两?”

“大人请放心,都是散碎银两,没有多少整锭的。”

陈耀真的是打心里佩服这些人,这话回的,让他什么都接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开始疯狂的大笑,连阿义都觉得有些不对劲。那种肆意的狂笑,并不是一种欢喜,而是一种放纵,宣泄,他仰头一直笑到差点背过气去。

陈耀转过头,突然满脸堆笑的掺起了沈维宁,也招手让另外两个站起来。“三位大人何必如此客气啊,咱们不都是阁老的人嘛……你们,我,还有前任刘知府,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说着就把那个信笺重新塞到的账册里,顺手递给了阿义。陈耀双手拍了拍沈维宁,“老话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以后还请三位兄台多多方便啊……”

“一定一定……”

“小弟我初来乍到,若有失礼之处,陈耀再次先行告罪啦,得罪得罪。”陈耀说着便一拱到底,三人也纷纷还礼频繁鞠躬。“以后有什么,啊,”陈耀给了三个人一个眼色,“那个,还望多多提点窍门啊,否则我要是干的不如我的前任,给内阁和朝廷带不来什么实际的好处,我恐怕是连北京城都回不去了。这点上,几位仁兄可要不吝赐教啊。”

“大人请放心,卑职一定尽心一定尽心。那么,本地的商贾过两日想在中午宴请大人,就在县衙隔壁那条街的文兴楼,您看……”

“去啊,一定去!本地士绅如此看得起陈某,陈某哪有那个臭架子啊。天色也不早了,众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咱三日后午时初刻文兴楼见?”

“多谢大人!”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陈耀眼中一丝阴霾。他回头看了看那账册和推官呈上的案册,摇了摇头。

三人出了府衙之后都深舒了一口气。三人的随从远远的看到他们的老爷终于下班了,也急忙赶了上来,三顶绿呢小轿没过多久便从府衙照壁的后面窜了出来,十二个轿夫也是满大不乐意,这都初更过了,马上就要夜交子时,谁想到这三位爷出来的这么晚。之前每次来衙门上工,准保都是在太阳落山前回去,晚上过来大体是之前的知府大人请看堂会,或者吃酒,但那基本上就是通宵达旦,第二天天明才会回去,也可以好生的休息。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一直这样陪了一整天,连个盹都不敢打。

农历五月底的大同已经十分闷热,山西北部本身就十分干旱,入夏以后竟然一滴雨都没下,眼看就要小暑了,天气实在是旱的不行。三人的随从慌忙递给了三人折扇,并请示是不是上轿回府,被沈维宁一摆手否掉了。“天气这么热,我等走走吧。”沈维宁对另外两个人叹气说。

“沈大人,请了。”

“请了。”

三人扇着折扇,摇头晃脑的沿着街边慢悠悠的走着,后面不远处跟着三顶轿子还有一些亲随,前面则有人给打着灯笼。“终于算是过关了,沈大人,要不咱们今天去哪喝两杯?”通判于慧本身生的就黑,这前面的灯火一照,更是黑里透红,红里反黑,活脱脱一个黑无常,他此时也是汗流浃背,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在府衙里被陈耀吓的。

“去哪去哪啊?”张推官更是哼哧哼哧的,他本身就胖,现在正不停的打扇子,“今天上了一整天的火,可是想要找个地方好好的冲洗一下,再好好的出个火。”

于慧哼笑了一声,他知道张逸才是个有名的色鬼,跟刘耕在这个方面算是十分莫逆,“听说南城醉花楼的头牌都被张大人给包下了,是不是今天请我们都去醉花楼消遣消遣啊。

“太远了太远了,还是就这城中吧,不是您于大人的地界嘛,还能找不到好消遣的地方?”

“哈哈哈,哪有什么我的地界,不过是之前刘知府都关照过的……”

沈维宁一脸阴沉,他此时心里并不轻松,只是低头慢慢的走着。“两位仁兄,目前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为好,我等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于慧看了沈维宁一眼,白眼翻起来老高,“沈大人是小心无大错啊。”

张胖子也开始帮腔起来:“沈兄是太过于小心了吧,你看他后来那个样子,不也是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吗?只要他收了钱,就是那么回事,不过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收了咱们的钱,让他烧一把火就行了,等过两天吃酒,让薛老板出面,准保让他后面那两把火都烧不起来。”

“说到这,我们还是要先给各位盐商及其他老板们通个消息,另外就是盐帮的万帮主那边,明天中午可得到齐了。”

“这么晚了,明天一早再说吧。”

“别,大家都等着咱们信呢。沈三,你赶快拿上我的拜帖,去薛老爷府上,要是他睡下了,就给门房,就说明天文兴楼见。”

“等等。”于慧叫住了刚刚要跑开的沈维宁管家沈三,“咱们三个分头叫人通知吧,沈兄还是对的,别等着过了夜出了啥变动。老张,咱们也分头叫咱们的人去通知地头上的吧。对了,你那别忘了去盐帮通知万老大。”

“行吧。”

三人就在原地把随从们分配差遣了一通,已经二更天了。“他们按理说都在等咱们的回信,估计也都没睡。”

“毕竟钦差大臣来大同,谁都想巴结巴结,顺便也都想过关。”

“你说说哈,阁老和东楼大人派什么人来不好,非要派这么个愣头青过来。”张胖子还是满肚子的牢骚。

“我看啊,这正是阁老和东楼大人的高明之处。这个人一看就不是啥善茬。之前詹荣詹中丞不也是挺厉害的,顶着侍郎衔过来的,不也被刘知府顶走了,三品大员啊,被一个知府治的没着没落的。”

“那还是因为咱们是严阁老的人,他是之前夏阁老的人,夏阁老如今倒台了,詹中丞就只能去陪着老头周尚文去修长城,还能干啥,这大同城没有咱们几个,谁能玩得转,单靠空降个什么巡抚知府的,没用!”

“对,没用!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于瘦子和张胖子一唱一和的,沈维宁看着都有点牙碜,一直不说话,他心里想,可能今后的好日子就会在陈耀这个人这里终结掉,他一直在思考后路。

“沈兄啊,你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就是今天有点累了。”沈维宁顿了顿,“我在想,要不要这几天把宵禁恢复了……”

于张二人两张本就狰狞的脸变得异常扭曲。“沈兄,沈大人,您疯了?你知道一晚上咱们哥几个能得多少分润银子么?宵禁?干什么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啥啊,他钱都收了。”张胖子满脸厌恶。

“沈兄,我觉得张兄说的有道理,他毕竟收了钱,咱们再看几天再说吧。宵禁这个事情,连詹荣都管不了,再说了他也是严阁老的人,还能这么不懂事理吗?”

“但愿如此吧,这样,小弟就先回去了。”沈维宁拱了拱手,上轿走人了。留下了于瘦张胖二人面面相觑。

“哼,胆小鬼。咱们别管他,走吧老于,咱们去哪乐呵乐呵。”张胖子腆着个脸往于瘦子身边凑了凑。

于慧摆了摆手,“我被他弄得没心情了,我也回去了。”等他坐进轿子,轿帘子放下那一刻,一股鄙夷而又厌恶的表情油然而生,他心说,“还不是又要我掏银子,我才不做冤大头呢。”

朱宇沅

第十一章 涟漪

陈耀是真的累了。他瘫坐在座位上,不停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阿义,有吃的吗?”

“大人,没有,要吩咐厨房现在做吗?”

“不必了,还要重新开火,还要把他们都叫起来,应该也都睡下了。”陈耀站了起来,“咱们的包裹里应该还有昨天的干粮,你这样,叫茶房烧一壶热水,也不要烧茶了,就给我弄一碗白水,然后让他们给我打一盆洗脚水,给我拿到后面我屋里来就行。”

“是。”

陈耀一边向房间走,一边摘下了自己的纱帽,松了网巾。把头上的一根乳白色白玉蘑菇簪子拔了下来,头发就如同瀑布般飘落垂在了后背上。他天生留不出密长的胡子,唇上的些许青须,然而背影并不如李景那样好似女人,坚毅的步伐,无法掩盖其壮志未酬的心态。

果然,在卧室的正中,很明显的出现了一只大木箱子。他坐在床上,看了那只木箱子良久。他想打开那只箱子看看,走到跟前又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还是等等再说。

过了一会儿,阿义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面条。是一碗素面,连根菜叶都没有的。“茶房那边正好煮了一锅面,是他们自己弄得,大人就先将就着用一些吧。小人拿了一点本地的黄酱,虽比不上京城的六必居,但也可就点咸淡。”

陈耀笑了笑,“多谢,你吃了吗?”

“小人伺候完大人就去茶房用,那边给小人留了。”

陈耀端起了面碗,狼吞虎咽的吃着,他是真的饿了。“阿义,把那只箱子打开。”陈耀一边吃一边命阿义开箱。

阿义没想太多,箱子没上锁,一拎就起来,里面堆满了散碎白银和一些珠宝首饰。“你拿那个单子对一下。”

阿义拿上了那张行贿单子,然后仔细的核对,其实他也很饿了,甚至有些两眼冒花,他揉了揉眼睛,自己的看了看那个单子。这时面碗伸到了他跟前,“我用不了这么许多,最近没什么食欲。”阿义也没说什么,拿起碗就迅速的吃完了。“一起对一下吧。”

果然分毫不差,无论是银两,还是那珊瑚珠子,翡翠坠子,珍珠钗子,整整一满箱,加起来有将近万两白银。

“这些东西够右卫的军士们发两回饷了。本来我是想派阿仁今天晚上就乘车火速送到东楼大人那的,想了想,还是算了,留下来说不定有用。”

“大人高见,这些东西咱们留着确实有用。不过东楼大人那。”

“你今天晚上密信报给他吧。你写你的,我就不看了。我信得过你。”陈耀拍了拍阿义的肩膀,和阿义真诚的看了看。

阿义点了点头。“小人退下了,这就叫阿仁来把这箱子拿出去。”

陈耀想了想,“不了,就留在这,过了明天我有别的用处。”

阿义:“那过些天属下就不陪大人赴宴了。”

陈耀嗯了一声。就在阿义离开的时候又叫住了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阿义:“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我不在的时候有阿仁在,有什么事大人吩咐他即可。”

大同虽然是一府之地,但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之中可谓是重中之重,要冲中的要冲。虽然大同属于山西承宣布政使司,但大同却独立在这山西省之外。大同是一府之地,可却有一个总兵,一个巡抚,一个知府。山西以娘子关为界,分成了两大部分,一是太原为首的山西巡抚管辖地界;再一个就是娘子关以北,长城以南的大同地界。山西巡抚的全称是“巡抚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门等关军务”,现在是清流领袖曾铣担任此职;而大同巡抚的全称是“巡抚大同地方赞理军务”,是詹荣担任此职。

詹荣没想到陈耀会到的那么早,也没想到他到的第一天就会来到高山堡来找他。一直备边的他一直在和总兵周尚文在大同左卫合并办公,将大同总兵行辕和巡抚行辕合并在了一起。因为更西边,更靠近敌人的大同右卫自嘉靖朝以来,几乎每年都会遭遇敌情,多次被围,他们便将办公地点提到了大同左卫,当然也是为了远离大同城内的一套是是非非。

可近些天詹荣并没有在大同左卫,而是在大同县西边的左云县,确切的说是在左云县东边的高山城。是依托高山堡山下的一座军城。距离大同城有八十里路。这个堡垒是大同将军需转运大同左右卫的必经之路,也是当时从大同向西的第一座堡垒。

下午时分,陈耀与阿义两人乘快马来到了高山城巡抚行辕来拜见詹荣。

阿义在门外并没有听到什么,只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陈耀便出来了,和他又抓紧快马赶回了大同城。

在陈耀走以后,詹荣也没有停多久。他写了一封信交一个亲随送了出去,接着便命令手下押运堡内余粮火速送往大同左卫周尚文那里。他也随粮食一同赶去大同左卫。一夜赶路,在天明时分便到了大同左卫。

老将军周尚文清早在总兵衙门院内练着大刀,颇有廉颇马援之雄,舞动起那几十斤的关刀面不改色心不跳。

等他练完了,他也发现了詹荣就在旁边看着他,笑呵呵的,“没想到中丞大人怎么这么早就躲我这里来了。”

“我来给你运粮草来了。”

“用过早膳了吗?”

“没有。”

“正好,我这有上好的羊汤,马上让他们端过来,我正好也陪大人用上两碗。”周尚文把刀扔给了旁边的亲兵,让他们扛着大刀退了下去。

詹荣看了看四周,走近了周尚文,“新的大同知府到了。”

“这么快?”

“而且来高山已经见过我了。”

周尚文并不关心来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这个人来者不善。“严嵩的人。”

“是,也不是。新任的大同知府是原来的户部主事,叫陈耀。他跟我提的很多事情,和严阁老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我也明白他的担心。”

“鞑靼人要来了?”

“恐怕又是一场恶仗啊。今年的大同右卫可能压力会比去年还大。我们可能要想想把浑河上游那几块堡垒收缩一下,也要抓紧把长城守备加固。”

“屋里说吧。”

“好。请。”

北京的夏天从明朝的时候就变得格外漫长。开始的早,结束的晚。等到要结束了,一场秋雨就会直接进入到冬天。

这几天太阳出的很足,陈云莲和小萝就把家里的被子拿出来晒了晒。一阵微风袭过,过了晌午之后也不感到那么闷热。陈云莲一边把被子的四角拉开,搭在院子里架好的竹竿上,一边看着被子沉思。

小萝似乎看出来小姐的心事,抱着一床棉被走了出来。“这是你陈羽弟弟的冬被,还不抓紧晒一晒,说不定他们回来就入秋了,还要用的哩……”

陈云莲忙拍打小萝,“叫你贫嘴,这才五月底,入秋都要九十月份了,哪有三个月还不回来的。”

“那可说不准,老爷带着公子去查案,这一去可说不定呢,十天半月也是他,一年半载也是他。”

“唉也不知道他们到没到大同,进展的怎么样了……”

小萝到陈云莲面前做了个鬼脸,“怎么,这就开始想了?是想自己爹爹啊,还是想那个,弟弟啊?”

陈云莲顿时大羞,“好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小萝欢笑着跑开了,“你来啊你来啊,我看你这守空房是守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年……”两个人在院子里肆闹起来,一不小心,小萝手里那条陈羽的被子就落在了满是土的地上。

“哎呀小姐哩,这条被子是我去洗还是您自个儿洗呢?”小萝又做了个鬼脸。

陈云莲羞的脸活像一个熟透了的番薯,粉中透着红,红中带紫,她抓住了小萝的胳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让你再胡说,我让你再胡说……”

“好姐姐好姐姐,我不敢了不敢了,我去洗,我去洗还不行……”

“不行!”陈云莲咬了咬嘴唇,“你这脏蹄子的手,洗不仔细,还是我自己来。”

一听这句话,小萝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啊哈,好热闹啊!”这时院门外走进了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一个贵气十足的少女,花钿云鬓,精致的小脸,大大的眼睛,体态匀称,脖颈修长,肤白凝雪,恰似出水芙蓉一般。穿了一身粉白色斜襟碎花短袄,下面配宝蓝色织金马面裙,一双红色翘头云屡,阔步走了进来。后面跟随者两个年轻侍女和一个老妈妈,在旁随侍。

“啊。”陈云莲和小萝顿时停下了打闹,定睛看了过去,竟楞在原地。

少女轻启薄唇笑道,“我在外喊了半晌门也没见人来开,以为你们都不在家,结果听到里面有这么大的动静,门又没闩,就进来瞧瞧。勿怪啊。”

“云莲见过县主。”陈云莲慌忙拉着小萝在一旁蹲身万福,“县主安泰。”

来的人就是宝丰县主朱宇沅,年纪约十八九岁,因为自身刚强,且生性“顽劣”,其婚姻大事一直为兄长,现任的承休郡王朱宇渊所头疼。之前说合过两门亲事,后来都遭到这位小县主悔婚。半年前在城东智化寺求姻缘的时候,正巧碰到过来上香的陈云莲,一见如故。朱宇沅平时身边的女孩子大多是侍女丫鬟之类,像陈云莲这样的大家闺秀本就不多,而一些官宦人家的女子又很死板保守,为朱宇沅所不喜。陈云莲本身既知书达理,又率真烂漫,两人这半年来从诗词歌赋聊到使枪弄棒,从此亲为挚友。

朱宇沅急忙拉起了陈云莲,“好姐姐,我们之间就无需客套了。张妈,来。”说着身后的老妈妈递上了一个六角竹笼,“这是我哥哥从承休寄过来的当地特产,五香熏鸭头,这不我就给你送些过来。”

“多谢县主了。小萝,快把这礼物放进厨房去,记得通风。”

小萝笑嘻嘻地接过了六角竹笼,福了一下就退了下去。

“小心鸭头啊!”朱宇沅跟着补了一句,生怕小萝打翻了她的礼物。陈云莲嗤嗤地笑了起来。“你笑什么?”

“我笑啊,你担心那个丫头弄翻你的鸭头。”陈云莲此时放松了所有拘束,和朱宇沅开起了玩笑。

“嚯,你这个丫头不也是丫头?”

“县主说是就是啦,丫头遵命。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朱宇沅眼珠直打转,“千万别把我心心贵贵的礼物放的太久,放坏了就浪费了。尤其是别老想着给你那个傻弟弟吃。”

“放心啦,县主大人给的金贵礼物,丫头我今天晚上就跟那个丫头一起享用,祭我们的五脏庙。”

陈雪飞家是一个典型的两进四合式庭院,陈云莲在陈羽住的东厢房檐下一角搭了一个凉棚,里面放了一张石桌三只石凳,还有一个武器架子,上面放着五六件长短兵刃。平常他们父子在庭院练武的时候,用来歇歇脚。陈云莲此时拉着朱宇沅在石凳上坐下,蔡伯则领着张妈妈和另外两个侍女到西厢房看茶,给了两姐妹独处的时间。

“云莲姐,这茶不错嘛,好香啊。”陈云莲原比朱宇沅大多半岁,私下里她们经常自顾自的叫,有时都称呼对方姐姐。

“是蔡伯从老家福州带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朱宇沅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陈云莲,“这次我过来还有一个事要跟你商量。这不是皇上叔叔非要让我上那个宗室学堂,听说都是一些所谓饱读诗书,子曰诗云的国子监老夫子教我们,”说着她有模有样的学着摇头晃脑起来,“估计我肯定要打瞌睡的。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不太好吧……”

“云莲姐,你之前有上过学堂吗?”

“我吗?小时候都是爹爹教我读书认字的。之前爹爹外放做县令的时候,上过县城里办的女私塾,不过也就两三年。来到京里之后也就自己读书,爹爹忙的时候蔡伯伯教我,有的时候陈羽弟弟也会教教我,不过一些书还是读不太懂,也就勉强能看看戏文。”

“我小的时候在王府里,爹爹会聘先生教我。算了不管了,就这样了,过两天你跟我一起去国子监。”

“这真的不太好吧,毕竟你们都是宗室,我只是个平头百姓。”陈云莲还是很为难,牙齿一直在咬大拇指,“爹爹在的话肯定不会同意的。”

“那些爷们都会带小厮陪堂的啦,我也带你去,没人会说什么……别误会哈,没有把你当下人的意思,就是,用这个法子嘛。好姐姐啦,就当帮帮我,我听说第一期一共二十个人,就我一个女子,好姐姐啦,小弟之后必有重谢!”说着朱宇沅故意装粗了声音,还向陈云莲打了一个抱拳拱手。

“嗯……好吧。”陈云莲笑了笑,“不过你怎么谢我啊,可说好了,那个鸭头不能算数。”

“姐姐且端坐,待小弟给姐姐舞剑助兴如何?”朱宇沅眉眼一飞,拔掉了头上的花钿珠钗,一头秀丽的长发披肩而下,她把头发又盘了一下,盘了一个简单的顶髻,拿一根发钗固定了,挽了挽袖口,抄起武器架上的一口宝剑,在庭院里舞了起来。

真可谓:

风度翩翩,柳眉凤眼,一道长虹贯天地,好似工部面前公孙女。

不让须眉,铁剑银裙,两袖腾挪抱月星,恰若鸿门宴上舞阳侯。

陈云莲仿佛看到了陈羽在庭院中舞剑的样子,竟看得痴了。

陈羽,他在大同还好么……

李景

第十二章 玉暖

陈羽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羊汤饼子了,他穿上了方便行动的小衣襟道袍,戴上了大帽,闷头吃着。他不时地把饼子掰成小块扔在热腾腾的羊汤里,用筷子搅动着里面少得可怜的羊杂碎。

羊杂摊的老板笑嘻嘻的看着陈羽,看着他这外行人的吃法。“小哥想必不是我们这的人吧。”

陈羽笑了笑,没有搭话。

“吃我们这的羊汤要加老陈醋啊。”老板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醋坛子。“我们这醋都不要钱。”

陈羽点了点头,依旧沉默。他顺手加了一点醋进了碗内,依旧用筷子搅动着汤碗。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监视整个代王府,但是代王府上上下下有七个门,除了正门以外,还有东西角门,东西侧门,后侧门以及一个仆人婆子走的下人门,那个门能直通厨房,平时是早上给代王府送菜买水或者其他方面走动的门。现在他盯的也就是这个门。虽然代王府很大,只有他一个人盯,但是代王出门一般都会前呼后拥,即便是微服走侧门,也是会前后有几个甚至十几个亲随相跟,动静不会小,因此他只要流动起来,想要监视还是没有特别的难。

但他也明白,之前陈雪飞失手之后,代王府的戒备也会十分森严,平常府院墙边都没有巡校,而从今天开始,有了许多在墙根前后转转悠悠的人,这些都是代王府内的一些小厮。

实际上这两天代王都在府内没有出来,他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完成陈耀所说的话。而陈羽也一直没有暴露自己,他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装作不同的人,在王府周围走动。周现和高茂则继续装作京城来的客商,四处扫听一些信息情报。

春戌堂说是大名鼎鼎盐帮的一个堂,可堂口却只是在一个破烂的贫民窟大杂院里。其实其他的堂也都差不多,只有一些重要的堂口和盐帮的总堂在一起,至于春戌堂这种没钱没地位的小堂口,也就只能这么凑合。

这两日李景逐渐进入了盐帮,和石头两个人同吃同住,十分莫逆。经石头的介绍,李景正式加入了春戌堂,直接省去了许多仪式。

“李景哥,你之前是?”这几天下来,李景仿佛是上天掉下来赐给石头的一个好哥哥,他也不管李景如何推诿,一直叫他李景哥。李景功夫好,又有侠义心肠,在这流民为主的春戌堂很有人缘,渐渐成为了主心骨。

“之前宣府燕春楼的伶优。是贱民。只不过是光鲜亮丽的贱民。”

石头挠了挠头,表示没有听懂啥意思。

“我们跟娼妓差不多……”李景捏了石头一下,“你这小孩子还太小,不懂呢。不过我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只不过我那日偷了顾客的一只翡翠如意,被龟公和那些龟儿子们狠狠的打了一顿。本来就是贱籍,打死了其实也都无所谓的。”李景看了看远方,也看了看石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但是他突然很想说。“本来来大同要是投奔这边的人,不过没想到他比我还惨,他死了。”

“死了?”

“其实不一定死了,但是应该也就是死了。”

“他是?”

“之前的一位恩客。本来要买我的。但当时我没走。”

李景的话其实半真半假,似乎真的更多了些。只不过他隐去了后来被某个人看中,来到锦衣卫成为一名番子的事实。而且这件事发生在五年前。“记得当时他听了我和另外一人的琴箫合奏,是神奇秘谱里的梅花三弄,我吹箫的技法确实炉火纯青,然而他却不满意,说我在高音的时候气不足……哈哈哈,后来,又让我单独弹琴,又说我高准跪指太生,不够狠。我气不过,他就把左手伸了过来,给我看无名指上的茧子,足足有手指肚那么厚。”

李景就那么说着,石头呆坐在一边,半懂不懂的听着。

“后来才知道他是个要进京赶考的,是个举子,家在大同城,是做货行的。没想到他并没有考上,名落孙山之后,取道回乡,又路过了宣府,说是要带我回大同,要我读书,或者干脆做他的书童。我就不是个伺候人的主,就留在的当地。”

“那他人呢?”

“等我真的走投无路过来投奔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家早就没了,据说做生意牵扯到了鞑靼人,家产被巡抚衙门抄做军用了,自己跟随家人也被充军了,至今不知去向。”李景顿了一下,“充军都是九死一生,即便是活着,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应考的举子了,应该也不会再吹弹梅花三弄了。在我这,基本上就是死了。”

石头站了起来,“我就是一个扛麻袋装船行脚的,你看看,”说着他把自己双手伸了出来,“我这双手可不可以弹琴吹箫啊?”

李景轻轻的抓过少年的左手,右手抚摸了那粗壮又毛糙的中指和无名指,看了看他:“你这气很足,吹箫没问题,不过要练。琴嘛,哈哈哈,这手恐怕就弹不了了。”

“那我跟你学。当年我跟我义父学武的时候,多难都坚持下来了。”

石头说不上来,那种心中突然间的一种依靠感油然而生,不仅仅是依靠感,而且是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这种被人依靠的感觉胜过了自己依靠别人的感觉。他在义父去世之后的孤独感,在这一刻似乎没有了,他是一个因为过去的种种而被这个世道的交浅言深而整的曾经死去活来的人,但他仍然愿意以一颗无比火热的心,去对待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李景低下了头,他已经明白了这个孩子对自己完全信任了。他一直在犹豫,可他身上的使命不由得他再犹豫了。

“石头啊,你还得多给我说说咱盐帮啊。有些东西我现在也搞不清楚,这盐帮的堂名,是按照天干地支来排的么?”

石头又挠了挠头,忽然明白了李景的意思,“对对,就是按照十二生肖来排的。我们叫春狗堂,嘿嘿。”少年憨憨的笑着。“不过我们不是排名第十一的意思,而是每个堂有每个堂的功用。我们这个堂主要是负责行脚抗包,春马堂主要是保镖,春猪堂主要是负责帮内调配粮食饮食的。而春龙堂是最高的,大同盐帮的头头脑脑很多都是在春龙堂,他们主要负责弄一些大事的谋划。盐帮不仅分十二个堂,也分辈分。”

“你是什么辈啊?”

“天下盐帮是一家,在前元的时候,之前老帮主定的规矩,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仁论智慧,本来无心。我是佛字辈的。你呢,本来应该是法字辈的,现在跟我一个辈,也是佛字辈。”

“大同还真的是丛林圣地啊,这盐帮排辈分,都这么有佛缘。”

这时,一个曼妙活泼的少女跑进了大杂院,两旁的盐帮帮众纷纷向她施礼致意。

“石头!”

石头看了一眼跑进来的少女,赶忙冲了出去,“巧儿姐姐!”

李景瞥了一眼屋外,梨花树下,站着一个少女。乌黑的长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扎成麻花辫垂在肩膀,细细的弯眉下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眸子,白皙的面庞,小巧的五官,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

“李景哥,快过来,我介绍给你认识。”听了石头在叫他,李景推门步出了房间。“这便是咱盐帮帮主之女,万巧儿。”

“李景拜见万姑娘。”

万巧儿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景,“石头呀,这就是上次救了你打伤春亥堂仇副堂主的那个人啊。”

“嗯嗯。”

万巧儿眼珠一转,抬手便向李景袭来。李景接招拆招,从容应对,万巧儿与他过了十数招并不能讨得半点便宜便收了手。女孩拱了拱手,“上次多谢这位义士救了我家弟弟,义士能加入我大同盐帮,是敝帮之福。”

“哪里哪里,姑娘言重了。”李景也拱手回礼。“姑娘好身手。”

“嘿嘿,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也就能应付平常的事。义士故意让了一只手,还不还击,看来我这两下子确实不够看啊。以后我这个傻弟弟可就要拜托你了。”万巧儿摸了摸石头的头。

石头乖巧地说,“放心吧巧儿姐姐,有李景哥在,我们这边没事的。”

“李景。”万巧儿低头沉吟了一句。

“正是小人。”

“对了姐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啊?”

万巧儿捏了捏石头的小红脸,“这不是过两天我要去武州山总坛闭关,过去之前先给你带一些好吃的。”她指了指梨树下的一个木制食盒。“这里面有两只熏鸡还有一只酱鸭子,两只猪蹄膀。还有就是你们这不是这两天要去口外走一趟货嘛,罗伯伯让我给你们送福香来了。”说着,她从身上捏出了一个小瓷瓶,里面倒出了一颗棕褐色的小药丸。“正巧这位李景兄弟虽然进了盐帮,应该还没舍身修弥勒,正好也让他进了福香,受了弥勒福。”

“好呀。”说着石头便拽着李景回了大杂院的堂屋,在里间供奉弥勒佛的神龛下,摆上了一只火盆。只见他熟练地用小手燃碳点火,然后万巧儿将那所谓“福香”的小药丸投了进去。

李景一团狐疑地被石头拽跪在了地上,万巧儿和石头也跪在了火盆周围,向弥勒佛拜了下去。

“南无弥勒开光明,佑我大同万众生。”姐弟两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那药丸在炭火中炙烤着,腾起了诡异的烟雾。石头和万巧儿在烟雾中如痴如醉。

李景大惊失色。慌忙起来一脚踢开了那个火盆,心中暗暗大骂:“狗日的白莲教,竟然用阿芙蓉烟来控制盐帮。”

石头与万巧儿大惊失色,“你这是?”

“万姑娘,石头,这种烟有毒的,不能吸。”李景表情十分严肃,他看着疑惑的万巧儿,然后用坚定的眼神看着石头,“这种烟吸了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提升体能消除痛觉,但长时间会让人上瘾的,这个请相信我。”

万巧儿:“可是这是罗伯伯定的加入盐帮新成员都有走的进香规矩啊。”

石头看李景满脸疑问,便说道:“这是弥勒尊使罗廷玺大人定下来的规矩,帮主也是要遵守的。”

“万姑娘,拜托了,还有此事最好由姑娘来禀明帮主。”

万巧儿看着李景真诚恳切的目光,眉头一皱,“之前是有几位堂主也提到过,包括已经故去的石头干爹,可现在弥勒徒与我盐帮是休戚与共,一体无二的,恐怕……好吧,我会再跟爹说一下的。”

万巧儿走后,石头就把弥勒教和盐帮的事情同李景娓娓道来。

原本盐帮在本地的势力很小,大部分收拢一些流民乞丐,所做的事情也大多是一些行脚搬运等体力活,遇到世家大族,经常被人欺负。即便是结成了有组织的盐帮,然而在这个世道上却是连下九流都不配的地位。本地官商勾结,对于下层的民众本身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像今天这种拖欠钱款,甚至直接不给的更是多得是。本地商人更是雇佣很多逃亡了的边兵为自己看家护院,盐帮的兄弟们吃不饱穿不暖,即便是拧成团去跟他们争,也都会被那些团练出身的家丁们一顿枪棒打出去。

可一两年前,本地出现了弥勒教,以弥勒尊使罗廷玺为首,他在大同府界面上出面治病行医,劝导众人素食向善,又能带领教众跟本地的奸商和赃官对抗,深得民心。盐帮的兄弟大体都是出身贫寒,很多人便入了教,很多弥勒教徒则加入了盐帮,就这样盐帮和弥勒教就绑在了一起。今年正旦的时候,盐帮帮主万成大正式担任了弥勒教的金刚护法,而万成大的独生女儿万巧儿则成为了弥勒教的九天圣女,盐帮和弥勒教成为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联合状态。

由于有了弥勒教的凝聚能力,还有罗廷玺自己独掌的一些“仙法”,以及他所带的四大金刚的勇武力士,使得一些小的商贾都不敢再欺负盐帮,以至于像薛缨这样的大商人都成为了盐帮的长期金主,盐帮为薛缨等盐商行脚干活,薛缨等盐商长期为盐帮提供稳定的盐运生意,两方十分和睦。有了这股势力,现在盐帮反而成了弥勒教在大同城的明面代表,甚至堂而皇之的收取着一些商户的“保护费”。

“李景哥,我要跟你好好学功夫,等再过两年,就能保护巧儿姐姐了。”石头真诚地看着李景。“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干爹,就属巧儿姐姐对我好了……”

李景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万巧儿一样摩挲着石头的头,“你还有我啊。在你不能保护别人的时候,我答应你,我会代你保护的。”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着梨树洒满整个院子,在石阶上渐渐投出了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李景此时真的很想忘记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就做一个盐帮的人,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辈子,说不定会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可当他低下头的时候,身后总是仿佛有一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时刻提醒着他的真实身份。

第十三章 酒筵

陈耀如约在三日后午时初的时候来到了文兴楼。这文兴楼本是太原的老字号,烧得一手好晋菜,因为开得好,在大同开了分部。起初叫德源楼,因为掌柜的儿子中了举人,就改名叫了文兴楼,讨个好彩头,但这位公子没有能中进士,这名字也没有改回去。许多读书人喜欢在这楼内用餐,大体讨个好彩头。

两柱冲天的牌楼就在文兴楼的前面,这是闹市区的正中心,文兴楼是一个三层小楼,在当时已经是一座不矮的建筑了,门口本来车水马龙,目前却被几十顶轿子及轿夫,还有横着的二三十匹骏马拦住了道路。沈同知和于瘦子张胖子三个人身着便服翘首以盼,身后是本地大家族的代表,他们有做布匹生意的,茶叶的,毛皮的,粮食的,总之基本上算是一网打尽,就连昨天周现高茂他们见到的老掌柜也是在站在人堆里,还是在大后面,前呼后拥有一百来人,整个酒楼的一层都站满了。酒楼的老板昨天晚上被人从被窝里揪了起来,从半夜就开始准备菜肴,把一顿午宴活生生的搞成了祭祀一般,整个楼上楼下摆满了六十多桌,都是八人一桌,此时正在厨房催促着抓紧制作凉菜和烧烫热酒。

陈耀只带了一个随从阿仁,就是阿义身边那个年轻的手下。也没有坐轿子,步行从县衙来到了这里,一身粗布素衣,他见到昨天的那三人也身着素衣,便笑呵呵的过去打招呼,在大家前呼后拥下上了酒楼的三层。那里的正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圆桌,首位的空当早已留了出来,桌子上早已摆上了现成的干果和点心,一碟巧果仁,一碟果馅椒盐金饼,一碟雪梨酥,一碟胡桃果,还有其他的诸如瓜子花生等。陈耀招呼大家都坐下,表示不必拘束,大家也就和和气气的坐了下来。沈维宁吩咐上酒上菜,小二们便鱼贯着把一些鸡鸭鱼肉端了上来。

“小人文兴楼掌柜胡万泉伺候钦差大臣府台陈大人,伺候二老爷沈大人,伺候于大人、张大人,伺候各位大人,各位老板,各位掌柜,今天大人们齐聚文兴楼,小店蓬荜生辉。”胡掌柜看了一眼旁边的掌厨,那位头上包着白头巾,身着白色褂子衣的胖厨子跪了下去给大家磕了头,起来便说,“奴才文兴楼掌厨胡二,伺候各位大人,今天的菜色有,北地手抓羊排,把子肉,葱花羊肉,肉心鸡鹅掌,烂炖鸽子雏,红糟鲥鱼,大片水晶鹅,羊角葱炒核桃肉……”随着这位大厨的话,菜品一一端了上来,越码越高,都成了一座宝塔一般。

老胡掌柜一摆手,这位大厨便退了下去,殷勤地说着,“本地的黄酒也就是那么回事,陈府台新任大同,应该尝尝我们这陈酿汾酒,可算是烧酒中的极品……巧的是,本年正好有窖藏二十年的,今天拿出来孝敬府台,孝敬各位大人。”

沈维宁坐在陈耀旁边,笑嘻嘻的对胡掌柜说,“老胡啊,咱们都是自己人,你还站在这干嘛,找个位置坐下来啊,还要我请你不成。”

“这哪有小人的座位,小人站在旁边伺候各位大人就好。”

阿仁这时哼了一声,他一个人站在陈耀身边,警惕的看着四周,这时把目光放到了胡掌柜身上。“沈同知说的话你没听见?这有我伺候,你入席吧。”

胡掌柜陪着笑脸,只得在旁边的桌子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去,那个位置其实也是事先给他留好的。

“府尊,那咱们,开始?”

“好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礼记上说,当食不叹,共食不饱,这一回大家也都是各怀鬼胎,没一个人动筷子。陈耀不管那么许多,按理说应该在吃之前先都做个自我介绍,但陈耀根本不关心陪吃的人都是谁,直接动了筷子,大口的吃喝起来,这一桌子的人只得跟着陈耀一起吃起来,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其实陈耀一直都注意到,他的这一桌,只有七个人,除了他和另外的沈于张,还有三个是盐商、毛皮商和粮商,不过都是一些小人物,他关心的那个人却没有出现。

沈维宁也十分心焦,因为那个关键的人今天始终没有出现。那就是本地最大的商贾,也是官商,大盐商,薛缨。那个位置就是给他留的。

一阵链甲裙声从楼梯口传来,一员武将带着两个亲兵大步闯了进来。

一个红脸汉子顶盔贯甲走到陈耀这桌跟前,“看来大家都没等我啊,已经吃开了。”这汉子不冷不热地说着话。

沈维宁慌忙站起身来,向陈耀介绍,“知府大人,这便是大同守备副将阮佑福,阮千户。”又对阮千户说,“这便是新任大同知府陈耀陈大人。”

陈耀不敢怠慢,急忙起来躬身行礼。

阮佑福并不答礼,他拿起一只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对着陈耀一饮而尽。“恕末将军务繁忙,不能就陪了。告辞。”说着一拱手,扔下错愕的众人延长而去。

宴席上的尴尬让在座的众人都不舒服,为了缓解尴尬,沈维宁向隔壁桌努了努嘴,其他桌的人纷纷来主桌向新任知府敬酒,陈耀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似乎心中未有一丝波澜,而将前来的敬酒一一笑纳,连喝了二三十杯,喝得舌头都大了许多,他身后的阿仁始终站在他身后,表情逐渐的凝重和严肃了起来。这些本地的世家大族和商贾士绅借着敬酒的开始做起了自我介绍,到后来变成了排了长队一一到陈耀这边敬酒,后面还有很多往前面挤的,三楼顿时陷入了混乱。这时候张胖子站了出来,呵斥大家回到自己座位上,陈耀也不以为意,他摆了摆手,颤颤悠悠的站了起来,“本府,陈耀,来,敬大家一杯酒!”

胡老板抓紧过来拍马屁,他倒了一小盅,奉给了陈耀,陈耀拿在手里,手一歪,把酒泼了。“这种场合,胡老板,换大碗!”

“府尊大人,这汾酒烈得很,后劲也足,小人看您吃得差不多了,这……”

“你看我醉了吗?我,醉了?”陈耀瞪得胡万泉一激灵,马上倒满了一大碗酒,端给了陈耀,只见陈耀端酒在手,开了腔。“我,陈耀,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蒙皇上不弃,严阁老垂青,连升三级,到这大同,治上一任太守。蒙各位看得起,今天摆下这般宴席。宴是好宴,酒,是好酒!以后请各位放心,大家怎么跟着刘知府发财的,本官,也一定会让大家满意!只要大家按时交税,交粮,遵纪守法,忠孝仁义,让我们上解内阁之忧,下苏黎民之困,我陈耀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说着,他一碗干尽,大家纷纷叫好,“啊,我说,我都干了,你们,这,酒里不能养鱼啊……”

“哪里哪里。”

“那是那是。”

“府尊大人如此抬爱,我等也干了……”

行了一大轮,他又自己倒满了一碗,又端了起来。“目前呢,我有皇命在身,一是了解刘知府被害一案,二是稳住大同,给前线詹中丞、周老将军那边供给军需,这点上,还要各位多多帮我啊!”说着他又干了。

可这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这句话分明就是话里有话,说刘耕被杀一案那就是敲打,落脚点还在供给军需,可现在谁都知道府库里面是空的,这钱羊毛出在羊身上,自然落在了在座的各位身上,所以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啊,怎么不喝啊,莫非是不给我陈某人面子吗,各位老板?”

“哪里哪里。”

“岂敢岂敢。”

于是大家又纷纷喝了这一杯。只见他又端起来了第三碗酒。“当然了,自然不会亏待各位啦,我第一句话说的清楚,刘知府怎么带大家发财,我姓陈的,自然也不会让大家饿肚子,这是阁老临行前交代给我的,所以只要我能过关,大家都没事!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嘛!为了咱们和衷共济,一起把这第三杯,咱,干了?来,干!”

这时不止这帮士绅听不下去了,就沈于张三个人都坐不住了,拉住了陈耀,“府尊大人这是醉了。”“对啊对啊,不能这么喝酒的,这么喝酒伤身子啊……”可身后的阿仁始终面无表情,他用眼睛弹了沈维宁一眼,沈维宁看了看另外两个人,也看了看身后这些士绅,无奈的也端起来酒杯,跟着陈耀一起喝干。众人见状,只得一起喝干了这第三杯酒。

可这时一个人坐不住了,他东张西望看了看周围,在得到了点头或默许之后,站了起来,拿了只酒碗倒满了酒,来到陈耀桌前,他先作揖唱喏,“小老兴隆粮站掌柜吕青林给府尊大人上寿。”说着他便一饮而尽。陈耀此时已坐了下来,摆了摆手,“老员外想必有事啊。”

头戴东坡巾,身着缎子道袍的吕青林此时网巾上滋滋冒汗,巾子下面的根根银丝都湿润了。他借着酒劲跪了下来,“刚刚听府尊大人说道与我等同道,且说过会认之前刘知府的账,小人此时就唐突了。”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叠票据,“贵前任刘知府一共从小人这里一年内借走了现银三千八百六十两,是不是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给小人兑了啊,小人的粮站确实有些周转不开了。”

陈耀头嗡的一声,“你说,刘知府借了你的银子?三千多两?”

“是啊,不止是小人,还有……”他努了努嘴,“今天来的很多人,都被刘知府借了银子。”

“他怎么借的?”

“是知府衙门出具的中保,是以大同府衙门的名义借的,不止是小人,这里,很多人都是如此。”

此时这一层的人也都不再吃喝了,他们都站了起来,纷纷向陈耀跪倒,“还望府尊大人为小民等做主!”

沈维宁冷汗瞬时下来,他的酒也醒了,看向了张推官。张胖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这时什么时候,你好大的胆子,这里是你讨要银子的地方吗?不是说了,过几天知府衙门会给大家个说法!”

“可刘知府已经被害了,我们也怕新来的府尊大人不认账啊!”

“叱……来人啊,把这个人拉下去,他喝醉了!”

“慢着……”陈耀还是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今天大家心情好,大家都是来赴宴的,你要把这士绅老人拉到哪去啊?”陈耀闭上了眼睛,“老人家,这事呢,慢慢来,慢慢来,你快起来快起来。”

吕老头还是跪在那不动。

“酒,所以养老,所以养病者也。此乃乡饮酒之大义,哪里老人跪着,我们坐在这的道理啊。”他又倒满了一碗,踱步端到了吕青林跟前,“老员外,您刚刚敬了下官,下官还是要还礼啊……”说着就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可没喝完便摔了碗倒了下去。

“府尊大人,府尊大人!”

第十四章 阳谋

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陈耀挪到了他的床上,沈于张三人看了看阿仁,就想要告退出去了。这时陈耀突然坐了起来。“阿仁,头疼得不行,这酒确实有点后劲啊。吩咐下去,给我打一盆热水,还有烧一碗大叶子茶来。”

“是。”

阿仁出去之后,把房门带上了。屋里就只有陈耀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这三位。

三位面面相觑,“府台大人,若没有什么事,我等就先告辞了。”

“就这么走了?”陈耀从袖口拿出了一条手帕,吐了口吐沫在上面,抹了抹嘴。“不是应该跟我好好说清楚今天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吗?”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这点酒还算不得什么。京城的烧白比这厉害的多呢。你们以为我醉了?”

沈维宁早已见识到了陈耀的厉害,不过这时候他心一横,“陈知府,我看您也吃的太多了,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几个再跟您详细汇报如何?公事总是有那么多的,将养一日也无妨啊。”

“是啊是啊,大人这两日来连连操劳,还是将养一日明日再说吧。”

陈耀冷着一张脸,“我接到的上谕是限期破案,刘知府现在尸骨未寒,我们怎好休息啊。”

“那是给您的上谕,我们只是配合。下官今日也乏了,想和大人讨情,明日再来。”沈维宁一拱手,甩头就要往外面走,只见推开门以后,阿仁在外面拦住了去路,挡在中间,他又只好折返回来,抄着手看着陈耀,“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今天不想先聊刘知府的死,也先不说酒宴上那些讨债的人。我们就说说,大同府库和税收吧。你是同知,府库为什么只有那些银子?”

“都禀报上差了,历年都是如此,之前亏空更严重,若不是刘知府勤俭节约,还留不下这些呢。”

“嗯?是嘛。府库现存银只有两千余两,而我刚刚听了听,仅仅一个粮站老板,大同府就借了他三千余两白银,那么多人,一共借了多少两?是刘知府留了亏空,还是刘知府为了还前任的亏空借钱补缺?还是怎么回事?你是大同的同知,管着一座城的钱粮,这事情你是这里说,还是咱们升堂到外面去说?”

沈维宁顿时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大人,此事有隐情啊,请大人容禀。”

陈耀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指向了屋内角落里的那个箱子,“这里有白银将近五千两,还有各种玉石珠宝首饰,我昨夜粗估了一下,这个箱子里有价值纹银一万两的东西,这么多的钱,你们说拿就拿了出来,这还有你们亲手写的行贿单子。”他从贴身处把那张单子拿了出来,“你们是怎么来的这么多钱,你们一年的俸禄是多少,这些东西你们是怎么弄到的?我看我要是拿不到那些江洋大盗,只是把这箱子东西交出去,再把你们几个关起来交上去,我也好交差了。至于刘知府,也算是死得其所,我可以慢慢的查,说不定能查出更多的东西呢。”

三个人膝盖一软,又都跪了下去。“上差啊,您可千万不要这样啊,我们和前任刘知府的死没有任何瓜葛,您不能冤枉了下官啊。”

“那么就要看看你们的容禀,禀的是什么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官大一级的沈维宁说话了。“启禀上差,大同府的亏空不是我们在的时候就有的啊,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拉下的,说实话,要不是刘知府的经营,我们还还不上那些亏空呢,大同府的亏空在我们这一任上,已经落下了上万两之多啊。”

“可你们倒是很富裕啊。”

“那些钱也都不是下官们的,条子是我们写的,但是东西却是大家一起凑的啊。银子也是薛老板出的,跟我们无碍啊,您可以详查啊。”

陈耀终于听到了这个一直想要听到的名字。他表情变得轻松起来,“好,起来吧,慢慢说。”

他们三个还是没有起来。沈维宁继续说道,“大同周边本就不是一个农地富裕之所,而是一个商贾遍地的边城,这边种地的少,经商的多,而商人很多是不纳税甚至纳税很少的,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弃农从商,就拿那个粮站的老板吕青林来说,他本是本地的大地主,现在却把地都卖了,开起了粮站的生意,比种地要好很多。”

“农天下之本也,我朝立国以来也是重农抑商,商人都不能穿丝罗绸缎,怎么好端端的田地不要,却做了生意了?”

“是因为种地越来越没出路啊。大同与其他地方不同,田地分为王田,军田和普通民田。王田就是代王和宗室们所领的田土,占大同土地的一半,军田是归大同总兵及大同巡抚管理的,军户们的田土,占大同的三分之一,剩下那不足二成的田土才是普通的民田。王田不纳税,军田更是免粮的,只需要向大同左右卫按时交纳军粮即可,能收税的只有那不到二成的田土啊!于是不止我们,就是我们的前任们,也都是为了要维持衙门的平时开支,还有其他杂用,都是不停的在现有的民田上加重赋税,很多地方都已经加重到了五成税赋……”

“等等,汉朝是十五税一,二十税一,我朝自洪武皇帝以来都是三十税一。我在户部,虽然是山东清吏司,但是也没有超过一成,最多两成,加到三成以上农民已经苦不堪言,你们竟然加到了五成?怪不得本地的居民逃亡到塞外的那么多。”

“五成还算好的,五成还是对有主的田土,最起码还能活。那些小民小户,大部分都交不起税赋,于是就把田地卖给大家,可这些大家有的也交不起税赋了,就只能……只能,只能把田地贱卖给代王府及其他宗室,即便是租种王田,也比缴纳税赋能过活。可近些年来,大同的军备日益紧张,很多军田也越来越交不上军粮,于是又有很多军户把田卖给了王府,于是军粮也不够了,巡抚和总兵们便压迫我们大同府,要我们一起筹粮备边,可我们到哪去找那么多粮食去啊!”

“于是你们就想到去管本地商贾借贷?”

“这里是山西啊,晋商已经把生意做到全国去了,这边的商人很多都是富甲一方的,历任地方官不过也都是如此行事,不是贱卖无主田土筹钱,要不就是管商人借贷以偿还前任的亏空,所留下的单子就只有下一任知府再想办法。”

“但是你说,刘知府的两年经营已经还上亏空,这怎么讲。”

沈维宁看了看通判于慧,于慧点了点头,接着话头说了下去。“刘知府不得已,就做起了盐运的生意。”

“盐运?私盐吗?”

“大人容在下慢慢说。刘大人首先是更改了本地原来的开中制度变为了折色制度。也就是之前按照所缴纳的物品折成银两来纳税,而银两需要折成现有的官锭。火耗收取六分。也就是一两银子收一钱的火耗。”

“这不高。我之前在户部的时候也见过刘知府的这个上疏,是被严阁老票拟过的,还被赞扬过。不过这能补足亏空吗?”

“其实不能,后来变加到了一成,也就是一两银子火耗一钱半,真正火耗也就是用半钱,有一钱算是剩下白得的,这也无法弥补太大的亏空,但也就没有敢再往上加。因为本地的阻力是很大的。天南海北的货物,假如只是直接缴纳实物,我们也一时无法把这些东西变成银子和粮食,所以用了这个办法。然后刘知府想到了盐引折银的方式,这样大家兑官银的积极性就大多了。”

“盐引?本地的盐引?”

“刘知府兼任本地的盐运使,想必大人此时也兼任此差。大同这些年来是不产盐的,而用盐也大体不会向晋中去弄,而是从江南运来,虽然运输路程长了,摊销大了些,但是刘知府能从京城那里拿到山东和南直隶的盐引,由扬州的盐场为这边供盐。一张盐引最多能运卖二百斤精沙海盐或四百斤粗粒盐。”

“这我知道。”

“一张盐引价值五十两银子到一百两不等,之前是用通宝或粮食来换购,现在是用银子。这样大家因为交税和盐引、茶引、煤引等都需要用银子才能获得,因此商贾们就乐意自行将货物换成银两交税和购买盐茶引。但这也不能完全充实。刘知府在府库充盈了的基础上,兑票一千张盐引。这才有的向各位商贾士绅借钱这档子事。”

陈耀越来越感兴趣了,他下床来把大家都搀扶起来,拉倒旁边的桌子边坐下,这时阿仁指挥着仆人们为四人上了茶,便退了下去在门口站好关上了门。

“一千张,大手笔啊。这就是十万两银子,这只是盐引,再加上买盐的钱,快赶上山西全省的一年赋税了。”

“可不是,就在今年年初,一开始刘知府想要我们发动有钱的商贾一起来,可大家都摇了摇头表示跟不起。其实谁手上能有那么多的闲钱呢,谁能参这个股啊。于是刘知府就拿出了大同府的牌票去跟大家借,其实就是强借,大家也不敢不给,就这样一千两千的凑了下来,攒了好多些的钱。总共加起来有十万两。”

“不够啊。”

“这只是散户们的。有了这十万两,刘大人就和薛老板拼了一个五五盘子。”

“薛缨?”

“看来大人也知道这位。”

“我在京城里便有耳闻,此人富可敌国了。这边的大宗生意,没有他不做的。”

“他基本上就算是我们大同的官商了,大部分的生意都是和衙门做的,盐引绝大部分也都是他吃下来,再说他本身和江南六大家都很熟悉,据说也经常往北京跑,不免孝敬阁老和东楼大人。”

“原来如此,”陈耀摇了摇头,“这二十万下来,估计要翻好几个跟头了。看来你们在里面都有份子啊。”

“岂敢啊,哪里有。我们只有吃些火耗还有各商贾的孝敬,还讨了些薛大老板的赏,分润的事情,我们可不敢染指,那些都是刘大人和薛老板的事啊。”

陈耀一闭眼,彻底了然了。“到时候薛老板的钱如数奉还,赚来的银子三七分账,刘知府说不定还是那个三。全国各地都在玩这一套啊,刘大人也不过就是一个给京里跪着要饭的。”

沈维宁苦笑道,“就这,我们想跪还跪不到呢。”

“此话怎讲?”

“您没看吗?他今天都没来。”沈维宁擦了擦汗。其实他根本惹不起薛缨,本地可以说是铁打的流官,而薛大老板就这么一个。他这么一说,推官张逸才便壮了壮单子,说出了一句话。

“其实刘知府被害那天,薛大老板是在的。”他故意把“大”这个字的重音加重了些。

“哦?”

“据查,那天刘知府是要在后衙宴请一些人,主要是请薛老板,还请了哪些人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有那么几个人,他们都神神秘秘的从后门进的府衙。不过初更天的时候,打更的老头还有街上巡查的人偶然看到了薛老板离开,我们能查到的就只有这些。因为起火是在后半夜,而薛老板前半夜就出来了,因此没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和刘知府的死有关。再说了,他一个商人,也没有能力,也不敢杀刘知府啊。”

“其实我基本上知道是谁干的。”

“白莲教反贼。”

陈耀笑了。“也只能是他们了吧。杀人放火简单,杀五十几个人,放火烧县衙,一般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另外就是,搬银子需要人,还需要望风,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无声无息的把钱都搬走,如此组织性纪律性,恐怕也不是一般的白莲教反贼能做的。不过贼不走空,老实跟我说,那贼人没动藩库的银子,也没有动那些散碎细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刘知府那里到底少了多少银子?”

“这……”张推官犹豫了。

沈维宁:“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大约,十万两。可能不全是银子,应该也有其他的,折成现银应该是,十万两左右。”

“这个数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笔钱,我们都见过。是,本来要递解京城,孝敬阁老和东楼大人的。也是上一批盐引的钱。就在后衙,可大火之后连同箱子都没了。”

“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们要不要看?是今天早上,京城加急火速送到大同的,给我的。”陈耀起来从多宝阁内打开了一个抽屉,从一函书籍中摘出了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大同知府陈”五个大字还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子,右下角有东楼两个字的花押。信已经拆开过了。

“这,是京里给大人的密信,我等岂敢。”三个人都站了起来。

“嗯,你们不看是对的,很多事情,你们知道多了,有祸,杀身之祸。”陈耀放回了那封信,然后重新坐下,也继续招呼大家坐下。“其实就两个事,一是结案,二是要钱,命案破不了严阁老那边跟上面没法交代;钱拿不到,就得阁老自己剜肉补疮了。眼下这个案子很明朗了,诸位知道该怎么办咱们能过关吧?”

张逸才:“目前巡抚詹中丞已经下令全城戒严,城内外一律排查可疑人员,现在本地弥勒教……”

张逸才抬起头,谨慎地看着陈耀,“也就是二十年前的白莲教。”

弥勒教就是白莲教,在大同算是无人不知,却又无人不说的秘密。而张逸才此时迫不得已说出来,他紧张得看着陈耀,这位新任知府,听到白莲教这样朝廷命令禁止的反教,竟毫无波澜,沉稳地如南寺的那口大钟。

张逸才索性心一横,继续说道,“经下官这段时间探查得知,目前的这个教的头目叫罗廷玺,此人见首不见尾。下官只要在城中布下罗网,凡是与白莲教有关就抓,想抓到此人并不难。另外就是要马上恢复城中宵禁……”

沈维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晚啦,银子怎么可能留在城里,那么大的数目。银子当天应该已经运出城了。你去查一下东南西北四门,看看当天都是谁当值,看看是哪个门的差役拿了钱,我知道是你的人,但是这个时候不能保了。”

张逸才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

“另外,狠查也不行,你上次提交的案卷我看了,这帮匪徒火焚了后院,但是刘知府却得了个全尸,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下官也很奇怪,为何不将刘知府尸体和其他人一起焚烧。”

“屋里杀的他,却又要把他拖出来,再烧房子,原因很简单。一是认为他这个人不配享受火焚,那个教要靠火焚升天,这里的意思就是不让他升天;二是,故意展示给我们看,他的那种死法,没有天生怪力的人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也就是警告我们不要找他们麻烦,否则我们都跟他们一样。”

三个人顿时后背一凉。

陈耀轻描淡写的说着,“且不说你夸下的海口能不能信,万一抓不了他们的贼首,被他煽动的满城白莲教民都反了,我问你,你手上有几个兵丁?到时候詹荣和周尚文都不会派兵来,你就等着被这帮反民挂墙头吧。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既能结案,又能把钱弄回来。”陈耀神秘的笑了笑。“张推官。”

张逸才站了起来打拱,“下官在。”

“你去把你能指挥的动的人全带好,这几天吃好喝好勤加操练,不过你们这几百号人肯定是不够的,过两天嘛……”陈耀把声音放小了。

第十五章 黑雾

其实薛缨当天本来是想去赴宴的,一是自己本身是最大的商贾,新知府既然也是严嵩的人,那么也是他和京城的一道联络线,不好不给面子,今后还要和这个人打交道。二是,他这帮压着的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了,少了刘耕,他目前其实比谁都着急。

不过当天早上他却病了,急了一晚上,受了风寒,第二天他也权衡了一下,心想要不就不去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但是他现在是不想斗都不行。他特别怕被新来的知府看轻了,再跟刘耕一样,一个劲地被敲竹杠。这些官员干三年都是要走的,可他偌大的家业,他可走不了。即便是走,又能去哪呢,现在普天之下,谁还能得罪严阁老的人呢?

想想,去,这副模样,也是失礼;不去,还能显得神秘一些,等他找我吧!于是主意料定,就让管家推说了自己病了,连着三天关门谢客,自己好好思考了思考到底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过今天他必须要出门一趟,他早早的爬了起来,准备去城南门外的薛家仓库。他坐在了梳妆镜前,看着自己日渐憔悴的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刚刚过四十的他,这两年竟像年过半百一样,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他轻轻的挽好了自己的发髻,穿上了一件粗布衣服,吩咐下去坐一顶小轿子从后门出去。

此时盐帮的脚夫们却在城南仓库门口越聚越多,薛府的家丁明显在人数上不占上风。

“说好的这一趟是八百两银子,我们这有将近一百个兄弟,每个人这一趟一个人合不上八吊钱,怎么现在才只给这么点?”别看石头个子不高,他声音中气十足,大声叫嚷着让薛家的仓库管事给钱。

“本来说好的昨天就送过来,这晚了一个晚上,自然是你们不守规矩,再说了,相来说好的八百两,从中我们这些中人们自然要抽走其中两成,现在你们又晚了时辰,给你们六百两还少吗?”

“本来只说让我们盐帮的兄弟把盐背到关口去,现在又让我们把这么多货物从塞外背回大同来,不跟你加钱,你反倒要少给,你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之前背盐的钱早就给你们结算了,八百吊,一文都没少你的,现在这一单本身就是你们多赚的,要不你们就要空手从那边回来了。”

“你放屁!从关口那边翻山越岭的把东西背过来,这些东西又重又大,好几个兄弟都受了伤,这怎么算?这个时候你还要少给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狗东西,你们盐帮算什么玩意,一群叫花子,要不是我们薛家赏你们饭吃,你们都要饿死!”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狗!”石头气不过,一把抓住了那个管事的衣领子。那个管事的也不示弱,他一摆手招呼了一群拿着枪棒的团练家丁,把石头团团围住,他用力挣开了石头,横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你个小兔崽子,我不管你是什么堂主的干儿子还是什么的,在这还敢撒野。”他抄起了身旁的马鞭,顺势抽了石头两鞭子。石头痛的叫喊起来,其他盐帮的兄弟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纷纷围了上来,和薛府的家丁们对峙。

那个管事的根本不管这些,拿起手中的鞭子继续抽打石头,就在他高高扬起的时候,手腕上却吃了痛,鞭子落了地。

“我说这位老爷,您就饶了他吧。”李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个管事的身后,制住了他。

“你他娘的是谁,还反了你了,哎呀,疼疼疼……”李景单手就锁住了他的右臂,反手把他的胳膊往背后一拉,只用了三成的力量,若是用了全力,可是可以直接把这条胳膊给废了。

“我说这位老爷,您还是饶了他吧,你看看现在大家把活都放下了,你怎么给你家老板交差啊。”这时人越聚越多,管事、石头和李景在中央,外面围了一层薛府的家丁,再外面围了将近一百个盐帮的兄弟。

“好好好,你先放手。”管事的怂了,李景见状也松开了手,“好了,您该结账了,八百两,或者八百吊钱,您怎么给都行。”

“薛老爷到!”外面高喊了一声,这个圈子给一顶小轿子让开了一个空隙,薛缨从轿子里面下来了,“怎么回事?”

那个管事像个老鼠一样,跑到薛缨面前当即跪下磕头,恶人先告状,“老爷,他们不好好干活,晚了一夜,还打了小人,这不还在管咱们要钱。”

薛缨还是带着些许病态,“咳咳,钱你给了吗?”

“这不在等老爷您,还没给。他们确实晚了,我这也不敢自专,原本是想先报给赵管家,没想到您先来了……”

“我说过多少遍,什么钱都能欠,苦力钱是钱不得的,尤其是盐帮的兄弟们。”薛缨往前迈了两步,拉起了石头,“咱们以后还要靠盐帮的兄弟帮咱们走盐呢。这位小兄弟贵姓啊,哪个堂的?”

石头一把甩开了薛缨,“薛老板,怎么,您想找我们堂主那告状啊?”

“啊哈哈,哪里的话,薛某人代自家的奴仆给这位小哥赔罪了。”说着他看了看李景,“这位小哥刚刚好身手啊,我在轿子内都看到了,我看我这边的这些练身子骨的,恐怕每一个能跟你单对单过招啊,有没有兴趣来我府上啊?”

李景淡淡一笑,拱了拱手,“承蒙老爷抬爱,小可我虽然是个叫花子,但是知道行走江湖义字为先,我既然认了大哥,”他看了向了石头,又看回薛缨,“我虽然刚入盐帮,但是兄弟们救了我活命,另外就是,”他冲着那个还在跪着的管事啐了一口口水,“我这个人腿脚不好,不太喜欢给人下跪当狗。”

薛缨眉头一皱,“小兄弟言重了。”然后他侧脸问了句,“杨管事,欠盐帮兄弟们多少钱啊?”

“八百两。”

“给了。”他又露出笑脸,“这位兄弟,我看你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应该是他们的头。还是吩咐一下让他们继续干活吧。”

石头点了点头,“大家干起来吧,这边没事了。”

“慢着!打人就这么算了?”一个更加浑厚的声音从圈外透了出来,只见一个从头到脚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把脸全部遮起来的神秘男人走进了圈子,他手上拄着一根龙头拐杖,那龙头由纯金打造,两只龙眼上镶嵌了翡翠,绿莹莹的好不渗人。他身后跟着两个身长一丈开外的巨身男子,都带着面具,赤裸上身。那上身满是筋肉,只有双肩绑有兽面吞吐连环臂甲,下穿虎皮裙,足登鲨鱼皮靴。

盐帮兄弟见状,纷纷跪下,倒头就拜,“弥勒尊使!”石头也拜了下去,他看了看疑惑的李景,一把把他拉了下来跪下。

薛缨急忙鞠躬施礼,“不知弥勒尊使到了,小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个神秘人不说话,径直走向了石头,拉起了他,“这位兄弟,是咱们盐帮的好兄弟,他也是咱们弥勒信众的好兄弟!他是为了你们挨得这顿鞭子,你们说,能就这么算了吗?”

“不能!”一片高声齐道。

薛缨这时吓坏了,他赶快走到这个神秘人跟前频繁作揖,那个杨管事更是跪爬到神秘人跟前不住的磕头。

“薛老板,您就多出一点吧,凑个整,给一千两银子给这帮兄弟,也是修弥勒行,行善积德啊。”

“小人照办,小人照办。”

这个神秘人看向了跪爬在那的杨管事,“你这个人,差点被魔鬼夺去了魂魄。看在你自己知道错了的基础上,就少罚你了吧。”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杨管事不住的磕头,可这时只见神秘人身后的一个力士往前一步,拽住了他的右手,只轻轻一下,他的右手腕就断了,胳膊向反方向折叠而去,惨不忍睹。

“快去城里医馆看看吧,晚了,就接不上了。”

这一切都被跪趴在那里的李景看在眼里,他侧头向上看去,只见和面具中的那个凶狠的眼睛对视了一下,身体突然像被狼盯上的鹿一样,肠胃抽搐了起来。

在惩罚完杨管事之后,神秘人面向薛缨,“薛老板,你这几天闭门谢客,是真病了还是在躲我们啊?”

“略染小恙,略染小恙。”

“你的病是消业,等业消完了,自然也就好了。一会儿待本座给你瞧瞧吧。”

“不敢有劳尊使。”

“请!”

薛缨在前引路,四人进了薛家仓库的深处。外面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陈耀的密信在第一天夜里就由阿义亲自快马送出,隔了一个昼夜就送到了京城严世蕃的府邸,他和严嵩分府过,两个严府占了当时半个灯市口,或者说从东四牌楼以南,到灯市口以北的广阔地域都是姓严的,中间只隔了一个同福夹道,这就分出来东严府和西严府。西严府是严嵩居住,虽然大,但是比较朴素,严嵩在发妻欧阳氏去世之后,就一直寡居,没有续弦也没有娶其他妾氏,而且生活十分简朴,每日所吃的东西呢也比较养生。而东府那边呢就是严世蕃的府邸,按照常例比严嵩的略小一点,但是雕梁画栋无不奢侈至极,每日门庭若市,各种达官显贵拜访络绎不绝。

这并不是大家不想去巴结严嵩,但是想要去巴结严嵩,首先就要过严世蕃这道门。京城里有大丞相小丞相这称谓,所谓严嵩是大丞相,而严世蕃则是小丞相,大丞相是冷衙门,而小丞相是热衙门。而一切与严党有关的事物,除了非要严嵩出门处理的,都是在东府商议进行。即便是非要请严嵩过目的,也是先到东府,然后再从东府走西墙的小门到西府东墙的小门进入西府,几乎没人见到西府的大门开过。

严世蕃看到陈耀的书信其实已经到了中午,头一天晚上他通宵达旦饮酒,又搂着三个婢女睡觉,晚上折腾到很晚,日上三竿才起了身。阿义在严世蕃的私人书房等候了将近两个时辰,严世蕃才身披了一件褂子,发髻都没梳,腆着个大肚子坐在榻上。阿义毕恭毕敬的把陈耀的密信递给了严世蕃,就要磕头下去了。

“慢着,你别着急走。你就在门房那候着,尽量别让别人看到你,让门房给你准备点热乎吃的,等等就回大同。”

“是。”

“到了大同,除了陈耀那边,还有另外一边你也要亲自去一趟。”

“是”。他磕了头退了下去。

阿义似乎就是一个听命于严世蕃的机器人,他这几天几乎不休不眠,还不知疲倦。

严世蕃看了陈耀写给他的信,一开始因为宿醉的头疼不停的揉着太阳穴,后来则开怀大笑起来,似乎头根本就不疼了。

他面露喜色的拿出了一张严府的信纸,铁划银钩的写着回信。他基本上同意了陈耀的方式,也越来越佩服起自己的父亲看人是有多么的准确。可怜的阿义只吃了半口饭,就不得不快马加鞭的赶回大同。而严世蕃则把陈耀的这封信收好,等着晚上的时候呈给老爷子看。

奉国将军朱充灼

第十六章 陷阱

“少湖。”

“阁老。”徐阶在本部的职房内看到许赞走了进来。“阁老今日仍没去内阁啊。”

“严分宜快把内阁搬到西苑去了,我一个人在东阁这么些天,什么奏疏都收不到,我还过去干什么。”许赞把纱帽放在了自己桌前的帽架子上,打开盖碗的盖子一看,一口水都没有。

“通政使司现在是越来越肆意妄为了,连最起码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来人啊!”徐阶吩咐值班公人,“我不是说了么,不管许阁老来不来部里,都要每天备上热茶点心么?这点事情做不好,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这个职差慌忙跪地叩头,退了出去,给许赞上了新茶和点心,同时也给徐阶续上了一杯新茶。

“都出去,把门带上,不许任何人进来。”徐阶慢条斯理的吩咐了下去。

“怎么了?”

“大同詹荣有书信到京。”

许赞示意徐阶轻声,然后到窗口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之后拉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主位的旁边,示意徐阶坐下说。

徐阶不慌不忙地从一册书中拣出了一张信札,递给了许赞。“阁老,陈耀已经到达大同,见过了詹荣。他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詹荣吃不准,请阁老示下。”

许赞拿起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这只有一张纸的信,叹了口气。“老夫的意思是,不借。”

徐阶严肃地:“学生的意思是,可借。然不可多借。”

“不不不,这不行。”许赞摆了摆手,“一个兵都不能借给严党的人。严党在大同已经立稳脚跟,民事商业两得其利,若是让他们再得了兵权,那岂不是更加难以驾驭。尾大不掉,就怕他陈耀来一场孙伯符借兵袭江东,有借不还,那以后就麻烦了。”

“所以学生说,不可多借。想必借他三五千人马,料也并无大碍。关口是,严世蕃的想法是什么。”

许赞端起了茶碗,吃了一口,有些烫嘴。“请说下去。”

徐阶继续说到:“若只是借兵守城,捕拿白莲教反贼,压制城内反民,倒也无妨。怕就怕严世蕃在这个时候来一个釜底抽薪。按照常理,大同稳,对严党有利;大同乱,对我们有利。大同稳,陈耀就会趁机转移赃银,随便抓几个白莲匪徒按上谋杀刘耕的罪名,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同乱,陈耀势必投鼠忌器,虽然我们的人不在大同,但锦衣卫已经过去了,势必能在乱中发现大同那些赃官的马脚,只要抓到了赃银,即便不能狠办,也能顺藤摸瓜,敲打严世蕃。”

“所以我们不怕陈耀借了兵去做什么动作。怕就怕乱的太过,对詹荣的备边造成影响。今岁过半,北地没有丝毫动静,詹荣预料今年俺答必然会有大的动作。如果大同乱到一定地步,不可收拾,则北部防务必然首尾不能兼顾,我军定损于内耗,重蹈土木堡覆辙。”

“所以学生的意思是,借给他兵,但要让自己的心腹去,这样还能起到监视陈耀的目的。”

许赞叹了口气,“少湖啊,你就没有想到若陈耀用兵以镇压反贼的名义在大同大开杀戒,这将如何是好。死了百姓,詹荣也要承担责任的。”

“这个学生也想到了。不过那大同经过刘耕几年的折腾,不说是全城反民,也可谓久不服王化了。死几百个人能起到威慑边庭的作用,那么这几百个人死的也是值得的,更何况是反民。”

“陈耀为了能迅速给严世蕃擦屁股,势必要迅速结案,诬良为盗。这是明摆着要制造冤案啊。”许赞眉头紧锁。

“阁老,此时谁杀的刘耕还重要吗?如果陈耀真的这么做,那可是对我们很有利的。大同这个脓疮,可以经此一役而挤出来了。只要在最后刑部审核的时候再给他们压力就行了。若真是冤狱,那可是送到手的刀把子。”

许赞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这样。少湖,今天就给詹荣写信,最快速度送过去。还有就是兵部那边需要存档留底,告诉詹任甫,万事小心,别让人家当枪使了。”

徐阶点了点头。“阁老放心,兵部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又等了三天,快到正午时分,陈羽才发现之前安静了许久的代王府开始有了不寻常的动静。没过多久,侧边的角门外边等候了一顶四人轿子,一些家丁开始围了上来,背对轿子向外张望,没多久有人上了轿,轿子在一些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陈羽没有立刻追上这顶轿子,而是又等了一会儿,怕是调虎离山,万一里面的人从别的门出来去了另外的地方,自己跟丢了就完了。然而他明显是高估了代王,那个坐在轿子里的人正是代王本人,他并没有想那么多。

可见思考的层数过多其实也不太好,你总以为别人在高一层,你要想到大气层,可人家明明在地下室。

代王府明显恢复到了平常,他又不放心的攀上了墙头去窥探府内的动静。

很平静。

对于追踪来说,远比监视这种大人物更得心应手。醉星楼就在离代王府不远的地方,代王的轿子很明显,跟踪起来要容易很多。醉星楼与文兴楼不一样,醉星楼只是一个二层小楼,并不十分起眼,也不高,从后面攀上去,吊悬在屋檐上也是陈羽轻车熟路的事。陈羽暗暗的藏身在飞檐的一侧,默默的摸进了二层的楼内,蹲身潜藏在代王所预定的独立包房的隔壁,用耳朵贴紧了墙壁,努力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只有代王一个人,他似乎在等人,而整个二层已经被封了起来,代府的家丁都在一层饮食,其实实际上就是把整个醉星楼包了起来。没过多时,在隐约中,陈羽看到有一胖一瘦两个人上了二楼,进了包厢。

“和川奉国将军朱充灼,襄垣镇国中尉朱充耿,见过代王。”二人拱手一作揖,冷着个脸。

代王忙起身还礼,“二位宗亲,二位宗亲,小王在此见礼了。请坐。”

“谢坐。”

二人在八仙桌的对面坐了下来,并不想和代王朱充耀离的很近。

“这次大王召见我等,还不在王府而是在这么一个地方,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跟我们说吧。”朱充灼讽刺意味十足的说着。

“这次特别为两位宗亲的前途而来。”代王仍旧是笑嘻嘻的。“来啊,看茶。”做派依旧十足,管家上了茶便退到楼下去了。

朱充灼并不端茶,连看都不看,“前程?我们能有什么前程。都是老代王苗裔,我等已经上无片瓦,内无余粮,死在旦夕,只求大王能念及同胞血脉,上疏请陛下免了我的罚俸,小人就已经感恩不尽了。”

“啊呀呀,此话从何说起啊。”

这时朱充耿跳了起来,“我说大宗亲啊,我大哥去年因为那件小事被罚俸至今,要不是我们兄弟子侄几个接济,说不定你今日还能看到我大哥?早就被饿死了!”

“兄弟,兄弟!稍安勿躁嘛。充灼宗亲去年做的事情也实在是太过分了,那刘耕的财物岂是你我等所能碰的?再说了,那名义上是送给北地的军粮啊。”

朱充灼接过话来,依旧冷冷的说道:“我们兄弟几个的俸禄,有多久没有发放了?不止是我们吧。昌化奉国将军朱俊桐,潞城镇国中尉朱俊振,有多少咱们宗亲的俸禄没有发放?我是为我自己吗?再说了,他刘耕送往北地的是军粮吗?他那以送军粮为名,里面夹杂了多少跟北地鞑靼人交易的货物?”

“可是那是军粮啊,你说抢就抢了,这做的确实过分了。而且那个军粮名义上是给詹荣送过去的,他没收到军粮,自然会上疏参你啊。你呀你,为了这么点东西,现在严阁老夏阁老两边的人都要找你做典型来敲打啊,这敲打的是谁啊,还不是我。你说这个时候,我还能为你跟皇上上疏吗,那不是自己打脸。”

“他们文官两党自己在北京城踹被窝我管不了,但是我知道,再不来粮米,我家里的人,还有很多宗亲家里都要饿死人了。你看我这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亲!真是无产可鬻,无人可依啊!”朱充灼扭动着肥大的身躯,不停的拍桌子,到后来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起来。

“不至于吧,你看,我也没拿俸禄啊,很多宗亲也没有啊。你看充灼宗亲被夺俸之后,反而发福了不少……”

朱充耿没等他说完,“我们能跟你比?你有多少田,你又有多少商号,产业,你靠俸禄吗?洪武二十八年定的,奉国将军一年俸禄是六百石,合银也就是三百两。我这也一个小小的镇国中尉俸禄一年是四百石,也就是区区二百两。自太宗到前朝,屡次削减,都减半了!奉国将军一年是三百石,我只有一年二百石,你说,就这么一百两银子,叫我怎么过一年?亏得家父治下了一些田产,要不我们还不喝西北风去?现在可到好,就这一百两银子,我们也拿不到了,早年间定下的规矩,宗室吃封地,哪里的宗室靠哪里的百姓养活,大哥他不找他刘知府要钱粮,找谁去要?而且就那些粮食,也就够把这两年欠我们的俸禄平了而已!”

朱充耀本来就忍着他们,见他们变本加厉,就直皱眉头,“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你们知道一个知府的俸禄一年是多少吗?大同知府一个月的月俸只有十六石,一年也就是一百九十二石,还不如你呢!一个大同府开销还没你大吗?你知不知道知足常乐啊!”

“还不是他手上有权!下面有兵,而我们哥几个,头上顶着个什么将军、中尉的名字,手底下除了几个家丁仆人,谁都指挥不动!而且这些人都是管我们要吃食的。”

“这不就到正题了嘛。”代王从严肃又变回了笑脸,“小王最近和内阁商议,要让宗室们实领军职,身上有实职,手中有兵丁,自然就不必受气了啊。”

朱充灼擤了擤鼻涕,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还有这种好事?说吧,我们要奉承些什么啊?”

代王压低了声音,“只要把二位的田转做军田……”

朱充耿是个急性子,“没门!想都别想!禄田是我们的铁杆庄稼,不纳税赋,转作军田,每年要交多少粮食。尤其是现在大同在备边,就是把所有收成全交了,也不见得够,这是要把我们哥几个囫囵吃了,连个骨头都不吐啊,哥,咱走吧,别谈了。”说着就站了起来。

“充耿,且听大王把话说完。”

“这才对嘛宗亲。”代王正色道,“只要宗亲们把田土转作军田,那么各位就是正经的军户,严阁老早已书信与我,按照所转田亩的多少,转成实际的军职。最低也是个百户,像充灼宗亲这样,弄个镇抚、千户都不成问题啊。”

陈羽在隔壁听到这个“百户”的时候,莞尔一笑,他想到了高茂。

“挂在哪啊?”

“就咱们大同左右卫啊,正是缺人的时候。”

其实一个挂字已经能表现出朱充灼的态度,他希望的就是挂着,不想真的去带兵受苦,但军队实职不同以往,是真的要去大营的,其实能看得出来,朱充灼的不情愿。

不过朱充耿倒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能直接拿到百户吗?是在周尚文老将军的麾下吗?”他对常胜将军周尚文心中是十分崇拜的。

“在不在周老将军麾下不清楚,但是最低就是百户。”

“充耿,你现在手下多少兵丁啊。”

“大哥,我现在在襄垣县,就那么三五十人。我一个小小的县守备,能有多少兵。而且这些兵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那你当了百户,也不过就是带一百个人嘛。”朱充灼向朱充耿皱了皱眉,使了个眼色,转而对代王说,“我们兄弟要商量一下,过两天再给大王准信。”

“好啊,那我就等二位好消息了。”代王起身拱手,“对了,我就不在这里用了,府里有事我先走了,这边的一桌酒席我已经付过了,过一会让他们上来,就请二位慢用,也算是小王的一点点小心意。这里的盐帮菜不错的,酒也是陈酿。”代王起身离开,二人送到了楼梯口就返回了包厢。下面一小阵的罗唣,陈羽看向窗外,代王已经坐着小轿离开了。

陈羽本想跟上代王,但是他更想听一下这两个人到底会怎么商议,心想今天的收获确实晚上能充分的汇报给陈雪飞了。

“我的哥,你刚刚打断我是怎么回事啊。”朱充耿满腹牢骚。

“你傻啊我的兄弟,你把田交了,你吃什么穿什么?你还真的相信那让你带兵的许诺啊!”

“大丈夫行于乱世,自然当建功立业啊!大哥你是三十多了,血气衰了,所以没有了这点念头,而我才二十多岁,自然想的是能有军功啊。咱们爹没的早,这宗室里跟咱们交好的也不多,等我们拿了军权,再往上升个什么同知啊指挥啊,看他们谁敢瞧不起咱们。”

“你呀,孺子不可教!”朱充灼不住的叹气。

“奉国将军说的对!”这时包厢的房门开了,一个全身裹黑,头戴围帽,手持龙头拐杖的神秘人进了屋。没错,他就是弥勒教也就是白莲教的弥勒尊使,罗廷玺。

“尊使,你,你怎么来了。”

“本座就在隔壁听了你们所有的话,这代王朱充耀是跟京里的那些狗赃官们挖了好大的坑等你们跳呢啊。”

“这……”

“而且你们也太不小心了,连本座都没能发觉就在隔壁偷听,那么另外一个偷听的,你们自然就更发现不了了。”

陈羽听到这个,突然背后发麻,他心想大事不好,必须要按照原路赶快逃掉。

其实已经晚了,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力士,一记手刀击中了他的后脖颈,他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便晕了过去。

那个力士单手拖着他的一只脚,就像拽一只死兔子一样把他拖进了朱充灼等人的包厢。“这个人也把你们的谈话都听了,怎么,要不要灭口?”罗廷玺沉声说。

“他是谁啊,这个人面孔生的很,而且不像是我们这边的人。”

“说对了,其实本座早就知道了,这是一小波人,应该是从京城过来的,在挖大同的事,也在顺便挖咱们根。”

“北京来的?”朱充耿有些害怕。“会是谁派来的?严阁老吗?”

“搜搜看。”罗廷玺给了那个面具力士一个眼神,力士心领神会,从陈羽的腰间和身上搜了起来。不多时,就搜出了一个腰牌,把这个腰牌扔在了罗廷玺朱充灼等人围坐的八仙桌上。上面赫然的刻着几个大字。

北镇抚司。

第十七章 密窟

回到府内的代王朱充耀根本不知道他走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他现在想的只有保住他现在已有的财产和田土。不止是他,其实所有的宗室都是守财奴,他们身份十分尴尬,而又极其没有安全感。在这个世道,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只要手中有钱,就可以保证自己乃至子孙后世的荣华富贵,只要能在本地掌握了田土,就掌握了和一切大小官员讨价还价的资本。明朝有祖制,“非有大罪,不废禄食”。只要他没有反叛之心,约束好代府宗室不要为非作歹的太过分,嘉靖皇帝是没有理由废掉他代府的禄田的,毕竟安享荣华富贵是一个藩王不思进取,没有野心的最好明证。

他拿出了这几天来他斟酌再三写出的一封奏疏,还有一封写给严嵩的私信,他想了想,要不要把这份奏疏的抄件也附在私信上,最后想了想,他把那封私信都撕碎了。

这封奏疏是一份联名疏。上面的意思主要是现在宗室的俸禄不济,希望能让朝廷保留现在代府已有的田土和产业,不要再剥夺,写的是声泪俱下。

“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倘若田产或夺或鬻,则臣等必无人可依,无产可凭。今岁以来,代府宗室因夺爵罢俸者,无产候奉者,数日之中,不曾一食。有年逾三十而未能婚配者,有暴露十年不得埋葬者,有行乞于市井不得衣食者,有流徙于他乡饿死道路者,臣失察有罪,虽有所赈济,然如杯水车薪。俯仰我皇帝陛下,念及祖上创业守成之艰难,略加照拂,宗室所依之田土,臣等依多寡之效以均分之,万勿再拆,以全骨肉之念。臣及阖府宗室感激涕零,俯首再拜。”

代王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按照陈耀传达的严嵩的主意去做,他从一开始就不想交出一分田来。更不会同意名义上改变田土性质,实际剥夺不纳税的这点特权。这封奏疏是他想出来的想要代府宗室每人都签名的一张联名奏疏,甚至想要联合韩王、蜀王等一系列宗室给嘉靖施压,而朱充灼和朱充耿就是他找的出头鸟,他希望找这两个曾经抢过刘耕粮食的人带头闹起来,然后所有人一抗,法不责众,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严嵩新上台根基不稳,自然不能再把他怎么样。从他想到找这两个人起,就给自己留了后路,他也明白那两兄弟再怎么傻头傻脑的都不会听他的话,至于到时有没有人偷听,偷听的人是谁的人,都只能偷听到他苦口婆心的在为内阁做事,只不过下面的人不乐意,这责任就不在他了。

事实上,这封奏疏其实让嘉靖有了想要杀一儆百的决心,这封贼喊捉贼的文字,让那个在宫中修道而又极其贪婪的外藩入主之君极其厌恶。

昏暗的洞窟中,两只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一个蒙面黑衣人由一位高大巨人的带领下,进入了罗廷玺的秘密洞窟之中。

“尊驾来了。”罗廷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黑衣人。

“嗯。”火把上跳动的火苗在这个黑衣人的面纱上明暗浮现,同样可以看出此人面若冰霜,没有丝毫表情。

“我要的东西呢?”

黑衣人从怀中拿出一个大信封,由巨人之手递到了罗廷玺手上。罗廷玺开封,将里面的一打纸张抽了出来,借着火光读了读。

“陈雪飞字玄起,湖北荆州人。嘉靖四年中举,嘉靖五年丙戌科三甲进士,初授山西大同推官,参与清查本地白莲教,卓有政绩,于嘉靖七年任溧阳县令,三年后调清丰县令,嘉靖十二年调北京刑部主事,嘉靖十五年调大理寺正,嘉靖十八年任右军都督府经历,同年调北镇抚司经历,嘉靖二十年因受到锦衣卫提督陆炳赏识,又因与之有同乡姻亲之谊破格升任锦衣卫亲军卫上左所副千户代行千户事……”罗廷玺没有继续读下去,把纸收好,转头问黑衣人。“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六个,都在这了。包括他们擅长的兵器,使用的套路。”黑衣人淡淡地回答。

“没想到我们还竟然惊动了锦衣卫的大驾。”

“你们不是已经抓了一个么。”

“尊驾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黑衣人面不改色。“大人的意思是不能死。死了以后麻烦更多。”

“那他们要杀我教众怎么办?”

“凡是都有牺牲。大人的意思说的很清楚,不能死。不过呢,若是他们力战而死,倒也是他们没本事,这怪不得尊使。至于你抓到的那个小的,留着以后大人有用。”

“那剩下的要是没本事死在我们手上,大人也就怪不得我们了。”

“就怕你们没这个本事。”

“嗯?!”罗廷玺一弹双眼,身边的巨人顿时警觉起来,攥紧了手中的火把。

黑衣人根本不在乎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火把,声调仍然没有高低起伏。“点火是什么时候。”

罗廷玺沉默。

黑衣人提高了一点音量,“大人问,点火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罗廷玺讪讪地回答:“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六月初六,赏莲大会。”

临近子时,密室内的油灯烧得只剩下豆大点的光,陈雪飞罩衫未褪,没有洗脸,一个人孤坐在桌边。耳朵敏锐地捕捉外面的动静,有时站起来踱步,有时到院子里张望,但没有半点陈羽的音讯。一天一夜陈羽也没能回来,陈雪飞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从院子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了的茶。他感觉自己似乎好多年都没有这么慌张过了,然而他必须要稳住。

陈雪飞合衣半靠在床头,一直未眠,临近清早被高茂推门声唤醒,才意识到自己竟睡着了。他叹了口气,吩咐高茂去打些吃食过来,然而自己却面对食物丝毫没有胃口。早知道大同是这样凶险,他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带陈羽来这么一趟。

不过心细如发的周现却发现了端倪。在第二天,他旁敲侧击的提醒陈雪飞陈羽已经两日未能回来的事实,还是在一个劲的催促陈雪飞抓紧向陆炳禀告此地的凶险,希望能早点得到京里和翁万达的支援。

“卑职愿代替千户走一趟宣府,或者直接去詹荣的巡抚衙门,把此事的凶险跟他们说了,再由高茂携千户大人密信直陈陆总宪,此为万全之策。”

陈雪飞沉默不语。此时密室内就只有他们三人了。

“现在李景,谢帖儿都已经出去有近十日了,除了李景在三天前报过一次信,剩下音信全无,而陈羽也已经失踪了两天两夜,定也是出了岔子。我认为此时应该判定他们无法再进行此案,按照阵亡处理。”

高茂在一旁站了起来,“说什么呢?!怎么就按照阵亡处理,他们一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之人,料想此事极难脱身,或者情形证据都没有调查完全,自然不能无功而返啊。”

周现冷冷的,“可是按照锦衣卫条例,同城外出办案人员,三日内无任何消息可算作是疑似阵亡,也就是要考虑已经阵亡的可能,十日以上就要确定以阵亡来算,陈羽明日就满三日,而那两个人应该可以划作阵亡了!”

高茂这个时候一股怨气从胸口顶到了脑门,原本憨厚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揪住了周现的衣领,“你他娘的什么叫那两个人,老谢和小李都是咱们自家的兄弟!咱们几个跟了陈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你升了个百户神气什么?把兄弟们都不放在眼里了?想当初你卧底到苗民那边都有半个月了,被困在海龙那个破地方,还不是陈头带着兄弟几个把你救了出来,你这就放弃了他们不再等等了?!”

“高总旗,殴打上官,这在镇抚司家规里该当何罪啊。”周现还是冷冷的,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

“老高,住手!”陈雪飞厉声制止高茂,“周现是对的!这个时候确实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高茂大声的“唉”了一声,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甩手就跑了出去。

“不过周百户,我现在仍然是这个小队的头,不管回京之后你怎么向陆总宪那汇报,此时我的命令是等待。李景并没有失踪,他已经在盐帮扎下根了,据李景三日前所说,后日就是那些贼人的所谓赏莲大会,届时他会在那个弥勒院接应我们。咱们三人都要去,这个时候你和高茂都不能离开大同,难道你是怕了吗?”

“哼,那就听陈千户的吧。别把咱们几个都折在这了就行。”周现的武器并不是锦衣卫制式的绣春刀,而是两把倭刀,他单手抄起了桌子上的家伙,连礼都没行,头也不回的出了密室。

陈雪飞也踱步出来了,他看到高茂就在门边蹲着,无奈的拿出烟锅在那吐着烟圈。他拍了拍高茂的肩膀,但眼睛还是盯着月亮看。这时的月亮已经弯成了一个很细很细的月牙了。

陈羽醒来的时候,其实距离他被俘虏已经过了有很长的时间。按理说那种程度的眩晕,在他这种受过相应特殊训练的人来说,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但罗廷玺看到了那个北镇抚司的腰牌之后,就给他的嘴里吹了一颗药丸子。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天一夜了。他除了浑身酸痛,仿佛自己身子骨都被抽了筋一样的软,头也很痛,回忆清楚自己被俘的事实之后,才明白了自己双手反绑的缘由。

他被关在一个有一尊佛像的洞窟里面,很矮小,自己没有办法站起来。洞口被铁质的栏杆隔住,手能伸出去,但是到了大臂就很难再伸,头更是无法钻出去。栏杆上嵌着一个铁质的闸门,这种感觉和镇抚司的那种秘密监狱很类似。

他被俘,他被关了起来,他双手反绑,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这是最关键的信息了。不用双手拿到前面来,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搜过了。身上隐藏的武器都被拿走了,包括他北镇抚司的牌子,那是一种木质的牌子,长方形的。升到百户就可以去换铜制的了。据说总宪的牌子是金的,有人说是玉的,有人说是象牙的,反正他没见过。

还有,陈云莲给他的扳指,那个是他认为比锦衣卫的牌子更重要的东西。

云莲姐这个时候在哪呢,她在做什么呢?还有义父,他在做什么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的脚步声,不对,似乎有女人的脚步声。陈羽慌忙从坐着的状态恢复到醒来之前的样子,闭上了眼睛装晕,他背对着牢门,自嘲的笑了笑,为什么当时就听得那么入神,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呢,那么强壮的人的脚步声。不,那个人没有脚步声,他的声音轻的我根本就听不见。

开门的声音,进人的声音,人离开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你醒了啊。”女人的声音。

“别装了,我看出来了,你醒了。”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你不理我我就走了啊,我把吃的和水放在这了。”甜美的女人的声音。

不行,不能让她走。搞清楚情况第一重要。

陈羽一骨碌坐了起来,面无表情。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双羊角小辫子,不过比较长,垂在了肩膀上,头上梳着整齐的发髻,有着宽宽的额头和整齐的齐刘海,穿着一身男子的衣服,小衣襟短打扮,双臂带着护手,双腿打着绑腿,没有化妆的痕迹,但是月牙形的红嘴唇十分透亮。眼睛大的和那有婴儿肥的小圆脸相比都不怎么成比例,长睫毛和小朝天鼻显得格外俏皮。

“如果不给我松绑的话,难道你要喂我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找个男的来吧。”陈羽冷冷的说。

这个小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罗伯伯叫我来给你送吃的,还说你是贵客,但还让我小心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啊。”她蹲在了陈羽跟前,轻轻的靠近了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只大眼睛眨来眨去,看的陈羽心里发毛。陈羽赶快向后一仰,躲开了她的视线。“我以为你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你是谁?我在哪?你们要把我怎么样?之类的。没想到竟然只是关心自己吃不吃得到东西,馋鬼!”

陈羽觉得这就是个疯丫头,“喂,是派你来审问我的吗?”

“审问?干嘛审问,罗伯伯说你是什么人他全知道,不需要问什么。还说你这种人,严刑拷打什么的都没什么用,还说千万别饿着你。”她古灵精怪的坐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不。”陈羽皱着眉头,他也在盘算着怎么才能出去。双腿没有被绑着,是不是可以一个箭步过去把这个女人挟持了?不行不行,他现在很虚弱,完全使不出力气来。而且这是什么地方,是在大同城内还是外面,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功夫如何他完全不清楚,此时不能轻举妄动。

“还真是个倔强的人呐。还是我喂你吃东西吧。”女孩子把一杯水端了过去,喂了陈羽喝了一大口。陈羽实在是渴坏了,他有意识的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中毒了,身体沉的不行。

“你是谁,为什么可以,进出这里,我被关在哪里?”

“我嘛,不告诉你!”这个小女孩哼了一声,就开始发愁拿过来的饭食怎么喂给他。她端来的是一小碗热粥,还有一个饼子,她立马后悔自己拿稀饭过来的这个决定了。“这样,咱们交换,你说一个我说一个。”

“我叫陈羽。”牌子都被搜走了,这个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叫万巧儿~”万巧儿这时还在想喂他吃粥的办法。想了想,要不还是先把饼子塞到他嘴里好了。

“我是一名锦衣卫。是亲军卫上左所的一名番子。”

“我是盐帮的人。我父亲就是万成大。”

陈羽心里一惊,盐帮帮主的女儿。根据他们这几天掌握的信息,盐帮和白莲教已经差不多合二为一了,那么这里不是盐帮的地盘就应该是白莲教的地盘。然而他跟踪的是代王,是在监视宗亲朱充灼和朱充耿的时候被俘虏的,那么那个黑衣的神秘人,不是盐帮的就应该是白莲教的。看着那么神秘,袭击他的手段如此阴狠歹毒,应该是白莲教的没错。

“我现在在哪,这里到底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陈羽还要问一些问题,然而一张嘴就让万巧儿拿一张饼子给塞实了,她还用力的把这个饼子往里面塞,饼子都要顶到陈羽喉咙了,呛得他一口把饼子吐了出来,而饼子的另一端还被万巧儿用两只手指捏着。

“你要呛死我啊,喂!”

“哦哦,我错了,你张嘴,我慢慢喂给你吃。”

陈羽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乖乖的张开了嘴,也开始仔细的端详着这个女孩。女孩一边慢慢的喂他吃东西,也细细的端详着这个青年。剑眉圆眼,高挑的鼻梁,厚实的小嘴,尖尖的下巴,虽然脸脏脏的也无法盖住他白皙的脸颊。正所谓,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万巧儿是从男人堆里长大的,但是身边的男人不少都是肌肉遒劲有力的主,很少有一种清秀且娟美的男生,关键是他眉宇之间的一股坚毅的气质,是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就连他父亲万帮主都没有的一种气质。

“这虽然是弥勒教总坛的监牢,但是我可是弥勒教的九天圣女啊,这个总坛除了罗伯伯修炼所在的密室禁地,任何地方都对我开放。不过……”

“不过什么?”

“其实我和你也差不多,你的监牢小了点,我的监牢嘛,也不大。我不能离开总坛这一亩三分地,说到底,我和你一样,都是囚徒罢了。”

万巧儿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痛苦和无辜,不过瞬间就被她乐观的清澈目光所掩埋了。“罗伯伯说这是为我好,因为我是九天圣女嘛……”

脚步声,带有拐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对啊,罗伯伯什么时候对巧儿不好啊。”罗廷玺这时在牢门外出现了,他褪去了蒙在头上的面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清瘦而削尖的脸颊,三缕青须,头发和胡子都有些花白,卧蚕眉,倒三角的眼睛,一双阴鸷的眼珠子,眼白很多。“老大,送九天圣女回她自己房间去吧。”

她身后的力士打开了牢门,没有说一句话,万巧儿把东西放在了她刚刚坐的那个石头上,盯着陈羽又深深的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一种不舍得不想走的感觉,不过她看了看罗廷玺和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还是很不情愿的离开了监牢,被那个叫老大的力士跟随着消失在了转角处。

赵文华、冯箫、何鳌等人

第十八章 折梅

“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说呢?”罗廷玺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原来那种幽幽的神情,也没有看着陈羽,而是看着陈羽吃的那半碗粥。

“是啊,你说的很对。不过呢,有些话可以乱说,有些东西却不能乱吃,吃了会中毒。”

“你觉得我会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点消息?”

“要不然为什么留着我?”陈羽不屑的说着。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罗廷玺踱步到陈羽面前,“你心中也是有恐惧的。没有人没有恐惧,任何人都有弱点。你们锦衣卫都是钢筋铁打的身子,就是打死了你,你一个字都不会说。不过你刚刚却跟那位姑娘说了好多本不应该她知道的。”

“不就是告诉了她我的身份嘛。腰牌都在你们手上,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不不不,我们问你说是一回事,你主动说,是另外一回事。”

陈羽沉默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万巧儿放松了戒心,他有些懊悔,想到了在训练的时候陈雪飞的一些教导,尤其是对于女人这方面的,可他的心里依然有一丝坦然,甚至一点怀念。怀念什么呢?

她的眼睛。

可眼前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形,将陈羽拉回到了现实。

罗廷玺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我没有愚蠢到要杀皇差。杀了你,就如同杀了一个采蜜的峰,筑穴的蚁,即便能杀了你,难道能杀了这次来的所有皇差么?即便是把陈雪飞他们都杀了,你们的总宪陆炳还不得杀得我大同地头个鸡犬不宁啊。“他阴鸷的目光盯着陈羽的眼睛,陈羽心中咯噔一下,“陈雪飞”三个字对他像是从后脑又敲了一下,不过他迅速恢复了正常。

“既然知道是京城陈千户这次领队,尊驾拿住我,这次是想烧香拜佛,还是做钟馗捉鬼啊?”

“岂敢把各位上差比作鬼。只不过,有桩生意想要和陈千户做一做。我知道你是陈千户的爱徒,也知道身为北镇抚司的番子,遗失御赐金牌就算不死,你干爹也很难再保你,我们都是想要讨一条生路,这条生路陈千户给得给,不给也得给,要不然,要是真的鱼死网破起来,恐怕这个局面也不是陆总宪想要看到的。”

陈羽咽了一口唾沫。

“你身后是陈千户,陈千户后面是陆总宪,而总宪的后面是皇上。此次大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用你去查,我罗廷玺就明着告诉你,刘耕,是本座杀的,他该死。”罗廷玺一努嘴,那个金刚力士上前,给陈羽松了绑。“我们白莲教并不想做一世的反贼,这次杀刘耕,分明是为民除害。从朝局上来看,也是帮了陆总宪。从大了讲,让山西这边的严党有所忌惮,便于皇上分而治之,让皇上有理由整治一下本地的宗亲,顺便敲打一下新上位就有点冒尖的严阁老;从小了说,这次我给你一个凶手让你们交差了事,立此大功,陈千户和兄弟几个自有升赏,那以后就更能帮陆总宪,帮皇上出力了,我听说,陆总宪这个缇帅干的也没那么轻松啊,这么年轻就当了总宪,很多老人都不服啊。兄弟,你说呢?”

陈羽沉默了。他不知道这个人对事情吃的这么深,这个时候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对策。

“小兄弟,我等你答复。”他转过头来对手下说,“给我照顾好陈兄弟,就说是我的话。还有,九天圣女那边就不劳烦她再来了。”说完,径直走了出去。

陈羽唾了口唾沫,“可是我们要的是真相,自然会拿真凶。”

罗廷玺站住了,并没有转头。“小兄弟,本座给的路是一条路,而路是给活人走的。人死了,就不要考虑路的事了。你之所以还活着,就是我想给陈千户一条活路,如果哪天我改变主意了,阎王爷那边还望你给你干爹多探探路。”

几曲铿锵之声响彻严世蕃书房内外,在高亢之处又戛然而止,余音绕梁。

严世蕃府邸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就这一间书房两面墙的书架,经史子集样样皆备,还有一满面墙的博古架,玉器珍玩应有尽有。一张硕大的海南黄花梨书桌,上面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张同是花梨木的太师椅就那么空着。

书桌旁有一张及腰高的小巧琴桌,严世蕃整肃衣冠,在用他那肥硕的双手弹奏着一张绝世名琴。

“好,好曲子。”山东巡抚何鳌拍手叫好。同样刑部右侍郎冯萧也谄媚地堆笑着。

严世蕃拿起琴旁的白绢擦手帕擦了擦手,意犹未尽道,“只是这后面结尾处,有些记不得谱了。”

赵文华搭腔道,“还是先散音,然后左手去找七八徽之间啊。”他见严世蕃没有理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东楼兄这张琴什么时候能让在下摸上他一摸啊。”

严世蕃哈哈大笑,“元质兄,说笑了啊。这琴即木野狐,恰如女人。兄长的姬妾可能让我等染指啊?这琴我是不借的。”

“妙啊,此琴声重而韵广,厚实而清角,不愧是一代名琴啊。莫非是东楼兄私藏的那张唐高宗为太子时所制之琴耶?”

“非也非也,”严世蕃摆了摆手,款款落步于三人之间,于圆桌的另一张空椅子上坐下,“那张琴我可轻易不敢示人啊,此琴乃前朝元代名琴,号曰龟山异材,取百年桐木各切分六角拼合而成,贝徽玉轸,不似唐琴那么金贵,却也有文士隐然之美。”

赵文华端起茶碗,“东楼兄本自风流,何等物件在兄手中自能效其神品之味,我等就差了。刚才这曲……”

“梅花三弄啊。宁献王《神奇秘谱》中所载,不过确实很难啊。曲谱我也是花了重金才得来的。这还是当年刘耕出了力的。”

“是啊,刘耕一死,很多已有的线就都断了。这条腿要尽早接上才是。”何鳌捋了捋自己的虎须,同时也看了一眼赵文华。

严世蕃没有搭这个话茬,继续用手帕擦着自己的手,擦的很干净,又一直在擦。大家一时间又都默不作声了,等着严世蕃的话。

“何中丞,我总觉得我这手上有太多的血腥味,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梅花三弄三处泛音,低准清幽,中准深远,高准高亢,越到最后,我弹下来不像是拈花折梅,更像是……”严世蕃把手帕重重地摔在了圆桌上,“把整个梅树砍了。”

他端起茶碗,细细呷了一口,“因为这梅花处处粘雪,做不到一只一只地把雪擦拭干净,只能把树砍了,说不定还能做柴烧,闻他个香味。”

冯萧狐疑地说,“带雪不是好景致么,为什么……”

“带雪,带血啊……”严世蕃回过来看了看何鳌,“大同盐运这条线,何中丞一直都是你在保,这么多年来,你也赚了不少了吧。当收手时即收手。要我说,刘耕死的好,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弄不好会把我们都折进去。经商的常说,有一分利,争一分利;有五分利,争十分利。有十分利,让三分利。有百分利,就要想全身而退。”

赵文华点了点头,“东楼兄说的是,大同是我们盘活的,因为盘活了,所以大同的粮草军需才能源源不断,倘若这条线断了,我们只不过是损失了条线,夏言他们那些旧党武夫们,可能就要坐困愁城了。前线打仗向来打的就是军饷粮草,所以这次派这个陈耀过去,就老老实实做个清官,看詹荣那边能守上几时。”

严世蕃打断了赵文华,在面前摇了摇食指。“不,老爷子想的更深一层。这次不能拆那些武夫丘八的台,毕竟鞑靼人进来不是什么好事,他们打进来了就不会继续跟咱们做生意了。而且明面上,现在还是老爷子主政。这次大同那些地方官给京里的孝敬我全部让陈耀留在当地用了,让他全给詹荣。”

赵文华疑惑地问严世蕃:“那之前的计划,不是要……”

严世蕃笑了,他很享受这种只有自己在最高层,其他别人都没有办法参透自己布局奥妙的感觉。“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的大同就好似一堆干柴。只要烧上一把大火,再多的银子也如杯水车薪。”他恶狠狠地捏住眼前的白手帕,“薪不尽,火不灭。就看陈耀这火烧的怎么样了。”

“眼前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通政使司昨天接到大同代王的一份上疏,今天早上送到了内阁,想必阁老已经览过,东楼兄是否可得看了。”赵文华打断了严世蕃的话,把话头转到了另外一件事。

“嗯,我看过了。”

“老爷子怎么看,东楼兄怎么看?内阁有什么票拟?”

“这件事不止老爷子看了,许赞那个老家伙也看了。不过他鬼精的很,没有表态。”

“那我们要不要力挺一下代王呢?毕竟刘耕没了,这以后都要靠他打交道了。”

“老爷子本也是这么打算,不过我劝住了。”严世蕃把白手帕扔给了下人,“换一条,要冰的……这个代王,贪得无厌,他自己找死,我们帮不了。看来陈耀传给他老爷子的话他没听,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可没想到他这么不知死活,还非要把事情挑明了说。”

“阁老打算怎么处理?”

“不做票拟,直接原疏递上去。这朱家的天下,让他们朱家人自己头疼吧。老何,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济南?”

何鳌捏了捏睛明穴,掐着指头算了算,“就这几天吧。”

严世蕃把茶碗端了起来,看了看何鳌,“早点回去,我的意思是十天内你最好能到。抓紧把你的那条线收拾干净,这火一旦烧起来,不能从山西一直烧到山东去。”

何鳌点了点头,“这个我懂,我明天就走。”

六月六很快就到了。

志莲净苑本来是一个尼姑庵,自罗廷玺一伙人来到了大同,便霸占了这个地方。本来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而且在城北比较偏僻的地方,原不是什么高名古刹,在当年战乱的时候荒废了,被几个修行的尼姑所占,后来老尼姑死的死走的走,也就空了下来。白莲教占了这个地方之后,将基本的建筑用途更改了一下,但是跟当时大体无二。最前面是山门,然后一殿是天王殿,供奉有四大天王和韦陀尊者,二殿是大雄宝殿,在二殿与三殿之间,有一片园林,本来是一个荒废的池子,现在被众人集资重建的景致宜人,三殿原来本是供奉毗卢舍那佛的毗卢殿,现在变成了弥勒殿。与其他佛寺不同的是,本来应该供奉在天王殿的弥勒佛,如今却供奉在大雄宝殿之后,香火更甚于前面的大雄宝殿。罗廷玺到了以后,把这个地名改为“弥勒寺”,或“弥勒尊堂”,不过大同人更习惯仍然叫原来的名字。通过几年的修缮和整理,这个地方已经比其他大同的寺庙更为富丽堂皇,尤其是弥勒殿那高两丈的纯铜贴金弥勒坐身像,更是熠熠生辉。

三殿的丹墀上,经过了简单的陈设,左右各摆上了十二把交椅,一共二十四把,靠左手的位置上顶头的交椅比较靠中间,像是设了一个独坐,这是给白莲教大护法专门准备的。周现和高茂这一天早早的便随着众人来到了丹墀之下,通过几天的经营形象,他此时已经俨然成了一个虔诚的弥勒教信徒,通过向这弥勒寺捐献了大量的钱财,获得了能上一把交椅的权力。不过是最后一把而已。

“赏莲大会”顾名思义,在二殿三殿之间的园林内,有一片很大的水塘,如今种满了莲花,正所谓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正逢得六月光景,也算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白莲教占住这个寺庙之后,就定了六月六作为一年一度的赏莲大会,大家看莲花,拜弥勒。一开始是靠教众们给来的穷苦百姓分发粮食来引人前来的,这两年变得大同城半城人都会拥挤到这个狭小的寺庙中和周围,很多接临郭县的乡民也会起个大早赶过来。如今大同城内这弥勒教的信徒越来越多,今时比往日恐怕人会更多一些,这一天宛然一个当地的大节日,就连沿街的商号都会停业一天,组织伙计们一同前来礼拜所谓的“弥勒尊者”,并排队领受用于“消灾去厄”的符水。罗廷玺又通过盐帮在全城散出风去,说当日弥勒佛将显圣降临,亲自为大同百姓祈福攘凶。

天还没亮,这小小的寺庙便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盐帮的兄弟们从头一天晚上开始便燃起了燔柴,在这里维持秩序,李景和石头此时正把在山门外,指挥着盐帮的人点看名帖,并一一放行。只有实际捐纳十两纹银者方可进入到寺内,其余的贫苦老百姓也就只能在寺门口静坐跪拜。

高茂满脸堆笑,把名帖递给石头。

“哦哦,京城周老爷……”石头验看了名帖,他平时最看不起这些有钱的达官贵人,轻蔑的看了看高茂身后的穿着一身上好丝绸道袍的周现,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年纪的家仆,深邃的眼窝里一双眸子忽明忽暗。“不好意思周老爷,您这名帖只能允许您带一名亲随进入院内,您看是这位老兄,还是您身后这位……”

高茂堆笑着,“这位小兄弟,我们这次都是一起从京城赶过来,为了一睹弥勒尊者圣颜的,您看高抬贵手,就让我们都过去吧……”说着他瞥了一眼石头身后的李景。李景并不凑上来,也并不说话,就当没看到,眼睛警惕的看着周边。

“小兄弟,您看这样成吗?我这里有十两银子,就算是我给另外一个兄弟交纳的常例。您看,就通融通融吧。”说着高茂从胸口掏出一锭元宝,双手递了上去。

石头嫌弃的看了看周现,拿过了那锭元宝顺手扔给了李景,“进去吧。不过椅子只有一把可以坐啊。”

李景点了点头,高声吆喝到:“京城周老爷到!”

陈雪飞进门时和李景对了一下眼神,陈雪飞向后看了一眼。

李景明白这是让他随时注意院外的动静,并时刻准备好退路。

第十九章 莲花

“薛缨,薛大官人到!”

李景的高声直接穿透了山门和一殿,已经在三殿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不少。薛缨只带了吊着一只胳膊的杨管事,二人轻装简从,穿过了二殿后的园林,绕过池塘,缓缓走到了三殿前的丹墀之下。丹墀之下早已等候了好多人,并没有人敢踏上丹墀归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三三两两的在下面交谈着。一看到薛缨过来,纷纷迎了上去。

“薛员外,别来无恙。”

“薛老爷,府上一向安好?”

“薛老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一片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列位,薛某偶感小恙,上次未能同众位一同拜会知府大人,今日又姗姗来迟,还望见谅……”

“岂敢岂敢……”

“请了。”

“薛兄走先……”

薛缨对这些巴结自己的人早已习以为常,因为只有他的财力最为雄厚,山西的很多钱庄和银铺大多也都在他的名下。在这里的商贾们,很多人并不缺货,而是缺可以流通的现银。由于刘耕的事情,很多人的现银都被刘耕套走,下落不明,目前新知府上任,大家都想讨个说法。这个赏莲大会,名义上是个白莲教搞得拜佛盛会,实际上已然变成了一年一度大同商界的勾兑大会。而大家由于都把本钱折了进去,这次很多人来这个赏莲大会的目的已经不完全是为了一种原始意义的宗教感了,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找和自己同样境遇的人来询问一下怎么办的。

还有就是,向薛缨求救。

另外,向罗廷玺求救。

这一切都在罗廷玺的计划之中。

薛缨在走到丹墀前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看到了一个向自己作揖的陌生面孔。

“薛老爷,晚生这厢有礼了。”

薛缨连忙还礼,“岂敢岂敢,这位仁兄面生的很。未审上下,如何指教?”

“晚生自京城而来,贱姓周,单名一个星字,这次出口外,初来宝地,跑些布匹皮裘生意,这不经人引荐,特来躬逢盛会。听闻薛公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颜,三生有幸。”周现一躬到底。

“好说好说。”薛缨并不想多做停留,也礼仪性的唱了个喏之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继续向前走。

“只不过晚生最近对盐运生意也颇感兴趣,不知薛老板可否也准许小弟参股入行,在您这一亩三分地上,讨口吃食。”周现抬起头来,对着薛缨的背影轻声说到。

周围其实很嘈杂,但是“盐”这个字,很精准的飘进了薛缨的耳朵里。

薛缨微笑的回头看了一下,眼睛盯住了周现的眼睛。笑容僵了一会儿,面皮松了下去。可瞬间又恢复到了常态,继续一脸堆笑,转头走上了丹墀。

薛缨不来,没有人敢上丹墀,可薛缨到了,大家也就是在自己的座位前站好,没人敢坐下去。周现随着众人上了丹墀,站在了西侧末端的椅子前面,陈雪飞和高茂则在椅子后警惕的看着周围。

丹墀前面站满了弥勒教教众。少顷,人分左右,盐帮帮主万成大和跟随他的十一堂主纷至沓来。万成大年已半百,连鬓络腮的胡子,已经花白,布衣布巾,剑眉虎目,不怒自威。他一个箭步踏上丹墀,向西侧十二个人纷纷拱手事宜,最后在为首的薛缨面前停下,“薛老板。”

“万帮主。”

“之前往北边走的货,够了吧。”

“哪里话,刘知府已登极乐,货自然是不用再出了。”

“那我盐帮之前的银子……”

“这个放心,自然是不会少了帮主的。不过周转确实也需要些时日。稍安勿躁。”

“哼,稍安勿躁?”万成大用眼睛弹了薛缨一眼,“现在谁都知道,货是以你薛大老板的名义走到口外的,不找你要钱,找谁?”他扫了一眼站在丹墀上的其他商贾,最后目光停在了周现这个陌生人身上,“我不像这些人一样,见到你会求你,今天你不给个说法,恐怕这里是走不出去了。”

见到了面露凶相的万成大,薛缨依然很沉稳,不慌不忙的应答着。“万帮主,恐怕此时此地,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吧。”

“你……”

“对,此时此地,弥勒教大护法,万成大,还是安心归坐!”只见罗廷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丹墀之上。

“我等恭候弥勒尊使大驾,旧魔当灭,新佛降生,圣火护佑,救我生灵!”丹墀下的民众纷纷跪拜。罗廷玺此时身着白莲教代表圣洁的纯白色法袍,手拄黄金拐杖,摆手示意民众都站起来。

“大家都安坐吧。万帮主,您的座位在这边。”那个正中左手边的座位,正是给万成大准备的独坐。万成大虽然愤愤不平,然而看到罗廷玺那冷酷的眼神后,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率领盐帮的十一个堂主坐在了丹墀上东侧的座椅上。薛缨微微一笑,坐了下来,周现等一众商贾自然也落了座。

罗廷玺走到丹墀前正中,双手高举,而后又合十于胸前,高声诵道:“莲池海会,弥陀如来,弥勒菩萨坐莲台,接引上金阶,大誓弘开,普愿离尘埃。”

“弥勒菩萨引万福,莲池海会铺金阶!”下面民众们狂热起来,纷纷双手合十,跪下对罗廷玺拜了又拜。

高茂轻蔑的冷笑。“下面这托儿们真的不少……好多都是……”

陈雪飞依然神色冷峻的看着下面的一切。

“圣火啊!请您护佑世人吧!来!”罗廷玺忽然间向左右一抖手,丹墀前的燔柴顿时点燃起了熊熊大火。民众看到这种法术顿时惊叹不已,就连坐着的众人也是纷纷起立,很多甚至向燔柴跪拜下去。

“看出什么了么,老高?”

高茂用力嗅了嗅,“白磷粉压成的白磷丸,那燔柴上有油。”

“全是障眼法。”

“没办法,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我听说本地的读书人已经越来越少,大家都生活在一股惴惴不安之中,只能依托于这样所谓的天降强者。”

罗廷玺逐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什么热油中取金元宝,给失明的教众通过祈福摸头的方式使之复明等一系列花活,在表演到逐渐到达高潮时,突然又戛然而止。迅速回归了平静。

“这一次,将不在是本座为众位祈福驱邪,本座于西山面壁半月,绝食半月,终于感动上苍,这一次弥勒重光佛将大现法身,亲临我们这弥勒院,就在今天,今时,今刻!”

旁边一排排法鼓被一些赤裸上身的壮汉重重的敲击着,在三通鼓敲毕,一直关闭的三殿殿门幽然打开。

“恭迎弥勒佛法身降世!”罗廷玺转头便拜了下去,头实实地磕在了地上。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趴伏在地。

陈雪飞侧脸看向了那黑洞洞的殿门口。

先是七彩香烟淡然飘出,然后幽然的钟声从殿内响起,隐约间,一个超大号的轿子被人抬了出来。与其说那是一顶轿子,更不如说是一顶方形的经幢,最高顶处的“塔尖”甚至是贴着门楣出来的。烟雾散去,配合着低沉的钟声,这巨大的轿子逐渐显现出来。一个巨大的汉白玉原石雕刻而成的莲花台座,上面起四根金丝楠立柱,成阿育王柱形,柱子上浮现出飞身五爪升金龙,刻满经文。四根立柱上顶着一个攒尖顶,顶部一颗纯铜镀金佛头。四柱周围皆有纱幔遮盖,里面隐隐绰绰有一个人影。让人最为惊奇的是,这顶所谓的轿子,竟然是四个人抬出来的。

“简直不可思议,这轿子何止千斤,四个人竟然每人单手抬持,且毫不费力的样子。”陈雪飞暗暗心中惊讶。

抬这顶轿子的人,就是经常跟随在罗廷玺身后的四大力士,又称其“护教四天王”。只见他们膀大腰圆,虎背蜂腰,头戴紫金盔,面饰天王面具,面具样貌如同持国,增长,广目,多闻四大天王一样。他们身高过丈,如刀砍斧剁一边齐,两臂兽面吞吐连环臂甲,腰系虎皮裙,足踏翘头鲨鱼靴。然而上半身却赤身裸体,露出结实遒劲的肌肉,就如同犍陀罗山四大天王降世一般,给了在场的所有人无限的压迫感。

随这顶轿子和四大天王出现的,还有一整排共十六人组成的一个番僧佛乐队,在钟声结束之后开始吹奏敲打起来,这些番僧们也是各个粗壮结实,手里所持的乐器,诸如号角、腰鼓、铙、钹一类的,也比日常的大了整整一圈。只见他们身披黄色袈裟,光头上每人顶着一顶硕大的毗卢帽。

轿子在万成大的椅子前面停了下来,四个力士放下轿子发出了一阵闷响,地面也随之震动,殿内的钟声也随之停止了。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而罗廷玺则幽幽的走向了轿子正中。只见他向轿内的神秘人默默祝祷,之后转过头来像天女散花般从袖口中向天上洒出香烟,而那些香烟中所裹有的颗粒又在空中纷纷爆炸,出现了白天也能看到的烟花。

轿内突然出现了一阵嗡鸣之声。

“我广大弥勒教的信众们!”罗廷玺转过身来,“我们今天是何其有幸啊!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等待降世的弥勒真佛!南无弥勒大光明佛!”

“南无弥勒大光明佛!”

“弥勒佛说了,大家都可以先站起来了。打开庙门,让庙外所有的兄弟姐妹们都进来!弥勒佛想接引全大同的有缘人!”罗廷玺一声令下,眼见着丹墀下围着的大同百姓越来越多,有的穿着平时最好的衣服,有的甚至破衣烂衫,大家并没有拥挤着向前推搡,而是在盐帮的安排下有秩序的看向上面,眼神益发虔诚。石头和李景也挤在角落里。

“在这里,没有什么高官显贵,没有什么富商巨贾,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大家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大家都是弥勒佛座下的信众,也是这大同芸芸众生的每一个人,顶天立地的人!”罗廷玺一改之前神圣的表情,变成了慷慨激昂的演讲。“然而,这个世界公平吗?你们说,这个世界公平吗?!”

“有人寒窗苦读十年,却无法为自己挣得一个功名,而有些人却因为自己的父亲是高官是阁老,孩子竟可以不用头悬梁锥刻骨就能得到官职,这公平吗?

“有些人为商十载,赚的积蓄,但只要地方官变一变政策,用一点手段,受一点贿赂,就可以让三代人奋斗出来的田产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这公平吗?

“有些人天生下来锦衣玉食,他们整天不务正业,喝花酒养小妾,坐拥十几房的妻妾,而我们今天在场的很多兄弟,却衣不果腹,有的人年过半百都没能娶个老婆,续一盏香火,这公平吗?

“俗话说的好,条条大路通京城,可是,有人就出生在京城!难道就我们大同这个地方活该受穷,活该被狗官赃官讹诈,活该兵起连年,百姓流离失所?

“这一切,公平吗?!”罗廷玺这振聋发聩的声音,得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共情。就连高茂都在心底暗暗的感到有的在理。

“不公平!”现场如雷声般的回应。

“之前的我们拜的假佛,那些佞僧们,说着什么不为国主,法事不利。以教导大家所谓要有向善的心,什么放下,什么随缘,用这套说辞让我们逆来顺受,现在真正的代表光明的弥勒佛就在大家眼前,他不会让大家忍受这种痛苦,不会让大家无端受到这种委屈,只有弥勒光明佛才会接引大家走向光明的未来!”

“大明,大明,这朱家过去也曾经是我们白莲弥勒的信徒,但是他们依靠我们过去的兄弟,推翻的大元,做了皇帝王公,翻过脸来就把我们当成是邪教异端,斩尽杀绝,还派了一个又一个的狗官骑在我们大同百姓头上拉屎拉尿,这种仇恨,我们更不能忘!”

“天生弥勒大光明,众佛护佑开金门,脚踏莲台心如铁,我辈岂是牛马人!南无弥勒大光明佛!”

“南无弥勒大光明佛!”

站在一旁的陈雪飞暗暗的叹了口气,“此地民众的心,已经被他全抓去了。”

“现在就请弥勒真佛为我们大同的百姓们一一施福授水。”所谓的施福授水,就是让人跪在那个轿子前,里面的那尊“真佛”摸一下每个人的头顶,并用手中的柳枝沾上点净瓶中的水撒在人身上,和上巳节的祓禊仪式很类似。先从万成大这个“大护法”开始,然后是东边座椅上的十一个盐帮的堂主们。只不过罗廷玺们又加了一点新花样。

一股股青烟从轿子的莲花台上逐渐弥漫了下来。

“不对,这个味道……”周现看了一眼陈雪飞,陈雪飞紧缩着眉头。“是,阿芙蓉烟?”

“没错,这个味道是阿芙蓉做成膏状,燃起来的烟,会让人如痴如醉。这种香气又称为乌香。”

“阿芙蓉?”高茂有些疑惑。

“对,就是米囊花苞刮出来的,也就是现在叫的罂粟花。这个李景熟。”陈雪飞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在人群中看过去,之前李景一闪而过的脸,现在又消失了。陈雪飞沉吟了一声,给了转头看向他的周现一个眼神,然后又看了看高茂。

周高二人点了点头。

万成大等十三个人之后就是薛缨等众多商贾们,周现排在最后,他们三人并没有像之前众人那样双膝跪倒,而是单膝跪倒在那硕大的汉白玉莲台之下。在得到罗廷玺示意之后,周现起身上前。

一只胖乎乎的手从纱幔中伸了出来,向着周现的头顶摸了过去。

迎着那只胖手而去的,是陈雪飞的袖中的短剑。

突然间,周现一闪身,拔出了腰间两把短匕首从瞬时间绕到罗廷玺身后,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高茂机敏的拿出藏好的袖珍三眼铳,对准了万成大。

陈雪飞原地高高跳起,袖中出剑,剑过手掌,掌握剑柄,剑锋似电。一击便刺中了那只胖手,血流如注。他顺势做了第二击,横向劈斩,意图砍开纱幔,露出这尊真佛的面容。这一刺一砍都是在空中一气呵成,如白虹贯日。

然而纱幔却坚硬如铁。

陈雪飞纵身跃上莲台,然而这柄短剑却劈不开那薄如蝉翼的纱幔。

不是被绞住了,而是被抵住了。

抬轿子的左前侧力士,身后竟然背着一柄长剑,就在陈雪飞在空中完成这二段击之时,他也完成了从抽出宝剑到格挡出陈雪飞这一动作。而且是用的单手。

右侧的力士则迅速解下了身后的一柄铁伞,护在了万成大身前,撑开铁伞,挡在高茂铳前。

周现的身后则出现了另外的两名力士。一个身后背着铸铁的琵琶,一个腰间缠着一条毒蛇般的铁鞭。

他们的面具下,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哈哈哈哈哈……”罗廷玺得意而又放肆的笑声。他拍了拍手,无不讥讽的说,“陈千户,本座今年这个赏莲大会,一半是为了你啊。看来我赏莲,你赏脸,这场戏唱到这里,您这个角才算登场啊。”

陈雪飞:“我们那个兄弟,还活着吗?”

罗廷玺:“你是说你的那个螟蛉公子啊,他当然还活着。”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了陈羽的腰牌抖了抖。

陈雪飞:“那就不奇怪了。他该死。”

罗廷玺:“别误会啊陈千户,令公子口严的狠,我也没有用什么手段。至于我是怎么知道你们的,真的怪不到他头上。你们这次来了总共六个人,除了他,还有你们三位,还有两位,恐怕也在这里吧,现身出来吧,各位大人们。”

陈雪飞:“你知道是我们,你不怕死吗?”

罗廷玺:“就凭你们这区区六个人,在这大同地界上,还真的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要是平常,放到别的州府,你们个顶个是个人物,谁见你们不是胆战心惊,不是倒头即拜。那不是因为你们身手武艺了得,而是因为你们身后有皇上。可惜了,这是大同,皇上,哈哈哈哈哈,说句不好听的,本座劫的是皇杠,杀的是老爷,玩的是娘娘,你们今天犯到本座手里,正好能给我们的大业祭个旗。”

陈雪飞:“你是到底是谁?”

罗廷玺:“本座就是弥勒大光明佛佛前圣使,罗廷玺!佛前四将,听本使命令,拿住扰乱会场的这三个狂徒,不论死活!”

陈雪飞依然双眼注视着和他对刃的力士,心里则在飞快的盘算着。他没有想到如此的凶险,更没有想到他们的信息竟然从一开始就早已泄露了出去。周现和高茂则干脆放弃了思考,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境地了,这四个力士都不是等闲之辈。周现在考虑的是如何闪出空挡从两个人的中间把罗廷玺“偷”出来,而高茂的思考则是今日带的火药够不够直接炸死这里的人。

“我不管你说的这些废话是什么有的没的,我们过来是办案拿人的,你既然跳出来,也省的我们查了。就凭这四坨牛腩,能不能拦住我们三个还不一定呢。某只知道,动一下你会死。”周现将双匕首的刃尖直抵罗廷玺的咽喉。

“年轻人,什么话说的不要太绝对。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罗廷玺淡淡的说,“不要活的了。”

四天王的老三,也就是和陈雪飞对剑的力士先动手了。那柄剑并不是像佛像中增长天王手中的长剑,更类似于西洋的双手巨剑,而他竟然用单手按剑,一个突刺直取陈雪飞面门。陈雪飞稍作格挡便进行躲闪,他知道即便是双手也未免架的住这柄重剑一劈。老三随即抡了一个盘头,将陈雪飞赶下了莲花台。

周现瞥了一眼陈雪飞那边,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罗廷玺就趁这个当口,双手由腋下钻至领口,放出了迷烟。周现就敢眼前一花,罗廷玺早如蛇一般金蝉脱壳,钻出了他的挟制,而背后四天王的老二也把铁琵琶抽如手中向周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周现则立即改变对敌策略,慌忙跳到高茂背后与之互为犄角。

三天王将周现高茂团团围住,而老三又与陈雪飞对峙,三人已经陷入绝境。

罗廷玺扬声道:“这三个人就是官府派来捣乱我们盛会,刺伤弥勒佛降灵肉身的凶魔,我们应该怎么办?”

“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

台下瞬时间一片人声鼎沸。

弱点。弱点到底是什么。

这次轻敌冒进,忽视了埋伏,是陈雪飞的破绽。那么罗廷玺的弱点又在哪里?

在这混乱而已嘈杂的环境中,陈雪飞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大脑飞速的思索,把一切无用的信息全都剔除掉。

滴答。滴答。

几滴鲜血滴在莲台上。

是几滴鲜血滴在莲台上的声音。

陈雪飞明白这个死局唯一的突破口在哪了。

就是那莲台之上的人。

可这四大天王却不会再想给这三个人的锦衣卫小队机会了。持巨伞的老大首先发难,他右手发力,用力的旋转着这柄巨伞,用力向高茂推去,压缩二人的躲闪空间。与此同时,老二和老四则分别向两人猛攻过来。高茂拍了一下周现肩膀,一个马步躬身,从腰中捻出一枚五雷火弹,向下狠砸,爆炸声瞬时响起。周现单脚踩在高茂膝盖上,在烟雾中腾空,足足跳了有一丈高,在空中一个剑花,割伤了老二的右臂。老二顺换左手抽住琵琶柄,用惯力狠狠砸向周现的后脑。

“砰”的一个声,三眼铳的一个弹丸打到了琵琶面,这一击抽空了,反而使得老二未能控制住惯性,摔倒在地。

可此时高茂的衣襟已被老四狠狠抓住,老四是一个大力摔跤手,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和足部的技巧将高茂掀翻在地。周现反身掷剑过去,割伤了老四的右手使其放开了高茂。

用巨剑的老三改为了双手握剑,在烟雾中腾空而起,直砸向陈雪飞。只见陈千户一个闪身,接上一个鹞子翻身,反客为主,踏着劈空的老三后背就是一剑,瞬时重新跳上了莲台,单剑一挑,割开纱幔,单手拿住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弥勒佛”。

“大同的父老乡亲们,大家看,这就是所谓的弥勒佛的真身!大家看看这是谁!”

第二十章 碰撞

下面的百姓麻木的看着打斗,盐帮的人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帮衬,似乎是在观望,也似乎是认为从没有人能击败过这四大天王。

可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随着高茂火药的炸响,烟雾散去,下面的群众们看到的却是四大天王以四敌三经都落了下风。更让人们惊愕的是,陈雪飞竟然能擒拿住了这个被大家参拜了许久的“弥勒佛”。

“他如果真的是弥勒佛降灵附体,那么某也绝拿不到他,现在大家看,这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可有一点佛像?”

原本神情严肃虔诚的民众们,开始变得疑惑起来,窃窃私语。过了没多会儿,人群中开始出现了起哄的声音。

“他是谁啊?为什么弥勒佛要附体在他身上啊?”

“对啊,这个胖子除了胖头胖脑以外,有哪点像弥勒啊?”

“你要是真弥勒,赶快弄死那个抓着你的人啊!”

“……”

陈雪飞突然暗暗好笑,他认出来这些声音都是谁发出来的,那就是李景。这是李景通过模仿术,模仿了很多种类的人的呼喊口音,煽动起了在场盐帮和民众的疑惑。

“那不是……和川奉国将军吗?”一个商贾突然间认出了这个弥勒佛的真身。

“对啊,好像就是他,之前还在我这当过东西的。”一个当铺老板也认了出来。

“是啊,就是他,他,是代王府宗室啊!”

“他就是那些骑在咱们头上的朱家宗室啊!”

李景这波节奏带的越来越巧妙,到后来他干脆又隐迹藏行,等着舆论慢慢发酵。

这下轮到罗廷玺有些站不住了。他对万成大很严厉的看了一眼。

万成大:“盐帮的兄弟们,马上把这里围了,拿住这几个人!”

之前没有万成大的命令,那十一个堂的堂主并不敢动,现在即便是有了老大的命令,由于这次来赏莲大会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许带兵器,这赤手空拳谁也不敢上。加上看到这三个人不仅武艺超群,而且配合娴熟,分明不似一般官军,其武功套路也不是官家的架势,便各个踌躇不前。

石头在听到万帮主的命令后,刚想要向前冲,被李景一把拉住。

“看看再说,盐帮的人都没动。”

现在的现场透着一丝的尴尬。在万成大喊过之后,原本的人声鼎沸变得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四大天王对峙着周现高茂,周围围着盐帮的人,而陈雪飞则独自挟制着朱充灼,站在莲台之上。双方都不敢动。

“尊使,我看还是暂时先不要动手的好,佛爷还在那贼人手中啊。”万成大凑过来低声对罗廷玺说。

罗廷玺:“你们盐帮这么多人在这,你老小子不会是怕了这三个人吧?”

万成大正色:“真动起手来,今天在场的这些商贾和百姓怎么办?”

罗廷玺没有再管万成大,扬声对陈雪飞说:“你放了佛爷,我回去放了你儿子怎样?”

陈雪飞:“那小子我已经当他战死了。”

罗廷玺:“不放了他,你们是走不出这里的。”

陈雪飞:“放了更走不出。”

一支箭,从院墙上射了过来。

四天王老大反应十分机敏,用铁伞为罗廷玺挡下了这一箭。

箭矢如飞蝗般射进了院子,直奔丹墀之上。

台子上瞬时有人中箭倒地。几个盐帮兄弟和商贾被当场射死。

全场顿时大乱,台下的百姓和普通盐帮的弟兄开始向二进院的出口拥挤,四散逃命。那些番僧见势不妙早已抛下乐器逃跑到殿内。

陈雪飞顾不得拉住朱充灼,慌忙与周现高茂躲在莲台之后避箭。

罗廷玺见势不妙,在老大的铁伞掩护下,抛下一切飞快的向大殿方向跑去。老四飞身跳上莲台,单手扛起朱充灼,随着罗廷玺而去。老二老三则负责断后。

“老陈老周!危险!”

陈雪飞与周现不顾一切冲了过去,老二老三则与他们二人边战边退。

箭射了一段时间便停止了。院子里中箭的人不多,台上则是哀嚎一片。

万成大掺起一个受伤的堂主,另外几个没有受伤的堂主掺起了其他人,则想从三进院的后门逃脱,突然间院里院外冲进了一票官军,试图围住这几个盐帮首脑。

为首的便是阿义,他不由分说,直擒万成大。

“帮主!快走!”

石头和李景截住了阿义,石头护住万成大,李景则和阿义缠斗起来。

一开始阿义不过当李景是个小乞丐,对了两招之后开始发现不太对。

李景同样发现了问题,阿义的刀法全是那些致人伤残的下三路招数,奔着的地方不是手腕就是脚脖。“东厂的人。”李景立刻下了判断。

阿义也发现李景的招数和套路不对,全是锁喉拿人的本领,身法极其飘逸敏捷,手臂虽然纤细,然而筋力十足,且不拘泥于套路程法,与自己在伯仲之间。“想不到此地还有此等人物。”

“李景哥!”

“石头,你先护送着帮主堂主们走!我随后便赶过去!”

“李景哥,要死今天死在一起!”

“别扯淡!先护送帮主出去!”李景俏皮的向石头微笑着挑了一下眉毛,“我你还不放心吗?他们拿不住我的!”

“唉!”留下一生叹气和无奈,局面已经刻不容缓,石头和春寅堂春午堂两位堂主杀出了一条血路,回头望时,李景已经在官军的团团包围之中了。

李景尽量吸引更多的官军到自己周围,待到石头已经跑远消失在视野中,便卖了一个破绽,被官军擒住。

“别杀他!绑起来!”阿义顾不得心中的狐疑,便直追了进去。

老二和老三且战且退,两人双双架住陈雪飞周现的兵刃,相互看了一眼。只听得一声哨箭声,二人双双放空气力闪躲两旁。

快步追上来的高茂高声喊道:“小心啊!火雷弹!”

陈雪飞从二人的空挡中看到后面的老四在左肩扛着朱充灼的情况下,回身右手弹出一颗红色弹丸,陈雪飞躲闪不及,用兵刃格挡。

“轰!”

“老陈!”

“陈千户!”

爆炸的冲力掀倒了陈雪飞。

“没事吧陈头!”高茂扶起满脸血渍的陈雪飞,“让我看看,还好,没破相。看来是颗烟弹,里面没有子母钉。好悬啊,那柄剑卸掉了一半的炸力。”

陈雪飞单手擦着额头上淌下的血,厉声命令周现:“老周!快追!”

周现其实根本没有耽搁,他丝毫没有去看陈雪飞一眼,短小的个子双手衔刀直冲敌人背影追去。直到随之消失在了烟雾及大殿的黑暗中。

“把这个院子统统围住,这里面的人全绑起来!”尘埃落定之后,推官张逸才神气活现的穿着补服出现了。

可这个院子的兵没人听他的,都白了他一眼,各做各的事。

为首的一个千户很不客气的对他说:“我们奉巡抚大人令听归钦差知府陈大人调遣,不是随便一个推官就可以呼来喝去的。”

“你!好,你不动,我让我大同府的兵丁来。”可是他又想了想,自己带来的这百十号大同府衙役,根本没有办法把现在在场的,还没有来得及逃走的上千百姓和盐帮帮众抓起来。只得哼了一声作罢。

“大同知府陈大人到!”

陈耀在几个亲兵的跟随下,从正门进了这三进院。

“徐千户。陈某这厢有礼。”

徐千户拱手致意。“钦差大人,院内已经全部控住,这些留在这里的百姓怎么办。”

“受伤的快快送去医馆医治,剩下的人严格盘查。”

“那些商贾和盐帮的人呢?”徐千户把台上没能逃走的那些有钱的商贾还有盐帮长老们绑在了莲台周围,还有李景。

“他们都是做实了的白莲教反贼,统统拿下,带到知府衙门。”

“末将遵命。”

“等等!”经过了简单包扎的陈雪飞冲到了陈耀面前,被他的亲兵拦下。

“徐千户,这怎么还有一个没被绑起来的?”

“这……”徐千户有些尴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反贼拿下!”

陈雪飞三两下把上前的兵丁击倒在地。

陈雪飞:“陈知府,好大的官威啊。”

陈耀:“京腔京音,敢问尊驾?”

陈雪飞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后面跟上来的周现高茂。“怎么样?”

周现:“贼人全部消失,职下认为殿里有密道通外面。”

陈雪飞:“算了,追不上了。别看他们皆身负重物,其脚力不逊你我。还是这边的事情要紧。”

陈雪飞正色对陈耀:“你可是新任大同知府兼理钦案全权办事钦差大臣陈耀,陈知府?”

陈耀:“正是。”

陈雪飞把自己的牌子扔了过去。

张推官看到上面“北镇抚司”四个烫金大字的时候,大惊失色,仿佛膝盖没有了骨头一般跪了下去,“臣大同推官张逸才恭请圣安!”

徐千户也是一阵狐疑,看到旁边张推官跪了下去,也跟随者跪了下去。“末将恭请圣安。”

陈耀看的很仔细,他看了牌子侧边上刻着的编号“武字贰千零贰拾壹号”,确认无误后,也没有下跪行礼,而是淡淡的说:“想必阁下便是锦衣卫亲军所副千户,陈玄起了吧。”

陈雪飞:“你可以不用跪。不过,他们你不能抓走。”

陈耀:“为什么?”

陈雪飞:“他们只是被白莲教那个祸首蛊惑的普通民众,并不是核心教众。”

陈耀:“能上到这个台子上的,都是对反贼大有资助之人,否则没有资格能上到这个台子上来,坐着。你说呢,薛员外?”

薛缨也被双手反绑,不过他待遇好一些,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过脸色惨白。

陈雪飞:“你抓了这些人就中了贼人奸计,只会让满城的百姓更恨大同府。你这样做会逼反全城人的!”

陈耀:“历来听说的都是小民会造反,因为其一无所有;士兵会哗变,因为其手握刀枪。从来没听说过商人会造反。所以我只抓……”他向着那些商贾挥了挥手,“这些人。”

陈雪飞:“既如此,他们便不是反贼,你抓他们干什么?”

陈耀:“我没有说他们是反贼,我说的是,他们是对反贼大有资助之人。或资助钱财,或资助人力。他们即便不是反贼,也是知道一些反贼实情之人,按随从谋反罪,即便本钦差将他们就地正法,也是合情合理。”

陈雪飞:“我说了,你会逼反全城人的。今天你已经在这里杀了很多人,如果再把这些商贾抓了,足以使半个城的商业停摆。”陈雪飞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薛缨,“那只能让跟随白莲教的人更怨恨官府!那个叫罗廷玺的匪首已经蛊惑了全城的人,大同城最有势力的莫过于商贾和盐帮,你今天抓了这些人,甚至不由分说的杀了,到时候局面会失控的!”

陈耀:“如果今天放了他们,再想拿住,可就很难了。今天这千载难逢的一网打尽的机会,本就被你陈千户搅乱了。你陈千户出手晚那么一两刻,等我彻底包围了这里,我想那罗廷玺和那什么佛前四将也不会逃走!”

陈雪飞:“我可没提过什么佛前四将啊。”

陈耀:“哦,是么……”

陈雪飞:“知府大人既然知道佛前四将,那是不是也应该清楚,今天有一个假扮弥勒佛诓骗民众之人,是个本地宗室……”

陈耀急忙打断:“总之,这些人本府必须带走,至于下面那些老百姓和盐帮的小喽啰,我大同府牢没有那么些地方,就悉听尊便。”

陈雪飞:“我要是要把上面的人也带走呢?”

陈耀:“他们与前任刘知府的死有莫大的关系,不能被你带走。陈千户莫非与白莲教也有什么勾连?如此袒护?”

陈雪飞:“我北镇抚司查案,你个地方知府,芝麻绿豆官,敢拦吗?”

陈耀心平气和的:“陈千户,我有兵。”

陈雪飞:“有兵怎么了,你们,”他指了一圈在场的兵丁,“你们敢对锦衣卫动刀枪吗?你们不怕诛灭九族吗?”

陈耀:“圣旨。陈千户,圣旨。”

陈雪飞:“什么?”

陈耀:“圣旨上并没有说锦衣卫会同办案,我是本案的全权钦差大臣,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官。陈千总这么武断行事,即便传到京里,陆总宪的脸上也会没光吧。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应该是暗访,否则你怎么现在才现身?”

陈雪飞:“……”

周现:“陈千户,他说的对,他现在有圣旨,圣旨上没说咱们,那么我们就不便插手了。”他转到耳语陈雪飞,“他是严嵩的人。”

陈耀将陈雪飞的腰牌双手奉还:“这样吧,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三位露了身份,我们大同地界不接驾也说不过去了。还请陈千总移步到我大同府内,我们一一叙话,您这三位上差来了,我们大同也要略尽地主之谊。”

高茂:“也行吧陈头,咱们跟着一起过去,也不怕他杀人灭口。”

陈耀:“这位上差说的哪里话,请吧。”

陈雪飞:“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那个弥勒殿你要派人好好搜查,里面有暗道,通外面。顺着暗道说不定能抓到些蛛丝马迹。”

陈耀:“这个放心,分内之事。徐千户,有劳了。”

徐千户起身:“末将遵命。”

陈耀:“张推官,你还趴在地上干嘛,贪凉快吗?我们走了。”

高茂凑近了陈雪飞:“头,在那个莲花台下,我发现了一个纸条。”

陈雪飞抄起了高茂递过来的纸条,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写的八个小字:“陈羽没死,洞穴云冈”。陈雪飞一阵好笑,“娘的,老谢这汉字写的真难看。”

陈雪飞和他的部下

第二十一章 对峙

在大同城西,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小山岗,名字叫武州山。武州山在之前非常有名,从北魏开始,便有高僧大德,乃至各个王朝的皇帝亲自下令在此挖掘石窟,雕刻佛像。到了明朝则渐渐变得没落起来。武州山本应归大同府治下的大同县管理,然而其西侧紧挨着嘉靖十四年建的高山堡,而这所谓的高山堡的“高山”,则归左云县的高山镇管理。大同县是个附郭县。虽然后世有所谓“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一称,而如今的大同县则完全不同。大同县的县治所在大同城内,自从刘耕来到大同担任了大同府的知府,大同县的县令换了两个,最后干脆就由大同府的同知沈维宁兼任了。本来两者行政也有些冲突,这沈维宁更是只管府上的事,而郊县的事慢慢荒废的多了。

这武州山也就成了老百姓口中的,“巡抚不管,因其无堡;知府不管,因其无粮;知县不管,因其无人”的三不管,以及“大同不管,高山不管,左云不管”的三不管地带。

直到现在,确实有人管了。那就是罗廷玺和他的弥勒教。当然,他裹挟着万成大把盐帮的总堂口也从大同城内移到了这里。

这里万洞千窟,内部在罗廷玺的打造之下变得别有洞天,主洞高七丈有余,是在一个断壁上凿空而成,里面进深很大,外面也有平台院落。最深处雕有一尊高三丈的释迦摩尼佛,两旁的阿南迦叶也都两丈有余,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相传此地为之前的昙曜译经楼旧址,为唐代遗存。在这大的洞窟之上,还雕有一个小的洞窟,里面供奉有一尊雕刻精美的弥勒佛,称为“弥勒室”,是罗廷玺日常所在的地方,通过洞后小道拾阶而上,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入。而这大的主洞,则作为弥勒教举行大型集会时所用。

在这小小的弥勒室中,两个人正在激烈的争吵。

万成大:“事情闹到如此田地,我没有办法给盐帮上下交代!”

罗廷玺冷笑道:“万大帮主身为一帮之主,还需要什么交代?”

“死了至少十几个弟兄,还折了春巳堂、春戌堂两名堂主,剩下的堂主大多负伤,还有三个被官府抓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这个弥勒尊使总要给我一个交代!我也好给弟兄们说清楚!这个什么赏莲大会到底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变成什么样子?这些损失对于我们来讲九牛一毛。”

“薛缨也被新知府抓走了,他可知道很多事情啊!还有就是,所有的钱粮都在他的手上,要是真的起事,没有他手上的钱粮是根本做不成事情的。”

“这些事情更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只管统住盐帮的人,不要插手别的事。”

“现在本身就断饷欠银,死了的人还要抚恤,丢下那么多孤儿寡母的,你让我怎么统住盐帮?”

“本座没想到新来的知府手段如此毒辣。”

“你没想到?你不是消息灵通吗?你不是手眼通天吗?你连朝廷派了锦衣卫来都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那新知府会带兵来呢?”

“那大同知府手下的兵丁不足二百,而围了那弥勒寺的根本就不是大同府的兵丁,而是巡抚的亲兵,还夹杂着大同左卫的兵,这本座怎么能想的到。”

“你不是说新来的人是严嵩的人,那詹荣不会借兵给他吗?”

“……”

“不对,”万成大闭目一想,狠狠的砸了自己的脑袋,“哎呀!你是知道的,故意的!不不不,你这家伙,盘算得好啊,如果兵丁不来,你就能有足够的时间煽动大家跟你造反,假如新的知府带兵来了,则更能逼反这些人是吧,里外里你都是稳赚不赔,要是能捎带拿住几个锦衣卫,还能在手上多几个筹码,你好算计啊!”

“目前,盐帮的兄弟们,大同的百姓们,心都在我弥勒教这边,只要我们稍加组织,你万大帮主振臂一呼,这大同,不就是帮主你的了吗?”罗廷玺笑着在万成大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行不行,我不能造反。”

“现在怕了?”

“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你现在还有别的路吗?”

“哼!官府不会把大同全城逼反的,到时候,只要……”

“只要把我拿住,交给官府,你就可以把这事情推的干干净净了是吗?”罗廷玺转到万成大面前,盯住了他的眼睛,就像一个狮子看着一头鹿一样。“万成大,你觉得我不叫你一声帮主,现在的盐帮有几个人认你这个帮主呢?和我罗廷玺斗,你有这个实力吗?”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被你胁迫的!我,我……”

“怎么,还想让盐帮的兄弟们再去给官府和那些大同的富商们做跑腿的要饭的?拣他们吃剩下扔给你们的残羹冷炙,只要饿不死就勉强苟活着么?”

万成大心如死灰,他扑通一下给罗廷玺跪了下来,“尊使啊,我承认,您来了大同之后,您帮了我们盐帮很大,我们盐帮自从跟了您之后,确实壮了许多,官府和富商都不敢欺负我们了。但是,我们没有力量跟您造反啊,就我们这些人,能成吗?这不是带着弟兄们去送死吗,这是条不归路啊!”

罗廷玺眼神变得缓和起来,他用手摩挲着万成大的头,语气变得和缓。“自古成王败寇。他老朱家的江山怎么打下来的?你们是一群叫花子出身,那明太祖皇帝的出身又何尝不是个叫花子?打下了江山,你做朱老八,我做刘伯温,这不好吗?再说了,咱们也不算师出无名啊,那不是也有皇亲贵胄跟咱们一起吗?你又怕什么。你的命有那奉国将军的命贵?”

“小人只是求求您,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可以去做,您把巧儿还给我好吗?”

“哈哈哈,令千金是女中豪杰,她可比你的骨头硬多了。”

“我能见见她吗?”万成大的眼睛里已经浸满了泪水,极尽哀求。

“九天圣女很好,她现在要专心准备仪式,不能被任何人打扰!”罗廷玺转过脸去,身后的天王老大像拎一只鸡一样把万成大拎了起来,不管他如何呼天抢地的哀求,把他硬生生的拖了出去。

大同府衙大堂上的气氛同样剑拔弩张。

陈耀端坐在正堂圈椅之上,陈雪飞周现和高茂则在包扎好伤口之后坐在堂下下首的三个座位上。沈同知、于通判没有坐,在一旁站着。

张推官火急火燎的跑上堂来,双手一拱,来了一个弯腰九十度。“启禀府尊、三位上差,此次围捕白莲教反贼的行动,共造成了二十三人死亡,四十七人受伤,本次共捕获疑似白莲教匪一百七十二人,其中盐帮帮众八十一人,内有堂主三人;商贾及其随从共四十七人;其余皆是普通百姓。”

“薛老板安置的如何了?”

“就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牢房,其他人按男女分开,另行拘押。”

陈雪飞一蹙眉,问道:“死者和伤者料理的如何?”

“禀上差,死者就都停尸在那弥勒寺内,已经在城门口和钟鼓楼等地张贴告示,让其家属分别过来认尸;伤者皆已送入医馆。目前徐千户等巡抚衙门亲兵还在那里维持着。”

陈雪飞站了起来,直盯着陈耀。“陈知府想要此事如何善后啊?”

陈耀不慌不忙,“本府奉命剿灭白莲教反贼,无奈从贼刁民甚多,在缉拿匪首途中造成伤亡,在所难免。其死伤者皆为从贼之人,死有余辜。本府率天兵所至,其从贼者大部已逃亡,庶民百姓念其身受蛊惑,事非得已,所捕获着进行遣返,未被捕获者,本府也会出具告示,说明事由,严辞劝勉;至于本地商贾从贼者,多有资贼,待其家属出具保银,也可纳银免罪,以示薄惩;至于盐帮嘛,竟然拒捕且武力抵抗,则以谋反罪论处,待本府审定详实,一一定罪,报三法司核准。已经逃遁之白莲教匪首及盐帮诸头领,自即日起本府签发海捕文书,报刑部全国缉拿。不知上差以为如何?”

陈雪飞:“薛缨呢?”

陈耀:“薛大官人乃本地首富,据本府查访,其不仅资贼,且与前任刘知府之死有关,他不能放。”

周现在一旁早就坐不住了。“知府大人绑的一手好肉票啊。”

陈耀:“哼,本府依照大明律法行事,各位上差都有上疏的权力,可向京中如实陈奏。”

周现:“你说奉命,你奉谁的命?你这次用的都是巡抚衙门的兵,不是你大同府的,这事情詹荣知道吗?”

陈耀:“詹中丞不知道我怎么敢。我这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内阁给我的急递,命我追查白莲教反贼与刘知府死因的关系,二是巡抚衙门出具的调兵函件,三位上差可以过目。”

周现:“陈知府是滴水不漏啊。”

陈雪飞:“我们三人奉上谕前来调查刘知府被杀一事,还有一件事想要陈知府方便。”

陈耀:“贵驾请明言。”

陈雪飞:“我们要提审薛缨。还有,要你把盐帮的人都放了。”

陈耀:“下官早已明言。盐帮之人都是从贼匪患,各个都应明正典刑,岂能说放就放。至于薛缨,在下接到的命令中没有锦衣卫参与审案的文字。”

陈雪飞:“我们锦衣卫来,就是代表了皇上,自然也是宫里的意思,陈耀,你是要忤逆皇上吗?”

陈耀:“不敢,拿圣旨来看。”

陈雪飞:“什么?”

陈耀:“圣旨,下官在那佛寺就已经问过三位了,拿圣旨来看。”

陈雪飞周现和高茂都愣住了。他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看到如此顶撞锦衣卫的地方官员。

陈耀:“你们没有圣旨,但是我有!来啊,请圣旨!”

圣旨是由黄表纸誊写,折叠好封在一个匣子内,并供在一个供架上,在里屋陈耀书房上供奉的,阿义闻听陈耀命令,不多时就将那个供架请到了堂前,放在了大堂堂桌之上,陈耀下了堂来,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

陈雪飞等人和堂上一众人等皆叩拜下去。

行礼之后。陈耀正色道:“如果上差的圣旨上说,三位是会同本府侦办此案,那么自然听上差的,薛缨也会交给上差审理。可无论是圣旨,还是内阁给我的急递,都没有提到锦衣卫会同办案字样。本府只能假设是锦衣卫派三位来微服监察我办案,那对不起了,审案是本府的事,不劳上差心力了。”

周现:“你!”

陈雪飞拉住了周现:“既如此,某等也无法周全了。此事我们会如实上报的。”

陈耀:“请便。下官已经为三位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也备了酒宴为三位压惊,还望能赏光啊。”

陈雪飞:“不了,我等就不多叨扰陈府台了。这就告辞。”

陈耀:“陈上差请留步。”陈耀走近前来,低头和陈雪飞耳语了两句。陈雪飞点了点头吩咐周高二人,“你们还是留在这先用饭,我和陈知府去去就来。”

孤灯如豆。

詹荣孤坐在圈椅内,不停地揉着头。他把纱帽放在一旁桌上,把发髻高高梳起。

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为什么要把兵借给陈耀。他也在想,要不要去见一下陈雪飞。

他站了起来,从做了临时签押房的书房里走了出来,走到了正厅。

那里有一张堂桌,两把交椅。

“交椅,交椅。”他嘴里喃喃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头疼。

踱步,慢慢的,他走出了厅堂,来到了院子里,今天的月亮虽然晓月如钩,却也格外明亮。几声乌鸦的叫声,又深深的打动了他。

“月弯星明,乌鹊北还。”

自从他坐上了这大同巡抚的位子,就一直在遵循着那位大人的指示,一步一步的在做。可今天当他听到属下过来报告说,在缉拿弥勒教聚众煽动谋反的现场,死了些许民众的时候,他却突然神伤起来。他听到了有一个锦衣卫当场自量的身份,并且硬顶陈耀,就知道了自己这位同年此时已到了这大同。

他看着那弯弯的月亮,开始了年轻时候的回忆。他和陈雪飞之前的交往,那些想要通过知识,通过四书五经,通过科举考试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整个国家整个朝廷的豪言壮语。

那曾经也一起赏月饮酒的,两个心怀天下的年轻人。

曾几何时,他也曾年轻,也曾坚持着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也曾为了穷苦百姓仗义执言,挺身上疏遭受廷杖。

他虽然现在依然身无长物,廉洁清贫,然而他早已陷入到了一个权力的旋涡之中,不由得不他为所谓的“大事情”“大未来”去考虑。

为了这些所谓的“大事情”“大未来”,这些无辜惨死的大同民众,也就是无关紧要的罢了。

他摇了摇头,突然觉得月光是那么的刺眼,星星又是那么繁乱。他感到一阵眩晕,感觉突然有点站不住了。

“大人,中丞大人!”他的一个书吏正巧路过,扶助了他,“大人,您没事吧?”

“没有没有。你,快去给我打一盆热水过来,我今天还要写奏疏。”他突然又叫住了匆匆离开的这个书吏。“等等,你这样,你让门房送一盆热水过来,顺便备上一壶好茶叶,然后你去总兵署,把周老将军请过来。要快,现在老将军应该还没睡。”

“好的大人。”

詹荣用力的晃了晃自己的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他提起了一口气,回到了书房里,拿出一封信笺,工工整整的写下了“职下大同巡抚兼大同左右卫兵备道詹荣恭奏宣大总督翁大人行辕”。

第二十二章 明暗

大同古城城墙建于洪武五年,是明代州府城墙中最为雄壮的一座。其城墙宽度的最宽处甚至比明朝的南京应天府都要宽上两丈。城墙四周修了五十四座望楼。目前现在大同的兵丁绝大部分都在城墙之上巡守,即便如此,也做不到一座望楼上有十个士兵。

大同城墙相对于大同来讲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可以说是直接隶属于大同巡抚的管辖。大同的城墙守备日常有四千人的规模,其中以南城门为核心的防御最为重要,战时甚至称为临时的指挥所。而北城门却为战略紧要之地。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到了战时可以扩充五倍,至少能有两万人可驻扎,但即使是如此也略感捉襟见肘,如今大同的大部分兵力都被詹荣带到西边更为战略要冲的大同左右卫等地和周尚文的兵力合兵一处,而大同城墙上现不足三千人,由大同守备副将阮佑福率领。

詹荣的想法其实和之前守备大同城的方式是一样的。如果坚守大同,占据大同险要城池,确实可以坚守很长时间。然而自古守卫云州的策略都不是单单困守孤城,而是要向前守备长城乃至依靠长城前的河流山川层层阻击。不然的话,即便能守住大同孤城,北方游牧民族可以忽视大同而取东线直逼京城。

大同只留三千兵丁,若蒙古人率轻骑直驱而来,则可以以左右卫的兵力回援并东西夹击,形成中心开花之势,即便大同城撑不住,敌人也不可能守住此城。

弯月斜垂,星斗灿烂。

城西北的望楼称为“乾楼”,成八字型,乃取太极乾卦于西北之意,更是大同直面北方敌人的要冲之所。甚为雄伟壮丽。

一袭红衣上得楼来,后面跟随一围帽布衣之人,左右掌灯随侍两旁,待掌上灯火,二人凭栏远眺。一边是繁华的大同街景,即便商业凋敝至今,仍然能看到万家灯火,钟鼓楼附近的街市处处人影攒动,仿佛今日并未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这么好的一座城,假如乱了,被蒙古人占了去,岂不可惜。”陈耀轻轻的抚摸着栏杆,晚间的风轻轻的拂过他的脸颊。

陈雪飞也凑了上来,“是啊,可今日知府大人所作所为,确实是取乱之道。”

陈耀:“我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是我。”

陈雪飞没有答话,而是在听他继续说下去。

陈耀:“陈千户,其实你刚刚在大堂上的要求,应该都是对的。审薛缨是必须的,至于放了盐帮的人,一半的原因是怕激起民变,另外的原因可能是这里面抓的有你们锦衣卫的人,要让他再混入盐帮总坛,以获取更多的信息。”

陈雪飞低头不语,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害怕被抓到的陈羽遭到报复,想尽快让李景去打探一下陈羽在白莲教内部的消息。

陈耀:“看来是我说对了。但是你在堂上不能明言,因为你怕走漏了风声。”他把脸转向了西北方,踱步来到了城楼的另外一面,“其实我也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带你来这里,因为这里,最安静。”

陈雪飞:“既然如此,那还请知府大人……”

陈耀低下了头。一阵风吹过,陈雪飞所说的后半句被卷在了风里。

或者是陈耀根本就没有心继续听下去。

陈耀:“陈千户,你觉得现在局势如何?”

陈雪飞:“十万火急。”

陈耀:“因此我们要联手。”

陈雪飞一惊。

陈耀:“是我求你。”

陈雪飞第一次听到一个地方官这样对自己说话。往日里,他们锦衣卫在地方上查案,尽是一些趋炎附势之辈,见了锦衣卫因为畏于他们的威势,大部分都是跪趴在那里。有几个极少数的清流官员,对于他们也是直言敢说,不怕他们的威势,但也不会寻求与他们的合作,认为与他们这些“皇帝的家奴”合作算是一种侮辱。

而陈耀则不是,他是另外的一种感觉。他,他不是严党吗?

感觉一点都不像啊。

陈耀一语便点醒了还在思考的陈雪飞。“这里是大同,不是江南。”

他继续说:“如果是江南,那里的百姓久已宾服,皇权所及,无人不服。即便不服,也无奈于他,即便造反,也不会成事。而这里则不一样。这里穷山恶水,久属边庭,百姓不服王化已久。加上我的前任刘耕,为了医得眼前疮,一直在剜百姓的心头肉。”

陈雪飞:“如今民变在即,刘耕的死倒是可以缓查,可白莲教反贼的老巢,他们决定起事的时间,我们还不得知。我们确实有在那边的探子,这次被误抓了,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通过把这些盐帮的人放回去,顺便让我的人混入其中。只要知道他们老巢在哪,就不难将他们一网打尽。”

陈耀笑了笑。“陈千户,我说了,这里是大同。大同不仅民情复杂,我们能用到的力量也少的可怜。我们现在所能用的兵,就是眼睛能看到的这些。这些兵去压制全城的人,能做到畏威而不怀德,貌恭而不心服就已经很难了。”

陈雪飞:“所以你兵行险着,赌他们现在还不是铁板一块,想要先杀鸡儆猴。假如能在那寺庙里一网成擒是最好,倘若不能,就杀几个人,抓几个人,让民众能因为杀戮而暂时畏惧下来。可这不是长久之计,罗廷玺那些白莲教妖人会更进一步的蛊惑民众,还有,你应该知道把。”

陈耀:“知道这白莲教中竟然有朱姓宗室勾结之中。这不能说。”

陈雪飞:“怎么不能说,宗室勾结白莲教,意欲谋反,这么严重的事情。”

陈耀笑道:“怎么感觉你不像个锦衣卫,这么给皇家泼脏水的事情,你不想办法遮掩,反倒要掀出来?”

陈雪飞正色道:“不管是谁,在此地蛊惑人心意图谋反,不管他姓什么叫什么,背后是什么势力,都要统统抓获,以绝后患。”

陈耀:“我们没有兵。我们没有力量。我们不能几面开战。代王那边,即便是不能称为朋友,不能称为帮手,也绝对不能称为敌人,成为掣肘的势力。”

陈雪飞:“你是不是得到了京城某些人的授意?”

陈耀没有直面回答他。“陈千户,我也姓陈。陈姓出了很多名人,南朝还有一个陈朝也是陈姓。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也是姓陈,这是改变不了的。正如这朱明王朝,就是姓朱,也是改变不了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皇家宗室,碰不得。”

陈雪飞从陈耀的背后走了上来,从陈耀的背后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也许到时候就不由得你我了。”

陈耀沉默了。

陈雪飞:“你以为我们没有兵,其实,我们有雄兵百万。”

他双手握紧陈耀纤细的肩膀,一把把他扭到了这边,“看,这万家灯火,这就是我们的雄兵百万。”

陈耀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陈雪飞:“反民也是人。除了那些匪首,又有多少人愿意做反贼,这大同城及周边有百万之众,又有多少人是愿意真心从贼的?人生在世,不过为了钱粮。粮食,可以果腹,可以生存;钱银,可以让自己生活的更好一些,可以拥有未来。假如我们损有余而补不足,相信那个时候就没有多少人愿意从贼谋反了。”

陈耀:“你真的不像一个锦衣卫。”

陈雪飞:“你也不像一个地方官。”

陈耀:“但愿我们都能挺过这一关。”

陈雪飞眼里泛光,“我相信,事在人为。”

火光茵茵,山洞中的佛像在墙壁火炬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那正堂中坐着的大肚子弥勒佛,眯着双眼,笑口常开,却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怖。仿佛这里并不是礼佛的经堂,更像那阎罗宝殿。

在弥勒教总坛的弥勒密室之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次剑拔弩张的变成了另外两个人。

罗廷玺在弥勒佛前的蒲团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身后始终站着两个金刚力士。和他相对的是另外一尊弥勒佛,同样是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左手帮着绷带,渗出丝丝血迹。

与万成大不同,朱充灼的城府和耐心要更胜一筹,他同样眯着双眼,等待着罗廷玺给的答案。

罗廷玺首先打破了僵局。“和川奉国将军,您看来是想退啊。”

朱充灼淡然一笑:“事已至此,满盘皆输。还好当时混乱,虽然一些草民看到了我,不过现任的知府也不敢把我这个宗室怎么样。大不了我交出一点地来,自有宁府宗亲护佑。”

罗廷玺:“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直到一见莲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奉国将军,小僧是看到了将军这朵莲花,才笃定大事必成。如今将军倒是想的清楚啊。你我同行一舟,同在一室,还有分别吗?”

朱充灼:“我这朵莲花,比我这朵莲花肥大的莲花更多啊。你这艘船要沉了,本人不想和你一起沉船。”

罗廷玺:“我们举事在即,如今官府杀害无辜,天怒人怨,只需本座振臂一呼,夺得大同只在翻掌之间。”

朱充灼哑然失笑,“哈哈哈,你这个番僧,如今官府已经全然知晓,新任的知府不再像之前刘耕那样只要有得合作就能听之任之,巡抚的亲兵也已经到了,就凭你这些乌合之众,那大同城内现在至少要有五千军兵,再加上左右卫的十万人,阳和卫的十万人,就靠这些叫花子,想要成事,无异于痴人说梦。”

罗廷玺:“汉地军马一共有多少,这几年来,咱们不都已经打探的很清楚了吗?”

朱充灼一惊,“你什么意思,汉地,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罗廷玺:“本座早已和北地俺答大可汗有所联络,相约举事已一年有余了啊。”

朱充灼大惊失色。他不顾自己左臂的疼痛,撑着站起身来。“罗廷玺!你,原来你是想把大同送给蒙古人!”

罗廷玺:“没错!这些年来,从大济农吉囊,在到他的亲弟弟大可汗俺答,都对这大同城垂涎欲滴。蒙古大汗得了这大同城,势必将南临雁门,北抵幽燕,直逼京城,到时候大元将再次君临中原,我白莲圣教也将依靠大元的铁骑受封为国教,受百姓尊封,再也不用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被扣上一个反贼的帽子!”

朱充灼气得直跺脚:“好你个罗廷玺啊!你想造反,我身为太祖子孙,当年扫元漠北,解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岂可将祖宗江山拱手与人!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告发你!”

罗廷玺噌的一声站起身来,身子向朱充灼那肥硕的脸庞紧紧的逼了过去。“好啊,和川奉国将军参与谋反,勾结白莲教反贼,意欲夺城而献给北地胡虏,此事可还是夺封削地那么简单吗?到时候,你可要献出头来!”

朱充灼:“你你你!我们之前的计划是,百姓起义,举我为代王,裂土封疆,独立称王,从来没说过什么要献给北人!”

罗廷玺冷笑道:“奉国将军,你这脑满肠肥之人,果然还是天真啊。你想裂土封疆,你守得住吗?!没有大汗做你的靠山,你靠什么守大同?!”

朱充灼:“我们也可以用大同做诱饵,引诱俺答前来,活捉他,献给朝廷,这样也是大功一件啊!朝廷感我们立此不世奇功,也定会承认我顶替朱崇耀成为新代王的事实!”

罗廷玺:“哈哈哈哈哈哈。你作为朱明子孙还有脸说这个!你看看!这满城的百姓是跟你走还是跟我走?!你们朱家得了江山,派到大同来的官有几个好的?即便官员是好的,可你们代藩宗室才是寄生在这大同百姓身上最大的一块毒瘤!刘耕再怎么贪,他能贪多少?十万,二十万?一百万?可那一座代王府,用的手段有哪些是上的了台面的,整个大同的财富多一半都在那府里,你们吃成了胖子,百姓一个一个的饿死!贪官可以一茬一茬的杀,而唯独你们姓朱的,在这里作威作福一百年,兼并田土,敲骨吸髓,罪大恶极!”

罗廷玺越说越来劲,一步步紧逼朱充灼,一直把他逼到了角落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罗廷玺转过头去,对着弥勒佛前的火盆高声叫嚷。

“只有这白莲业火,才能洗刷掉你们身上的罪恶!朱充灼,本座告诉你,只有大元的铁骑和马刀,才能将这白莲业火熊熊燃遍这两京一十三省,你没有别的选择!要不然,不是被这熊熊火焰烧得粉身碎骨,就是落到朝廷手里,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朱充灼此时从罗廷玺背后猛然跳了起来,双手勒住了罗廷玺的脖子,罗廷玺丝毫没有觉察出朱充灼之前的异动,而两个力士此时也来不及拉住朱充灼。

朱充灼:“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啊!”

此时刀剑之声应声而起,朱充耿和万成大带着襄垣县的士兵和一些盐帮中万成大的底细亲兵冲进了这狭小的密室,将室内的四人团团围住。

朱充灼和朱充耿

第二十三章 混乱

陈雪飞独自一人在火灾现场里踱着步。他东瞧西看,仔仔细细的勘察着。

旁边的高茂盯着张推官,而张推官则一直在给陈雪飞陪着笑脸。

这里焚烧的相当严重,两整个院落都被烧毁了。一个是刘耕那天宴饮宾客的堂屋,一个是刘耕的内眷后宅。

陈雪飞此时已经在仔细的推演当天的情形了。完全没有理会张推官的谄媚。他反复的核查着他递上来的卷宗,思考着蛛丝马迹。

“老高,你看这火是?”

“是用的煤油。焚烧的烈度比一般的火灾明显要大很多。而且煤油使用量并不小。”

“这么多的煤油,是怎么带进来的。”

他耐心地从被火焚烧的正堂位置,走到了两侧。这个堂屋其实算是整个知府衙门的“四堂”。相比前面三堂的正派,经过月亮门和隔火墙的这个小堂屋,虽然也有东西两厢,却显得异常狭小。堂院不大,倒类似南方的天井。

“这个地方确实也不大。现场发现了多少具尸体?”

张逸才:“堂屋之上有十具尸体,其中的七具是舞者和乐工,三具是刘知府府内的丫鬟。”

“这些舞者乐工是哪里的?”

“城西,锦华班。”

“其他的死者呢?”

“东厢房有八人,西厢房是五人,他们都是知府的下人,死的时候很突然,之前应该在东西厢房准备堂上所用的饮食。厨房有五人,是厨师和负责上菜温酒的丫鬟。另外剩余的二十三人都是在这之后的内眷后宅。刘耕的妻子并不在大同,而是在京城。他有三名小妾,外加上服饰的丫鬟老婆子,还有看守后门的值班衙役四名,一共是……”

“算上刘耕一共是五十二人。”

“对对,五十二人。”

“这个堂屋能装下多少人。看现场留下的痕迹,是个八仙桌,一共四把椅子。也就是说,除了刘耕以外,还有三个人在。”陈雪飞心头有点疑惑,只有三个人吗?还是其中有人带了很多人,只不过是没有座位呢?

这不大可能,如果有很多人在的话,刘耕不可能如此放松警惕的让他把这么多人都带进来。

目前要明白的是,到底是谁杀了刘耕,还有一项更重要的,刘耕的银子去哪了。

杀死刘耕的会是罗廷玺吗?虽然从各种地方探听得知,白莲教都在宣称是自己处决了刘耕。

可刘耕会见罗廷玺吗?他们之间如果没有什么交情或者特殊交易的话,怎么可能让他进入到这里呢?有乐舞在,说明当时的情形极度放松,有罗廷玺在的话会是这样吗?

诚然,从尸检卷宗上看,刘耕死于大力折断颈骨而死,这和自己之前在那个赏莲大会上看到四个力士很吻合。但是罗廷玺来这里会带他们来吗?带他们来的话,刘耕还能如此放松吗?

还有就是,十万两银子,就这么几个人,怎么可能搬完呢?

他仔细的看着由白粉划出的刘耕卧尸处,又仔细比照了刘耕的尸检卷宗。然后他又沿着已经焚毁的内堂,来到了内堂外的天井之中。心里突然一惊。“他是从里面被拖拽到这个地方的!并不是在里面杀死,然后被搬运到这里的。有挣扎的痕迹,是在外面杀死的。”

他四处张望,想寻找着什么。“这里,莫非是这里。”他看到了一个地方,就是堂前台阶的基座。这个地方,被挖过。

就在这个时候,陈耀从远处走了过来。“陈千户。”

陈雪飞慌忙转过头来。“陈知府。”

彼此双双拱手。“陈千户,怎么还在此勘察啊?”

“我还有一些疑问,想在审问薛缨之前,先搞清楚。”

“其实我倒是觉得,刘耕的死,已经不重要了。”

“杀死刘耕的,到底是谁。”

“白莲教反贼啊。这已经没有疑问了吧。现在只要抓到匪首罗廷玺,就可以结案了。”

“感觉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顺利吗?”陈耀苦笑,“一点都不顺利。因为罗廷玺可以算是大同地界上最难抓到的了。”

陈雪飞:“我能看一下刘耕的尸体么?”

陈耀:“我们不是要先去提审薛缨吗?”

陈雪飞:“先看一眼尸体吧。”

仵作房内,刘耕的尸体被陈耀重兵保护着。这样的人死了,不到完全结案的那一天,是不允许下葬的。

这是一个四处通风的房间,但阳光并无法直接射进来。刘耕就那样平躺在一块大理石做成的,半人来高的平台上。大同府的两个仵作官早已等候许久,在给陈雪飞陈耀等人叩过头之后,缓缓的拉开了蒙在刘耕身上的白单子。

此时距离刘耕的死已经有将近半月了。尸体的腐败程度已经十分严重,但是十分完好。由于没有被土掩埋过,加之发现的比较早,因此保护很得力,身体的伤口看的很清楚。

其实只有一处伤口,那就是脖子。有很明显的勒痕。是双手的勒痕。

陈雪飞不顾恶臭,俯身盯着刘耕的脖子仔细的看了又看。

他突然间眉头紧锁,而又恍然大悟般向后退了两步。

高茂:“陈头,怎么了?”

陈雪飞:“双手的勒痕是平行的。”

山洞内的石头上,滴滴答答的滴落者凝结的水滴。

陈羽盘腿坐在洞内的一块大的岩石上,思考着如何脱身。同时也在思考着罗廷玺等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整整半天,洞内从喧嚣到平静,又喧嚣着。从这些来来往往的盐帮及白莲教信徒的只言片语间,他大概猜到了他们在弥勒庙的行动大体是失败了。

“谁能想到出现了如此高手,竟然连四大神将都奈何他们不得……”

“是啊,那狗官知府又如此狠辣,这次好多弟兄还有长老都被捕了去。”

巡逻来的守备和往常一样,没有打开关押陈羽这个洞的铁杆牢门,而是想从几个铁杆的缝隙中把饭食塞了进来。

陈羽没有看他们,一直闭目养神的模样。好似在打坐。

“吃吧吃吧。尊者还要供你这种人好吃好喝的,真的是没了天理。”

陈羽此时在盘算。他想在那两个守备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跳起,从栏杆处抓住那个送饭的人,然后从另一侧的栏杆处伸出手去锁住他的咽喉。

就在这名巡逻的守备把盛有饭食的木碗伸进来的一刹那,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喊叫声。这名守备就没有把手伸进来,而是就把饭碗扔在了铁栏外不远的地方,“我的哥,走,咱们去那边看看。”说着他就对门口的守卫嘱咐到。“别让他饿死了,等明天我们来换班。”

“放心吧。他倒是吃的香睡得着呢。”

“谁知道这家伙心里怎么想的,他对尊者还有大用处,千万别出啥闪失。”

这两名守备顺着来时的通道,曲径通幽,来到了这洞窟的大门口,就见石头领着李景还有一众被陈耀俘虏的盐帮帮众走了进来。

守备甲迎了过去,点头作揖,满脸堆笑。

“李景哥,你,你没事啊。回来了?”

“对,那个大同知府把我和另外七十七个弟兄给放了,不过,三个长老还被关着。”

“他们没怎么着你吧?”

“没有没有,这次能出来就是好像是,咱们抓住了一个他们的人,让我们来带个口信,要我们用那个小子和三位长老做交换。”

“那小子好吃好喝的被咱们养着呢,看来尊者留他一命是留对了。”

李景表现出了好奇,“什么人啊?”

守备乙:“就是一个小年轻的,据说是个什么锦衣卫。”

“哦,我能看看吗?”

“这……”守备乙看了看身后那个通往秘密牢洞的通道,然后很无奈的说,“尊者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这个人,连之前九天圣女来都被请回去了。”

石头拽了拽李景,“我们还是先去见帮主吧。”

李景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值咱们三个长老。”

这时,万成大从隔壁的洞口带着几个人火急火燎的赶来了。“石头,李景,你们来的正好。快点跟我来,还有你们,带上家伙,都过来!”他脸上写满了焦急,根本来不及询问李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什么事了,干爹。”石头拉着李景跟上了匆匆冲在前面的万成大。

“出大事了。你别多问,过一会儿到了里面,看我命令行事。这可是关乎整个盐帮生死存亡啊。”万成大拎着自己的象鼻九环紫金刀,带着百十号人向那最大的洞窟奔去,显然,他的目的地是那洞窟上面,罗廷玺所在的弥勒室。

李景则用余光瞥了一眼那条通往密牢的通道。

此时弥勒室里的剑拔弩张已经由不得人再分神去想其他。

朱充灼在背后用双手十字锁紧紧抱住罗廷玺的腰身,两大魔将各持兵器在手一前一后盯住朱充灼,而朱充耿则带领着他从襄垣县带来的兵士紧紧围住了两天王,而盐帮中一部分看穿罗廷玺假象的帮众则簇拥着这些兵士一同助威,这些人大体都是万成大的亲随。

“六祖当年不丈夫,倩人书壁自糊涂。分明有偈言无信,却受他人一钵盂。”罗廷玺依然镇定自若,他冷冷笑道。“奉国将军,襄垣中尉,你们真是无信义之人啊。”

朱充耿高声喝道:“对你这种妖人,早就应该绑了去向朝廷领赏,得此大功,我兄长的俸禄也就能回来了!”

“中尉的眼光为何如此狭隘。”罗廷玺此时连挣扎都没有。“此时若我等勠力同心,大事何愁不定?”

“呀呸!你的大事是要反我们朱家的江山,把这大同城送给北虏,恕我这朱家不肖子孙不能奉陪了!罗廷玺,你还不赶快束手就擒,你们一共就三个人,小心我刀剑无眼。”

朱充灼则十分吃力的低声跟罗廷玺说,“罗尊者,我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我本不想如此。我知道,若是真的鱼死网破,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我和充耿只是想下船,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马上离开大同,从此不再过问此事,两厢安好,你看如何?”

此时万成大领着石头李景赶到了这里,盐帮的人纷纷让开了一条通路让万成大进来。

“谁让你们来的?都给我出去!”万成大低吼的一声,冲进室内的盐帮帮众们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下了石头和李景。

罗廷玺此时是背对着万成大,他则高叫了一声:“万帮主,这个时候,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们呢?”

万成大不说话,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朱充耿。“中尉大人,你动手早了吧。”

朱充耿:“这个妖道要害我大哥,不由得不早动手。”

万成大:“我的那些人,是你叫来的?”

朱充耿:“我给他们看了你给我的帮主令牌。其实他们也早对这个妖道不满了,有没有你的令牌,我都能叫动。”

万成大:“那看来事已至此,我也就只能如此了。”

他举起了手中的象鼻九环紫金刀,指向了罗廷玺。

刀锋一挥,打落了朱充耿手中的宝剑,就在朱充耿还没反应过来的一刹那,刀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于此同时双魔将迅速出手将朱充灼擒下,另外的两个魔将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罗廷玺整理了整理衣衫,看都没看朱充灼朱充耿,慢步来到万成大跟前。“好选择。”

万成大深出了一口气,“我只是想求尊使,那些兄弟……”

话音未落,门口就开始了一场屠杀。门口的魔将老三和魔将老四一个用巨剑一个用双手将门口那些万成大的亲信一一虐杀,尤其老四更是残暴,他足足高出别人两个头,双手分别从后颈处捏住这些可怜人的脖子,一用力,脖子就断了。

万成大的话咽在了嘴里,而眼泪则挂在了日益沧桑的面庞之上。

罗廷玺拍了拍万成大的肩膀,对外面命令道。“够了!”

石门之外,一片哀嚎和惨叫之声,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有十余人倒在了门口。

石头赶忙跑过去救助伤者,李景则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石室内的朱充耿和襄垣士兵更是吓得扔了自己手上的武器。

“中尉大人,我们这几个人够不够看啊?别说是你这二三十个老弱病残的军兵,就是那两军战阵之前,谁又能奈我何?现在我们能谈谈了吗?”

朱充耿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全凭弥勒尊者差遣!”

罗廷玺:“放心,我不杀你们兄弟,更不会动襄垣来的弟兄们。连我们这五个人你们都无法对付,那大汗率领的十万铁骑,你们真的觉得这小小的大同能顶得住?大汗的铁骑中像阿合马和阿都兀齐这样的汉子车载斗量。”他用眼睛瞥了一眼看住朱充灼的那两个魔将。

“我们愿降,愿为大汗夺得大同效犬马之劳……”朱充耿瑟瑟发抖,而朱充灼则面如死灰低头不语。

“中尉大人的忠义看来变换的很快嘛。不过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怕你们反水,因为你们没资格。”罗廷玺轻蔑的说道。“万帮主,你让你手下的这两个兄弟和阿尔伯兹、阿卡把外面收拾了,中尉,你把你的人带出去,然后我们要好好说说我们的计划了。”

感谢@宁南左侯 绘制的当时地图

第二十四章 计算

在大同左卫的大同巡抚衙门行辕,詹荣和周尚文商议了整整一夜。他们将右卫的兵力做了收缩调整,并决定在必要的时候放弃大同右卫。

“这一字长蛇阵,从大同右卫一直到阳和卫,这么长的战线上我们足足有三十几万人马。但这些人如果抻散了,对俺答的骑兵起不到任何作用。现在在大同左右卫的,一共有十万人,这十万人我想,是不是我们全部收缩到大同左卫来。”詹荣在地图上用手指着他们所在的地方。

周尚文也在地图上仔细的看着,“拒胡堡,云右堡,铁山堡,杀胡口,马家堡,破虏堡,宁虏堡,威虏堡,保安堡,助马堡,拒门堡,拒墙堡,德胜堡,镇川堡,镇边堡,阳和口……”他嘴里喃喃的数着,心里也在进行着计算。“每个堡现在最多只有五千人,大部分只有两三千人,根本挡不住一万骑兵的一次冲锋。”

詹荣此时没有戴乌纱帽,也没有穿补服,只是穿着里面的月白色贴里。虽然是夏天,但逼近破晓之时依然能感受到一丝的寒气。

“所以我们才要想到整体的战略纵深问题,第一道防线是根本挡不住俺答的,我们要做的是等他选取一个点冲击进来,然后我们通过其他的兵力侧击他的骑兵部队。但是关键,他会从哪个方向来。东,还是,西。”

“西边的话有我们在。”周尚文把随身的黄铜烟锅拿出来,在火烛上烧了又烧,狠狠的嘬了一口烟,“东边的话,是翁大人在。”

“我已经写好了加急文书,把我的初步想法向制台大人做了汇报,过一会就发出。”

“如果俺答是从西边过来,那么他如果要取大同,则一定会沿着大同右卫,左卫,云西堡,高山堡,武州山,一路杀向大同。”

“我们可以在右卫略作抵抗,然后在红土堡,黄土堡,牛心堡三个地方包好口袋等着他,即便他凭借机动优势冲破了这三个堡的防御,只要我们死死的钉在左卫,那么他的后援补给势必接济不上。他如果想绕开左卫,那么只能派小股部队轻骑前往大同,即便到了大同城下,也不是守军的对手。”

“嗯,这样即便他到了大同城下,只要把城守上三天,北军必然不攻自破,如果此时翁大人再带阳和的军队南下,我们率军东进,势必能消灭这群鞑子,若俺答亲来,则必为我所擒。”

“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这样,引诱俺答去攻大同,我们让开大路让他进来,然后分兵埋伏于红土、黄土、牛心三堡,断其归路,与翁大人两厢夹击,中心开花,则可一战解决,若是能拿下俺答,可保我大同五到十年的太平。我已将大同守军系数调出,算上这次派过去的,所留兵士不足六千,想必俺答的细作早已探明,他是不会放过这个绝好机会的。”

老将军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笑了笑,“还是云南的烟草好啊,提神醒脑,还不烧嘴。”他又在蜡烛上烧了两口,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天已经蒙蒙亮了。“中丞大人,可到我那去用些早膳啊?我可是陪你唠了一整夜啊,你可要陪我多吃两碗羊杂碎。”

詹荣也笑了:“好啊,我现在胃口大得很,我们两个加起来,能吞他十万精兵。”

周尚文用烟嘴挠了挠头:“说到这,咱们的粮草现在何处转运啊?”

“还是在高山堡,也就是这里和大同城的正中位置。”

“要抓紧再运些过来啊。”

“我是想和陈知府再商量一下,把下半年的粮草全一口气凑齐再运来,我想俺答肯定还是在和往年一样,现在调动准备,入秋以后再来。这样我们至少还有一两个月的窗口期。”

“嗯,那,走吧,詹大人。老徐,老徐!”周尚文高声叫着,外面一个年老的副将跨步进来。

“总兵大人!”

“今天詹中丞跟咱们一道回去,你先跑回去通知茶房,烧一大锅羊杂碎,把饼子蒸起来,记得把小肠切碎一些,我最近这牙口不怎么好。”

天边的第一缕朝霞映入了大同城内,这座千年古城的沧桑恰如一个年迈的老人,他老态龙钟的坐卧在几座山岗中的平原上,而肩膀则扛起了十万大同民众。然而在这个老人庇佑下的生民却从来没有感谢过这位老人,他们把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适当的为其修修补补,一天天得过且过。

然而阳光并不能照到大同城的每一个角落,这座年迈的古城内部早已腐朽不堪,到处都是藏污纳垢之所,一眼望去的太平景象恰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早市中的呼号叫卖之声恰如送殡的呼喊声,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察出,西北天边的乌云正在悄然压过来,危险,一座城的危险,就在眼前。

暗中跟踪李景到了白莲教总坛的周现,此时随着早上打开的西城门低头混入人群之中。

乔装打扮之后的老马则从东城门混出城外。

在大街上,响晴白日,阳光十分刺眼。然而在知府衙门的深牢之中,却只有几缕阳光投射进来。

薛缨的牢房里摆着两把椅子,一把坐着薛缨,一把坐着陈雪飞。而其他人则全都消失了,离开牢门很远。

这个牢房相当豪华,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间客栈的上房。一水的上好家居,锦缎的被褥,还有堂桌,椅子,面盆一应俱全。

“上差,这是审问吗?”薛缨淡淡的问道。

陈雪飞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如果是审问,就提你到大堂了。你看,这里也没有任何文书记录你说的话,所以我们只是聊聊。”

薛缨莞尔一笑。“聊什么,是聊从贼造反,还是聊谋害知府?这两条似乎都跟小人关系不大吧。”

“所以才不会带你去大堂,因为你什么都不会说。”

“而且怕我说多了,你们就审不下去了,对吧。”

陈雪飞很真诚的看着他的眼睛,偶尔捋一捋自己下巴上的短寸虎须。“说实话,我是不怕的。我是什么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能来这里和你谈谈,也就是希望你能说一点实话,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薛缨:“你其实已经知道真相了,不是吗?”

陈雪飞:“但是这需要你说出来。”

薛缨:“好吧,你想知道什么?罗廷玺的信息,还是刘耕是怎么死的?”

陈雪飞笑了笑:“这些都不着急,我想先听听薛老板是怎么赚钱的。”

薛缨:“小人嘛……小人在大同有九家绸缎庄,五家粮站,十二家酒楼,还有三家茶行六家客栈,上差您觉得这些赚不赚钱?”

陈雪飞:“薛老板做的大生意啊。”

薛缨:“若是上差能此番帮薛某脱困,自然必有重谢。”

陈雪飞:“那薛老板这颗项上人头,值多少银子呢?”

薛缨淡然一笑:“薛某这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若是小事,薛某自然可以用银子帮自己脱罪。若是上差非要把谋反大罪扣在薛某头上,也要审验定罪。若是说我从贼谋反,那我和那些被知府大人放出去的百姓没有区别,不过就是缴纳一些赎银,我可以多缴纳一些。若是说我谋害前任知府,人本不是我杀的,我也没那个本事。”

陈雪飞哈哈大笑,“薛老板,我也知道,即便是给你定了罪,也需要刑部复核,想必京里冯侍郎那边的关节你也早就打点好了,也会给你脱罪的。你是大同的财神爷,京里的大官们反而要求着你啊。”

薛缨沉默了。

陈雪飞继续说:“你死不了,所以你有恃无恐。即便是通白莲教的这种重罪,也依然不能奈何你分毫。”

薛缨:“上差说玩笑话。我身为大同官商,只是和那些平常商贾一样,被白莲教威逼而已,得罪不得,因而有所捐献。至于他们是否要造反,小人可是一概不知。话说回来,小人之所以能在大同做的这么大,其实这些许产业不过就是替朝廷经营的而已,赚出来的钱大部分要负担大同府的军费,因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财力去京城打点,京城的大人们何必找我,江南的油水难道不如大同这苦寒边庭之地么?”

“盐。”陈雪飞用一个字打断了他。

“什么?”

“盐。”陈雪飞站了起来,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绕着慢慢低下头的薛缨走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其实,刘耕案不复杂,就如陈知府所说,以白莲教谋反,袭杀前任知府刘耕结案,我们只要抓住罗廷玺。抑或抓他不着,但把此地的白莲教反叛势力涤荡干净,即可交差。至于大同卫的粮草军需,以通白莲教的名义抓一批商贾,当然这里面包括了你,薛老板。然后从你们身上敲出一笔竹杠,自然也就能把军需凑上,我们也可以回京交差了。然而……”

陈雪飞用左手将腰间的绣春刀弹出了半口。“你知道,你为什么非死不可吗?是因为你们把盐卖给了北边!”

声音并不高亢,但是却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回荡了很久。

“这个时候,京里的大人们是保不住你的,而我杀你,就是弹指之间,至于我怎么上报,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薛缨的眼神出现了动摇,那是一丝丝的恐惧。然而这一丝的恐惧忽然也被镇静压了过去。他开始变得沉默不语。

“不想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吗?”

罗廷玺独自盘腿坐在莲台之上,身旁是四个力士围绕着。而下面则瘫坐着万成大、朱充灼、朱充耿三人。

这三人面如死灰一般,脸上丝毫没有任何血色。

此时天已经凉了,在沉默了许久以后,罗廷玺首先开腔。“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太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此时此刻,便是我等出头之时。”他顿了一顿,拿起手边的陶茶杯抿了一口,接着说。“不啰嗦了,这一天一夜你们也打累了,我就直接把我们要做的说清楚吧。”

下面三人还是都垂着头。

“阿都兀齐。你今天出发,明天正午之前到达德胜堡,从那里出长城,找到蒙古大军大营,引导他们绕开德胜堡,直接来攻大同。”

“德胜堡?”朱充耿脸色一变,“正北方?那个地方守备相当严密啊,怎么可能会被绕开?而且那个地方易守难攻,这次蒙古人到底来多少?”

“哈哈哈哈哈。”罗廷玺伸出了一个拳头。“十万大军。但是呢,在德胜堡的只有一万人。”

“那根本不可能突破德胜堡!”

罗廷玺轻蔑的一笑。“你知道这次我们取大同势在必得的原因是什么吗?就是他詹荣周尚文千算万算,也算不出来蒙古大军的主攻方向是什么地方。长城绵亘那么长,虽然说从随便一点就可以突破,但是想要一击必中,绝对不能有闪失,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我就是给大汗这百分之百把握的人。这次的十万大军,有九万都是牵制作用。其中五万在大同右卫方向,四万在阳和卫方向,而这一万人则是一柄尖刀,直插入明军的心脏。翁万达和詹荣摆开了左右两个拳头,左拳在大同左右卫,右拳在阳和卫。而大同城自然也就空了。我与大汗早有书信往来,本来就是约定于赏莲大会之后举事,这本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

“可是守备德胜堡的军队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动的!正面面门不可能无人防守!”

罗廷玺走下莲台,拍了拍朱充耿的肩膀,邪魅一笑,“所以需要中尉你啊。”

朱充耿愣住了,满脸的疑惑。“我?”

罗廷玺继续说,“你知道明军的命门在哪么?粮道!而大同左卫右卫的转运集结点在哪?就在离此地不远的高山卫和云西卫。中尉大人,这需要你带着你襄垣的士兵去那里焚烧掉他们的粮草,那么他们势必会不顾一切的前去救援,届时蒙古西路的五万大军就会从他们的背后杀过来。到那时,中尉啊,你可是在大汗那立了头功啊。”

“哼,”朱充耿轻蔑的哼了一声,“就我们这百十来号人,去偷袭两个重兵防守的堡垒,恐怕是有去无回吧。这就如同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没错,你们这百十号人是做不成的。但是,你们不需要真的把粮草全部烧了,只需要在山下放火,把山下的草场烧掉,这样冲天大火所造成的影响势必巨大,有这么个响动也就够了,只需要扰乱詹荣周尚文的判断,大事就成了。再说了,阿卡,你陪着中尉一起去。这样中尉大人也可以放心了吧。”

这时朱充灼站起身来,走到朱充耿的面前。“兄弟,我陪你一道去。”

“族兄!”朱充耿神情激动,他紧紧的握住了朱充灼还被包扎着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就此约定,你们于明日午后在云西卫、高山卫放火,造成北军由西路进攻的假象,阿都兀齐同时引领一万蒙古勇士从长城豁口处翻越,不必与德胜堡的人缠斗直取大同。而我则在明日午后举行圣女升天仪式,率领白莲教和盐帮的众位兄弟里应外合攻下大同四门,等待蒙古大军于次日清晨到达!六月初九的子时,就是我们正式动手的时辰!”

“嗔是心头火,能烧功德林。欲行弥勒道,忍辱护真心。还希望众位能和本座一道,将这心头对这腐朽的大明江山的无明怒火真正的燃烧起来,万帮主,你就和我一起,迎接这惊天的一战吧!”罗廷玺将目光射向一直满脸木讷的万成大。

谢帖儿

第二十五章 条件

滴答滴答。

还是水滴滴落的声音。

然后,还是脚步声。

屏气凝神的陈羽,听出了一丝的异样。这脚步声,轻快而又稳重,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目的性很强。

仔细听来,有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谁,什么人?”看守警觉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刀把上。

“别紧张,小刘,是我。”

“哦,是你啊,李景哥,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刚刚处理完那些兄弟们的尸首。”说到这,李景和看守都低下了头。

“妈的,真狠辣。”李景一拳砸在了岩洞的石墙上。

看守小刘慌忙用手指抵住嘴唇,“李景哥,轻声些,那些人不是好惹的。”

李景语重心长的望向那名看守,“你也明白那些兄弟是白死了吧。但千万不要怨帮主啊,帮主也是无奈,我当时就在场。”

“嗯,这个我知道。咱帮主半条命被他们攥着,也不由得不如此啊。现在这世道,就是比谁狠……我这条命是帮主给的,我也不想看到这种事,但是,现在没办法,帮主在哪我在哪,帮主让干啥我干啥,听天由命吧。”

李景瞥了一眼关在里面的陈羽,“这小子就是咱们抓到的锦衣卫啊?”

看守小刘:“是啊。”

“我看也没多大本事嘛,都听人说锦衣卫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看来也不过如此。”

看守小刘:“还不是被那四大金刚抓住的,那四个简直就不能叫人了……”

李景说着说着,就凑近了牢门。他和陈羽对上了眼神,李景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比划了一个“明天”的手势。这种手势只有锦衣卫内部知道,而且比划的很轻微,由于是背对着那个守卫,并没被发觉。

“喂,我说李景哥,尊使说了,谁也不能靠近这个牢房。就连送饭也是放在外面用脚踢进去。”

李景立刻转身过来,“这么小心啊。”

“对了,这里也是不让别人靠近的,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景打了个哈哈,“哦,我是头一次来这里,四处逛逛,然后就迷路了,不小心闯到这里来了。话说,就你一个人在看着啊?我还有点担心呢。”

“不是不是,这不老魏去趟茅厕。这小子自从进来这两天很老实,基本上就是坐在那里,没怎么动过。”

这个时候李景和陈羽忽然又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每一步都特别沉重,不止一个人。

“那我先走啦,改天你换班了咱们喝两杯。”

“好啊。”

李景快步走出连接这个牢房的洞口,在旁边隐藏起来侧身等待。果然罗廷玺等四个人便进入了洞口。罗廷玺,他身后的两个戴面具的力士,这三个人他都认识。只有跟在身后的一个个子不高,戴着斗笠,身穿大氅的人,脸看不清楚,然而身形却是异常的熟悉。他刚刚想要凑近看得清楚些,忽然一只大手从身后袭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拉到了一旁。

“年轻人,思考的怎么样了?”罗廷玺支退了那个看守,打开牢门,四人进到了牢房里面。

“思考什么?”

“要不要跟我们合作?”

陈羽低沉不语。

“看来你的义父是根本没有要来救你的意思啊。我可是亲耳听他说的,就当你已经死了。”

“是我给镇抚司丢人了,本来就应该死在这里。即便是回去了,家法也受不了,还不如在这边死了,也比让自己人砍了脑袋要强。”

“其实我觉得你义父还是关心你的,要不然怎么可能给我们提条件,愿意用三个盐帮的堂主来换回你呢?不过你现在可是进退维谷啊,送你回去,你也是个死。你如果要是能拜倒在本座驾前,给我好好的磕三个头,让本座收了你这个弟子,本座定能饶你不死,咱们可以一起共图大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羽失声笑了起来,他突然很放肆的把这笑声持续了很久,仿佛要把心中的压抑全都释放出来。“这是痴心妄想,我可以死,但绝不背叛。”

“年轻人,话不要说的这么绝对。你还小,其实不懂得人世间的基本道理。一个人活着,就必然存在价值。而他死了,他就一文不值。”罗廷玺伸出了一根手指。“人光是活着也没有用,他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价值,需要很多条件。而绝大多数的时候,想要满足这些条件,就要用自己身上的东西进行交易。有时交易的是金钱,有时交易的是力气,有时交易的是头脑,有时交易的是时间。这些其实都是有价格的。而人最贵重的,恰好就是灵魂。那颗忠诚良善的灵魂。忠良最贵,却也最值得买。”

罗廷玺停了停,他望向了陈羽。他看到陈羽若有所思。“对恩人对职位对上级对这大明天下,这颗忠心。我想用你的生命作为筹码,去交换。”

“我是绝对不会拜你这个疯子的。”

罗廷玺笑了,“我知道。你还有一个不能交换的东西,尊严。那么我出价高一些,假如我让你保留了尊严,你的忠心可不可以打个折扣呢?”

陈羽满脸写着轻蔑,他自己已经视死如归,而且心里也在想着既然李景已经到了这里,是足可以救他出去。只要他们能擒住罗廷玺,说不定能功过相抵,最起码也能将功补过,让陈雪飞脸上有点光彩。至于之后该受什么家法受什么家法,生死有命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如何逃出这里,甚至想要将功补过。不过,你根本没这个机会。”罗廷玺淡淡的说道,“因为你们这次来到这大同,本身就无法完成上面交代给的任务。因为蒙古大军攻占大同已经成为未来必然要发生的事情,而你们即便及时逃了回去,也势必再难容于锦衣卫,差事办砸了,上面的人势必要找人顶这口黑锅,你们必然成为弃子。”

“你说什么?蒙古大军?”陈羽这时焦躁了起来。

罗廷玺环伺一周,“即便你逃出了这里,你也绝对没有能力对我,对我的计划产生任何威胁。你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劝告陈雪飞赶快离开此地。但走慢了,蒙古大军一到,玉石俱焚,就凭你们这区区五六个人,什么都无济于事。现在可以说说我给出的交易条件了吧。”

陈羽迅速使自己恢复镇静,慢慢地表情变得严肃和冷漠。

“这里有三个条件,一,回去以后劝说陈千户火速离开这里,并从此以后不再与我圣教为敌。至于刘耕的死,随便你们怎么汇报。二,回到京里以后,定期会有我圣教的弟子跟你暗中联系,会让你去弄一些你能弄的到的情报。当然,我们不会让你涉险,所需要的一些消息也都是你力所能及的,也只不过是把消息告诉我们的人,并不需要你动手做什么。“

“北京也有你们的人?”

“这是自然。我们圣教遍布大江南北,北京自然有很多圣教子弟暗伏,甚至宫里的人也有。想当年武定侯郭勋就是我白莲圣教的大护法。”罗廷玺说到“郭勋”两个字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勾起了他的一些思绪。“但你也别自作聪明,我们的人官位高的人很多,各个衙门口也都有人,你想借机探查出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第三个条件呢?”

“第三个条件和给你从根本上脱困联系最为紧密。那就是希望你能改换门庭。”

陈羽疑惑了。“改换门庭?”他很难把这四个字跟自己联系起来,因为他不是朝堂上的文官,本来就是锦衣卫的人,而且他吃住都在陈雪飞家中,是他的养子,人尽皆知。锦衣卫内现在就陆炳大人这一棵大树。但看对方是有的放矢,绝对没有半句废话,而且似乎对北京现在的官场了然于胸,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下面就由这位来跟你好好聊聊吧。我们走。对了,作为诚意,这个还给你。”说着,罗廷玺将陈云莲给陈羽的扳指扔给了他,自己竟带着两个力士自顾自的走出了牢房,而且也并没有把牢房门关上。

陈羽接过了扳指,很爱惜的摩挲了一下,放进了腰间。后面的那个人走了一步上前,他把斗笠拿了下来。“是亲军卫上左所的校尉陈羽吧。其实我们见过面的。”

陈羽定睛一看,这个人年纪四十有余,皮肤黝黑,脸上有道很细很短的刀疤,剑眉虬髯。这个人是,陈耀身边的那个侍卫!

阿义侧头看了一眼牢门,“想必你也奇怪,他们都走了,就留我在,不怕你击倒我跑了?放心,你没这个本事。”

陈羽心里在擂鼓了。“我们确实见过面,在代王府侧门的门口,不过你认出我了?”

“瞥一眼就知道是同行。不过陈雪飞没认出我,我很吃惊。其实我说我们见过面,并不是只有前两天那一会。是在五年前,那时候你还是个娃娃。我当时是个东厂的番子,跟着一个公公到你们镇抚司去办事。当时就见到了当时的陈百户和你,当时他在校场上教你玩弓,呵,真是有趣,你当时似乎都没有开元长稍弓高,现在都已经这么大了,玉树临风啊。”

“那个罗廷玺说的改换门庭说的该不会是让我去东厂吧。”

“保大坊那个破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怎么会让你去。我这次是受东楼大人之命,邀请陈兄弟从今以后能效命于严阁老。我实话跟你说,想大明江山,到如今只有严阁老、东楼大人父子是实心谋国,而严阁老每有行事,你们锦衣卫都多有掣肘,尤其是以你义父陈雪飞为首,还有几个千户,真是油盐不进。但你不一样,你是后生晚辈,年纪轻轻就很得陆炳的赏识,像抓何厚轩这样的事都能交给你来做,可谓是前途无量。”

“抓何厚轩那天,你也在?”

“我没你手快,过去的时候你差不多都已经办完事了。本来是奉命去提醒两句的。”说着他笑着用左手中指弹了弹身旁悬挂的刀柄。“我也就没出来。”

“这些人所说的蒙古大军是怎么回事?”

“这你就不用管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是严阁老给代王的一点警告。届时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圣旨上对你们这次都不会有半点微词,只要严阁老站在你们这边,文官那就不会有什么话说。”阿义略带有一点威胁的说:“这不仅仅是救你自己,也是救陈雪飞,救你们所有人。”

陈羽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至于罗廷玺说的前两个条件,哈哈哈哈,你当是放屁罢了。”阿义脸一沉。“他也要有命活着离开大同,否则一切都是空穴来风。怎么样,东楼大人可是很赏识你的,这个机会一旦没了,就再不会有了。”

看着陈羽一直沉默着不说话,阿义又走进了一步,在他耳边很轻的说了一句话。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羽闭上了眼睛。然后猛地睁开。

“老兄,既然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阁下的名字,可否赐教?”

“我现在没有名字,东楼大人叫我阿义。”

“阿义兄,那就多谢了,我同意。”

李景被一个彪形大汉捂住嘴拖到了旁边的一个狭小洞窟内。李景心想,坏了,大意了。可忽然又感觉这个捂住自己嘴的人有些熟悉。转头一看——

“老谢!”

失踪了许久的谢帖儿摸着光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么久陈千户没见到我,是不是担心了?”

李景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根本没担心过你!你放心吧。”

“也是也是,嘿嘿嘿。”他还是傻笑着。

“那是因为我们之中你本事最好,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最担心的应该还是陈羽,这第一次出外勤,就被贼人抓了。”

老谢倒是满脸不在乎,“这有啥啊,谁不是从新兵蛋子成长起来的,我看他第一次被抓住没尿裤子就很不错了。”

李景马上追问到:“老谢,你一直潜伏在这里吗?”

谢帖儿就原原本本的把跟大家分开以后的经历跟李景简单的说了一下。他当时离开大同城,来到了北境,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就化妆成了蒙古喇嘛,混进了一个临时召集起来的佛乐队,就这样重新回到了大同城,投到了白莲教内部。

“我看有一些蒙古番僧曾私下多和罗廷玺嘀咕什么,估计是俺答那边派来的信使留在这边的。”

“事不宜迟,此地凶险万分,我们要好好盘算一下应该如何应对。”

“是啊,我们已经接到了命令,明天要搞个什么升天大会,之后他们就要动手行动做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大事还不清楚,不过我思量着,八成和大同城有关。”

“现在要先想想如何救出陈羽。”

老谢挠了挠光头,盘腿坐在了地上。“救他好说,那个罗廷玺根本就没有好好的看管他,关键是救出来之后,我们是不是要立刻回去报信啊?”

李景这个时候眼里满是杀意。“我觉得报信一个人就够了,老谢,咱们两个把这里闹他个天翻地覆吧!”

第二十六章 血色

阿义戴上斗笠之后,追上了已经走到山门外的罗廷玺。

“那小子答应了。”

“好,那我会在明天放了他。”

“我怎么听说,你打算在明天举事啊?”

“怎么,严世蕃他反悔了?”

“这个日子,这个时辰,你可从来都没有跟东楼大人说过啊。”

“那我现在跟你说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从这里到京城,怎么也要三天时间,那时候恐怕是连大同失守的消息也一并送到京城了吧。”

山谷之中,郁郁葱葱。抬望眼,层峦叠嶂,不时有飞鸟飞过山峦。清晨的武州山,蝉鸣之声不绝于耳,那空灵般的声响一直传彻入不远处的洞窟之中。

这里是进入石窟前的一座废弃寺庙的基址,早已没有了建筑物,只有残破的两根经幢处理在两旁。罗廷玺转过身来,狠狠的盯着阿义。霎时间似乎蝉鸣也停止了,露珠滴落的声音也停止了,溪水流动的声音也停止了。

“我和你不一样。”罗廷玺幽幽一句。“我不是严世蕃的狗。”

阿义没等罗廷玺说完,急速猛攻过来。四金刚的老大顺势双手拿身边的巨柄铁伞向攻过来的阿义直戳了过去。就在要戳到阿义面门的一瞬间,阿义一个缩身用右手挡住了铁伞的攻击,他只用了一只手便抓住了铁伞的伞头,然而却被老大的蛮力硬戳在原地动弹不得。

“喝!”阿义大吼一声,林中的鸟儿顿时惊飞,他竟然力涨千斤,顶着四金刚老大向前一步一步踏去,而老大却被他的力气顶的一步一步后退。

这时老三阿尔伯兹见老大阿合马渐渐落在下风,便挺起巨剑刺了过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义用左手单掌横向击打伞身,这柄巨伞如同标枪一般飞向了冲过来的老三阿尔伯兹,老三不得不收剑抵挡,卸掉了巨伞的冲力,然而巨剑也因此被荡到了一边,重重的插在了地上。

“呼呼呼呼……”阿义不停的喘着粗气,看来以一敌二,此时不是明智的选择。反观这两位金刚,仍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似乎没有人类情感的木头人一般,摆开了准备继续打斗的架势。

此时罗廷玺发话了,“好了,停吧。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阿义,我也不为难你,你回去以后转告严世蕃,就说今后和蒙古人的生意还是照做,让他别再耍什么小心思,派个什么鸟文官过来,这大同地界我帮他清理了代王和那些清流的主战派,自然也就方便了他。蒙古人占了大同以后,会更需要南方的布匹茶叶和精盐,以后这大同的商贸会更加繁荣,让他放心吧,只要有货,就等着赚钱好了。”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下了这个平台。

“钱就是这么赚的。”说了整整一个上午,薛缨不卑不亢的把之前沈维宁和陈耀叙述的,刘耕怎么和他一起吸收大同商贾资金,再用部分资金购买盐引,剩下大部分从江淮六大盐场购入精盐,并贩卖到草原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和陈雪飞说了清楚。

陈雪飞也没有像之前听到贩盐给敌国那样暴跳如雷,而是慢悠悠的继续问他。“那,钱赚到了吗?”

薛缨也是一声无奈的苦笑,“之前还到好,可是之后就越来越不行了,北方根本缺少银子,也没有多少我们大明的通宝,最后只能以物易物,而且价钱越来越低。蒙古人知道我们压了好多盐在手里,故意压低价格,最后就是用皮毡,羊角还有很多草原药材之类的充账,我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东西托盐帮的人运回,然而消化这批东西是需要时间的。”

“这上等的毛皮和羊角都是名贵之物,按理说能出不少。”

“可是这需要周转时间,然而各方催的我们都没了时间。底下的人催我们还能压一压,但是两边是得罪不起的。”

“哪两边?”

“一边是大同的驻军。您老知道,大同的军饷出自两个部分,一是朝廷每年的拨付,一是大同本地解决。可自打嘉靖二十二年以来,朝廷每年拨付的军饷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越来越少,而大部分份额都落在了大同本地身上,我们每一个商人都背着每年的任务。本来说好的就是,纳了盐引就足当是完成了当年的常例,然而实际的是本金投了进去,然而并没有现钱回来,这么一来,驻军这边刘知府和我也是没了办法。”

“第二呢?”

“第二就是盐帮那边。本来一开始我们把盐帮就当成了江南等地的槽夫脚夫,可是他们在大同可不仅仅是卖苦力的。然而白莲教加进来,一切就都变得复杂了。我们本来并不想和这群神神叨叨的人扯上联系,再加上嘉靖五年本地闹过一次白莲教,我们都怕了,然而这种东西,是禁不绝的……”

陈雪飞点了点头,看薛缨越说越急,就给他倒了一口水。薛缨喝了一大口,缓了缓,继续说。

“那罗廷玺俨然成了这大同城地下的第一头目,谁有不从直接打杀。再加上他们极其会煽动,现在从府到县,各地多增设厘卡,盐帮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被这么一煽动,就整个加入了白莲教。因此想要在大同做生意,白莲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否则轻了叫你货送不出去,重了死都找不到坟地。”

陈雪飞也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所以说那天晚上,在刘耕的后衙,就是你,万成大,罗廷玺加上刘知府四个人在说这件事。”

薛缨点点头。“是啊,当时就是我们四个,我只是作陪的,主要是罗廷玺和万成大向我要钱,而我哪有什么钱,仅有的一点现银也都在刘知府手上。可刘知府说什么都不给,就被他们抓住,带到当院,就那么杀了,我看到杀人了,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后面他们又杀人又放火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

陈雪飞死死的盯住薛缨:“这么说你是看到了他们杀刘知府了?那么他们是怎么杀的?”

薛缨开始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当时在堂上,他们在堂下,就是那么杀的啊……对了,怎么杀的,我也没看清楚,毕竟隔着还是有点距离的啊。”

陈雪飞开始严肃起来。“薛老板好兴致啊,你的合伙人刘知府被人拖到外面去,你却泰然自若的自己在堂上饮酒。”

薛缨:“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杀他啊,当时我也确实吃酒吃的有点多了。”

陈雪飞看出来他的心虚,也知道他在隐瞒着什么。他不在说话,只是冷冷的盯着薛缨看,薛缨则低下了头,不停地向左右两侧看。

“哈哈哈哈哈哈……”陈雪飞哈哈大笑,他明白了。“陈知府,你出来吧。你不出来,我是聊不下去了的。”

隔壁石墙内,出现了轻微椅子扭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不多时,陈耀和另外一个侍卫出现在了牢房内。

陈耀满脸微笑,“陈千户,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去吧。”

“审讯?!”薛缨顿时站了起来,“陈上差,您之前说的,这不是审讯,只是聊聊啊。”

陈耀继续他的微笑。他伸手结果了那名侍卫之前记录的一打纸张,“放心,这里只有和刘耕知府被害有关的信息,至于你们之前做的那些,无关紧要。好了,你签字画押吧。”

这时陈雪飞心头一紧,他霍然站起来身子,腰上的绣春刀在革带上晃个不停。“陈知府,依照大明刑律,要求一律明审明录,遇到特殊情况,明审暗录也是可以的,唯独不能暗审暗录,这有违大明刑律!你不能这样。”

所谓的明审,就是在公堂之上,或者有多人和多方参与审讯的情况下,审理嫌犯;所谓明录,就是当着嫌疑犯的面记录下其所供认的供词,当然也要多人在场;所谓暗审,就是像这次这样,只在狭小的场景中,只有一人审理嫌疑犯,并没有其他人佐证和监督;所谓暗录,就是记录方并不当着嫌疑犯的面记录其供词。不允许暗审暗录就是为了防止串供诱审之类的事情发生。

“陈千总,你们镇抚司难道没有过暗审暗录吗?”陈耀还是在微笑,不过这次的笑更带有几分的讽刺。

“别人不清楚,总之我没有过。”陈雪飞不屑的说。

“现在特殊,就这样吧。”陈耀转过脸来面对薛缨,“薛老板,画押吧。”

“我不画!”薛缨怒不可遏。

“你不画也可以。”陈耀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张纸又递回给了那名侍卫。“你不画我也可以抄你的家。”

“你敢!陈知府,你这么做,不怕上面追究吗?”

陈耀又是莞尔一笑,“你说的上面,是这位上差啊,还是,”他凑近了薛缨,“内阁啊?”

薛缨恨恨地轻声说到:“你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行事,那也就不要怪……”

陈耀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劝你还是明白这个道理,民不与官斗。自从你上了刘耕的船,结局依然注定;不不不,自从你当上了这大同头等官商,你的结局已经写好了。只是你自己看不清楚自己的位置罢了。你这种角色,东楼大人随时都可以换掉。让你过了几年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日子,你似乎忘乎所以了。你现在想的是如何保住你自己的性命,不是吗?”

薛缨沉默了。

陈雪飞急忙过来拉开陈耀,继续追问:“到底你隐藏了什么事?”

陈耀:“陈千户,他不会再说了。”说着就独自离开了。临走的时候给了那个侍卫一个眼神,那个侍卫点了点头,没有跟陈耀出去。

陈雪飞没有离陈耀,继续对薛缨说:“我刚刚问你的问题,你其实都没有如实回答,其一,罗廷玺当天其实并没有过来赴宴,因为杀死刘耕所需要用的那种强人怪力无论是罗廷玺还是万成大都用不出来,而当天并没有人看到有罗廷玺身边那样的奇异巨大的男子进入后衙,我仔细勘察了现场,那个厅堂不大,中间又有舞女,两侧还有乐师,根本就没有那个巨大男子的位置。那么当天赴宴的还有谁?其二,你至今也没有告诉我刘耕那笔钱去了哪里,还有你们到底一共赚了多少钱?”

薛缨面如死灰。

陈雪飞用力摇他的肩膀。

薛缨还是面如死灰。

当陈雪飞还要继续开口问的时候,他停住了,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个侍卫。

那个侍卫一直死死的盯着陈雪飞。

陈雪飞急忙跑出去追陈耀。

牢门外,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没有云彩。想必夜间也是如此。

陈雪飞追出了大同府的牢房,陈耀正一个人站在庭院的正中央,看着太阳。太阳很刺眼,他拉起五品白鹇补红袍的衣袖,挡在了阳光和自己中间,一脸的血红色。

“陈知府,陈耀!”陈雪飞怒目圆睁,左手握在绣春刀的刀柄上。

“嗯,陈千户。”陈耀没有看陈雪飞,还是在看太阳。

“我现在明白了你那天在城楼上跟我说的那句话。”

“那天我说的话有很多。”

“就是你说你为什么会来大同。”

“那句话啊。无足轻重。”

“原来严世蕃派你过来善后,其实就是想让你杀光所有人,掩盖这一切。你来大同之后,明知道几个和刘耕之死有关的人,却既不勘察现场,也不去检验尸体,更不抓捕提审重要的嫌犯和证人,那是因为你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了。”

“陈千户,证据。你不会只是将自己的猜测上报吧。”

“这样说来,薛缨,是必死无疑了。”

“嗯。”

“盐帮那些人也是,那些被白莲教裹挟的百姓也是,他们都会死,对吗?”

“嗯。”

“你要怎么杀了他们?”

“我?别开玩笑了。”这时陈耀才转过脸来微笑着看陈雪飞,很轻蔑,甚至有些嘲讽。偌大的大同牢庭院,只有这两个人,陈耀站在正中间,而陈雪飞站在牢房的大门门口,虎头门楣之下。“我手无缚鸡之力,借詹中丞的兵也要还给他,我可杀不了人。”

“……”

“不过,他们确实都会死。有可能,都会死。”陈耀向着四周的天际看了一整圈,脸上还是那种微笑。这种微笑他从进大同城那天起就一直挂在脸上,对谁都是这种微笑,仿佛戴了一副面具。

“他们不该死吗?”

“……”

“一群只知道逐利的市井之徒,还有另外一群活在炼狱中的恶鬼之徒,也许死才是救赎和解脱。”

“……”

“陈千户,我们该走了。”

“……”

“该离开这里,离开大同了。”

陈耀转过身,负手向大门口走去。

陈雪飞左手紧紧的握住刀把,他似乎明白了一切,看着逐渐远离的陈耀背影,他又十分的无力。

当走到门口的时候,陈耀停了下来,他转过了身子,面对陈雪飞。

这时一片云飘了过来,遮住了陈耀的脸。

他不再微笑,表情,没有了任何表情。陈雪飞看不清他的脸,一阵风吹过,他只是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悲伤的声音。

陈耀:“陈千户!”

陈雪飞:“……”

陈耀:“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是我求你帮我的!”

陈耀:“我不会离开大同。死都不会。”

陈耀:“这座城,这群人……还有我……都不能放弃,也不能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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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愤怒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在那个最大的洞窟,盐帮把上上下下打理了一番。在最大的佛像之前,架起了一束硕大的燔柴。燔柴两侧设置好了左右各六把交椅,一共十二把。然而由于春巳堂和春戌堂两个堂主已死,因此石头也就成了春戌堂这把交椅的主人。

然而石头却是最后一个坐上椅子的,他在聚集起来的教众里拼命的寻找着李景。自打李景上次处理被罗廷玺等人杀死的尸体之后,石头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他焦急的张望着四周,希望能找到李景的身影,然而却一直没有找到。最后他无奈的上去了,坐在了那柄交椅上,正式成为了那最小的堂主。

于此同时,陈羽被放出了监牢,他并没有想直接回大同去找陈雪飞,而是想要留下来在暗处一看究竟。就这样,遇到了同样是想来救他的李景和谢帖儿,他们一同到了谢帖儿在这里的藏身之处。

“我不走,这里也有我想要救的人,只要把那个罪魁祸首罗廷玺干掉,也就没有必要着急去通知父亲了。”陈羽相当固执的对李景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这里你要听我的,我和老谢到时候没有多余的精力管你。”李景十分厌烦的摇了摇头,拼命的劝说陈羽马上离开。

“唉,小李,我看你劝他是没用的。我觉得小陈说的在理,这边多他一个帮手也许更好一些。”老谢在给陈羽帮腔。

陈羽很感激的看着谢帖儿,并很严肃地对李景说:“李景哥,放心吧,我没事的,不用你们照顾我。”

老谢:“对呀对呀,他要是死在这,只能说他没本事。”

李景给了谢帖儿一拳,“说什么呢,他刚刚被关了这么久,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万一要是折在这了,我们两个都没有办法给陈千户交代。”

老谢:“陈头那脾气我知道,要是陈羽就这么回去了,估计要把他打死了。”说着他把手中的弓扔给了陈羽,“没找到特别好的,这张小稍是我之前用的骑射弓,你仔细着用,弦上的搭箭点自己调,我调的靠下。这玩意不同于你们用的步射弓,不用拉太满,但是射程肯定没太长,箭矢的末程要打的很抛。”

陈羽摩挲着这张弓,爱不释手,他拿出来陈云莲给自己的扳指,扣上之后试了试,刚刚好。“那谢叔,你呢?”

谢帖儿把毗卢帽一戴,手里抄起了一个巨大的金钹,“我今天还是干乐师啊,没有办法带武器的。”说着,又扔给了陈羽一个箭斛。“我只带了这么一斛箭,一共只有三十只,你可得省着点用。”

“谢谢啦,谢叔。”

“没事,乖孩子。昨天我和李景商量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出什么智取的法子。这个节骨眼上,就这么蛮干吧。”谢帖儿草草的在地上画了一下教众聚会的场地图。

李景也是没法子了,二比一,他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只能默许了陈羽加入。他拿起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指着说:“这样,老谢你混进上前面的队伍,离那个罗廷玺越近越好。我昨晚观察,似乎那四个巨人昨天走了两个,只剩下了一个拿伞的和一个拿大宝剑的,你我分头对付一个,陈羽,你不要现身,在高处暗处用弓箭掩护我们两个。”

老谢:“我直接弄那个罗什么玩意不就完了,弄死了他,一切了结。”

李景:“不行,太冒险了。虽然这个人我估计武功没有那两个巨人厉害,但是他阴险的招式很多,而且为人相当警惕,周百户上次在莲池会上也是这么想的,反而变得很被动。不解决了这两个巨人,罗廷玺抓不住。”

陈羽这时候插话进来:“谢叔,你首要的,是要先把万巧儿救下来。”

谢帖儿一脸不解:“救她?凭啥,救人太麻烦了……”

李景沉思了一会儿,“陈羽说的对,要先把万巧儿救下来,这样说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且,我也要还人人情。”

谢帖儿无奈地表示:“好吧,那就按照你们说的。不过救她可费劲,如果破坏了袭击的突然性,我也没办法。”

李景和陈羽对视了一眼,在这个上面表示了一致。“对,就是要先救她。”

转眼间,就到了九天圣女升天祭的时辰了。在午时正的时候,所有教众和盐帮帮众都聚集到了一起,进入了那个最大的洞窟。十二个堂主也坐在了指定的交椅之上。除了心神不宁的石头,其他堂主似乎都已经知道了未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十分的机械,有很多人在打着哈欠留着眼泪。直到那奇怪的烟雾再次升起,大家的脸上似乎又都有些血色,人们忽然精神多了,也变得兴奋起来。

罗廷玺现身了,还是穿着他那标准性的黑色斗篷,手拄拐杖。这次他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出场,身后跟着手持武器的两大力士还有已经颓唐不堪的万成大。他们从里面走出来,绕过了巨大的佛像,走到了那束大燔柴之前。罗廷玺又开始了他那滔滔不绝的演讲。

“各位信众们,各位兄弟们,今天,将是一个值得世人铭记的一天!今天,我们将用红莲烈火涤荡这个世界的不公,让整个大同城因为我们的无明而战栗!就在前几天,新来的大同知府,那个狗官,杀害了我们几十个弟兄,他们的血不能白流!燃起来吧,这红莲烈火,燃起来吧,大家心中的怒火!”

那奇怪的烟雾再次大量的出现,此时整个山洞内外挤满了数千盐帮帮众及白莲教信众,大家都异常兴奋,有的甚至把手中的刀高高举过头顶,歇斯底里的叫嚷着。

“杀了那些狗官!”

“烧死那些混蛋!”

此时突然一阵爆鸣之声,从燔柴前突然燃起了一个细小的火苗,然而这个火苗越来越大,然后向前蔓延,形成了两道火龙。火龙狰狞的向前爬着,一直通到了一个连接这个大洞窟的小洞穴通道,形成了由火焰构成的道路。

“让我们在今天午夜,在子时,终结大同这么多年的邪恶。让我们用自己双手,祈祷上苍,祈求弥勒大光明佛再度降临人间!出来吧,九天圣女!”

万巧儿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衣,头戴五色鲜花结成的花冠,缓慢的走出了洞窟。她面色红润,然而眼神却十分涣散,机械的一步又一步向前迈着。她已经不再像之前陈羽见到的那个机灵古怪的,梳着双马尾鞭子的小姑娘,而是双手交叠放在小腹,沉稳而又面无表情。后面则是由八个番僧组成的佛乐队,吹笙敲钹一路跟随。

“今天就是我们神圣的升天大祭,只要我们将九天圣女献祭给弥勒大光明佛,那么,他老人家就会将神奇的法力输入到你们每一人的身上,你们都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那反抗这腐朽官府的力量,那涤荡一切恶徒的力量!”

“南无弥勒大光明佛!”

“南无弥勒大光明佛!”

……

一声声不绝于耳。

一片片拜倒于地。

万巧儿脑子一片空白,她光着双脚,走在两条火龙之中,任由路上的碎石割伤自己白皙的脚掌,她眼中的画面有些模糊,不知道是被两侧的火焰熏的,还是被那奇怪的烟雾迷的,似乎只有前面这条狭长的路,一直在延伸,一直在延伸,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无穷无尽。她两边的的身下跪趴着数千人,都在口中念佛,频繁跪拜,然而她耳朵却听不见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眼前那堆燔柴。

万成大此时扑通跪倒在地,他继续苦苦哀求罗廷玺,求他不要再进行仪式,可罗廷玺却想根本没听到一样,全然不去理会这个父亲,只是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万成大想要冲进那两条火龙之中救下自己的女儿,却被力士老三用力拽着,一步都不能移动。这个父亲只能歇斯底里的向女儿嘶喊,然而那声音却被下面的念佛声及嘈杂的佛乐声掩盖了下去。

万巧儿缓慢的经过了那坐着的几个堂主,堂主们纷纷起立下拜,而石头却愣住了,他忽而明白了之后罗廷玺要对这个神仙似的姐姐做什么。他站在那里,愣住了。

万巧儿就这样缓缓的经过了他。

石头想要叫住万巧儿,但是“姐姐”两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万巧儿就这样,离他越来越远,离那燔柴堆越来越近。

两个番僧把万巧儿架上了柴堆。

万巧儿双手合十,喃喃祷告。

罗廷玺的诵经声越来越大。

那所谓的佛乐也越来越高亢。

一个番僧从墙上拿起了一根火把,慢慢的走向了那柴堆,和柴堆上的万巧儿。

火光出现在了万巧儿眼前。

那熊烈的火焰似乎要把人从那盯着看火的眼睛中抽离。

万巧儿的眼中,只剩下了火光。

血红的火光。

忽然间,万巧儿眼前的火光中有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十分模糊。那是一张英俊的面庞,转瞬即逝。但是那个人是谁,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记起,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想出他的名字。只是下意识的在嘴里喃喃出了两个字。

“陈羽……”

滴答。

一滴水滴在了石头的头上。

滴答。

这次是一滴水滴在了他的脖颈上。

石头一个激灵。他突然像是在迷梦中惊醒一般,转头看向上面。

滴答。

这次,这滴水滴在了石头的额头上。

是佛像流泪了。

石头所在的座位在释迦摩尼主佛的东侧,左手边,他头上的就是阿南尊者。佛像的眼睛在滴下一滴一滴的泪水。

不仅阿南尊者,迦叶尊者,还有世尊的佛像也在流泪。

也许是下面的火龙蒸腾的水气在上面遇冷凝结,而成了这水滴。可在当时的人看来,就是佛陀在哭。

石头一个箭步向后方跳起,他跳上了阿南尊者佛像的莲花台上,拼着那弱小的,只有十六岁的力气,高喊了一声——

“佛哭了——”

敲钹的那个番僧突然在此时合着他说话的节奏敲缓了半拍,顿时起到了惊堂木的效果,这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突然间鸦雀无声。

大家都看向了站在高处的石头。

拿着火把的番僧也垂下了火炬。

离开了那勾魂的火焰,万巧儿也突然回过神来,望向石头。

“我们是在做什么啊!我们是在做什么啊!难道牺牲了巧儿姐姐,我们就能得到幸福吗?”石头泣泪呼号着。

大家被这突出而来的一问怔住了,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们确实都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最底层,都渴望着能拧成一股绳去改变点什么。我们难道都忘记了我们加入盐帮的时候所立下的誓言吗?绝不背叛同门,绝不放弃我们每一个兄弟姐妹。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所谓根本看不见抓不到的事,要把自己的姐妹,巧儿姐姐糟践成这个样子!”

“难道我们这群懦夫需要靠自己亲人的牺牲和杀戮无辜的人,才能快乐和幸福吗?!假如这弥勒佛需要我们这样做才能庇佑我们,那么我们为什么要信奉他!”

“你们看,佛祖,在流泪啊!”

这时正好几滴水从释迦佛巨大佛像的眼垂下滴落。

这时,那浓浓的奇怪烟雾散去了。这佛陀落泪的景象,被下面的人看的一清二楚。

这短短的几句话,让大家突然变得清醒了。没有了致幻的迷烟,下面的人就更加清醒了。

“石头说的对!都是这个什么狗屁弥勒尊者,他在欺骗大家,他在把大家玩弄于他的鼓掌之间,他在煽动大家造反对抗官府,让我们的血流干而成就他自己!昨天就是我亲眼看着他让那两个巨人把反抗他的盐帮兄弟残忍杀害,他才是大同的魔王!”

李景一边高声呼喊,一边从外面带着和他一起料理尸体,一直跟随者万成大的亲随们冲了进来,其中就有之前看管陈羽的那几个守卫。“盐帮的兄弟们,你们看,咱们盐帮的帮主被这几个混蛋挟制,姐妹万巧儿要被这厮烧死,如果大家真的要有胸中的无明业火的话,不要烧在大同城,而就在这里,烧死上面那些混蛋!”李景抽刀在手,眼中满是火光。

“李景哥!”石头喜形于色,他开心的想要在原地转圈。他下意识的想跳下这莲台奔向李景……

一柄巨剑在空中划过,破空之声,犹如电闪雷鸣。

这柄剑击中了石头,穿透了瘦小的身体,将他钉在了阿南的佛像脚边。

“李……景……哥……”石头顿时口吐鲜血,垂下了瘦弱的头。

“石头!”李景大吼一声,然后看向了另一边,只见那力士老三满不在乎一样,看都不看。李景疯了一样向着石头冲过去,可面前被那硕大的身躯挡住了。这时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话,李景跳起来就是一刀,犹如猛虎下山,直击老三的面门。老三也不是等闲之辈,双手相交护成十字型,挡在头顶,靠着两手腕上的铁护手挡掉了这一刀。这还不算,只见他手背向内轻轻靠合,夹住了这柄刀,再向旁发力,想要卸掉李景手中之刀。李景也丝毫不让,单手握刀改成双手,只听咔嚓一声,那钢刀竟然从中间折断。

老三撇掉了那半块残刀,李景也扔了手中的刀把子,两人开始赤手空拳进行肉搏。

第二十八章 激斗

在罗廷玺身后的柴堆此时也慌乱起来,谢帖儿三下五除二便放到了其余七个番僧,那些番僧虽然都人高马大,但是武艺寻常,根本不是老谢的对手,老谢在处理了这些杂鱼之后,顺手将柴堆上的万巧儿拽了下来。

罗廷玺身旁的力士老大却箭步冲来想要在谢帖儿的背后偷袭他,然而此时羽翎破空之声传来,这个老大异常警觉自己的身后,慌忙撑铁伞挡下了这一箭。

正是在高处施放冷箭的陈羽,他见到向此巨人的背后射箭起不到作用,便将弓扭转瞄准对象,又是一箭,果决而又凶狠。

老大慌忙扯步回救,将巨伞挡在罗廷玺身前。

巨伞缓缓拿下,伞后的罗廷玺则褪掉了身上那件黑色披风,露出了身着黑色紧身衣,双腕的纯铜护手及腿上的铁环绑腿,鹰钩鼻子,倒三角的眼睛,满脸写着愤怒。

“还是那句话,要死的!”罗廷玺怒吼一声便将他那根拐杖拿了起来,重重一抽,原来里面藏着一把西洋刺剑。他直冲万成大而来,想要先戳死万成大,再去杀万巧儿。

万成大见自己女儿得救,顿时振奋了心绪,空手与罗廷玺斗在了一起。

现在佛像之前已经全然混乱一片,万成大与罗廷玺,李景与魔将老三,谢帖儿与魔将老大分别都得难解难分。陈羽则在远处射箭辅助三人,使得罗廷玺和那两个金刚力士不由得不分心去注意陈羽的冷箭。

然而渐渐的万成大就颓势尽显,他手中没有兵刃,再加上这几天他的精神状态确实十分萎靡,因此被罗廷玺抓住几个破绽被连连戳中两剑。

“帮主,接刀!”下面的万成大亲随将他的象鼻九环紫金刀扔给了万成大,万成大抓刀在手,这柄刀不仅使得他有了进攻的依托,更是他重振帮主威名的权杖。他举刀高呼:“盐帮的兄弟们,是时候跟这群邪魔外道划清界限回归正途了!愿意跟着我万成大的,就来助我诛杀这些逆贼!”说着他把刀尖往左手一横,划破了他自己的手掌,他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手高呼:“我万成大在此立誓!谁能杀了罗廷玺,谁就是今后盐帮之主!”

此时的罗廷玺一脸狞笑:“万帮主,看来你还是真的想要跟我斗上一斗啊!”随即他也高呼:“各位堂主,各位兄弟,如今这万成大想帮助外人谋害教内兄弟,忤逆我弥勒尊使,听我之令,谁杀了万成大,谁就是盐帮之主!大同城破之后,就是大同城的主人!各位堂主,有听万成大的就站过去,听我的,就站我这边来!”

剩下的十一个堂主,互相看了一眼,确定好眼神之后,纷纷起来,走向了万成大。这其中有十个堂主是之前的,春巳堂则是由副堂主递补而来的。他们一同跪在了万成大的身前,向万成大叩拜。

“各位弟兄,各位弟兄,还望能助万某一臂之力……”

“帮主,对不起了……”春子堂的堂主是诸位堂主之首,他跪在最前面。只见他突然跳起对着万成大就是一刀,万成大意识到不妙可已经晚了,然而就在刀锋砍到他的一瞬间,一枚箭矢戳穿了这个堂主的脖子。

还不及对这突出而来的变故错愕,万成大就被绕到后面的春丑堂堂主砍中了后背,而他出现在了万成大的后面,陈羽根本无法发箭。

万成大拼着力气转身便砍倒了春丑堂堂主,可就是他转身的一瞬间,在他的背后又有两刀砍在了他的后背,这次是春寅堂和春辰堂。

春辰堂堂主眼含热泪:“对不起了帮主,我们没有办法,妻儿老小都在罗廷玺手上……”

陈羽连发两箭,瞬时射倒了这两个人。

万成大的亲随们也跳了上来,慌忙与其他堂主交手,并护下了万成大。

“虫豸就是虫豸,没用的家伙,还不赶快去给你们的万帮主最后一击!”罗廷玺叫嚣着指挥这群堂主。

堂主中有春卯堂、春亥堂还有那个后来的春巳堂堂主良心未泯,他们持刀冲向了罗廷玺,然而三人合力也勉强和罗廷玺打成了平手。罗廷玺左突右进,又加上使用暗器烟雾等卑劣手段,将三个堂主一一刺倒。

陈羽再次拨箭在手,射倒了春申堂堂主,可再去摸箭的时候却发现,三十只箭已经用完了。他抄起绣春短刀,飞绳套在了钟乳岩石之上,飞身荡了下去,一脚踢开了扑上来的春酉堂主,挺刀站在了罗廷玺面前。

罗廷玺:“好小子,我就知道是你。这样的话你们三个和在志莲院出现的陈雪飞他们三个,这次阿义说的锦衣卫六人小队算是被我认齐了。”

陈羽:“罗廷玺,你今天要死在这里。”

罗廷玺:“看来给了你生门你不走,非要往这死门投啊。”言毕直刺一剑,陈羽也拔刀挡剑,他轻松的挡住了罗廷玺的刺剑,然后挥刀直取罗廷玺咽喉。就在刀要入门之际,一团烟雾腾起,陈羽眼睛一迷,顿时扑了个空,然后被罗廷玺刺中了大腿。

“小子,没想到你还是个用弓箭的好手,怪不得京里的大人物都对你如此赏识。然而你这刀法嘛,稀松平常啊……”

不仅上面斗成一片,下面也开始了厮杀打斗。盐帮的帮众们感听了万成大的声音,纷纷拿起武器想要上来救护万成大,可下面也有很多中毒太深、听信罗廷玺的帮众以及铁杆白莲教教徒,双方各为其主,许多人本来平时就对对方看不顺眼,此时更是疯狂起来,相互捉对厮杀,这佛窟内竟成了修罗场,只有释迦摩尼佛的巨型石像低头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纯拼力气,李景是绝对斗不过魔将老三的。在空手斗了几个回合之后,李景开始围着阿南的佛像和这老三斗起了巧。就在用自己轻快的脚力兜了几个圈子之后,李景发现了这魔将的破绽,那就是他的视线受他所戴的头盔和面罩限制,很多侧方位来的袭击都会看不太清。抓住了这个弱点之后,李景单脚踏上佛像岩壁,来了一个鹞子翻身,从空中转体之后顺力用右脚踢向了老三的面门。

“咔嚓!”

一脚踏在了老三的面门之上。

老三的面具被这一脚踏的粉碎。里面露出了一张狰狞的脸。眯缝眼,朝天鼻,还是一个兜齿地包天,脸上从左上到右下有着一道极深的刀疤,甚是恐怖。可就在李景觉得一击得手的时候,老三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单手顺势抓住了李景的右腿,向墙壁荡去——

“嘣……”

李景的头撞到墙壁,头上的血入注的淌了下来。

而此时的老三却极为反常的失声怒吼,他扔掉了头上的头盔,踏碎了落在身边的面具,发狂地扑向李景,嘴里喊叫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此时李景身受重伤,再加上脑震荡,根本无力还手,就在魔将老三想要双手抓他的腰时,他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直缠在腰间的软剑,只见软剑一弹,就着魔将揸开双手之际,一下削掉了他左手的食指。

“这……软剑……是用西洋精钢反复锤炼而成……”李景喘着粗气,缓缓的站起身来。

十指连心,此种痛处老三着实无法忍受,嚎啕大叫。他气急败坏,转身向后,右手拔出了插在石头身上的巨剑,双手握剑,怒视着李景。

石头早已气绝身亡,尸体“噗腾”一声,靠着阿南的佛像坐倒在那。

李景慢慢的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旁边的石头,自己之前的一幕幕又都涌上心头。无法保护自己身边的人,无法保护自己的朋友,无法保护最应该自己保护的人。

他的心变得冷而坚硬。

魔将老三出招了,还是像之前在志莲院对陈雪飞的那样,双手大力高举巨剑全力劈下。这一招李景当天看的清清楚楚,他像陈雪飞一样的应对,小步向自己右前方闪身,以图躲过这一剑。然而让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老三并没有全力的下劈,而是在即将要劈到地上的时候,接住身体腰部的惯力向左侧挥击,还好因为之前左手食指已无,他没有办法充分运用自如,没有能将剑锋转过来,只是剑面侧击到了李景。李景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用左臂去格挡这重剑的剑面。

“咔嚓!”

李景被再次击飞,重重的摔在了阿南的佛像上,而且,左手臂已然骨折。

强烈的意志使得李景再一次站了起来,他吐了好几口血,同时精通医术的他知道自己的脏腑受了严重的内伤,恐怕肠胃已经内出血了。

他看了一眼身前端坐的石头,用左肩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鲜血,右手执软剑在手。

老三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还是双手握剑,举过头顶,使尽全身力气的一击。

李景也还是像之前那样,向右前一小步躲闪。

他闪过了这一击。

然后老三顺势向左摆动巨剑,这时他忍住了钻心剧痛,将剑锋横了过来,想要将李景从脖颈处来个一刀两断。

李景奋身跳起。

魔将笑了,他本来就比李景高出两头,若是李景不跳,那么此剑将斩的是他的脖颈,然而李景跳了,他将斩的是他的腰部,还是会一击致命。

李景轻轻跳起,右脚突然变换方向踏了一下盘坐在旁边的石头的肩膀。

盘坐的石头轻轻的滑倒了。

李景接着石头的身体又跳高了一层,此时剑已经打横,李景的左脚则接住剑面又跳了一步。

李景甩着自己的断臂,跳到了巨人的肩膀上,顺势一滑,骑到了他的腰间。右手向内一挥,将软剑捆包在了巨人的脖子上,此时没了头盔,再也没有能护住他脖颈的东西了。

李景轻声地说着:“谢谢你石头,最后还是你守护了我……”

同时右手向外挥动。

三管齐断,鲜血向正前方狂喷不止。

巨人跪地倒下了。

李景松开了手中的剑,倒在了石头的身旁,他看到了石头的脸,那张脸定格在了之前见到李景的喜悦笑容中。

李景也笑了,然而眼泪却止不住的留了出来。

与李景不同,魔将老大与谢帖儿的角力,谢帖儿站了上风。一对铜钹舞得上下翻飞,那铁伞始终近身不得。与李景和陈雪飞不同,谢帖儿并不懂得使用什么巧劲去化解魔将的进攻,而是以攻对攻,以力抵力,渐渐的反而是魔将老大有些抵挡不过谢帖儿。他急忙把铁伞收了起来,在伞柄的后面塞进去了一些东西,又迅速的划燃从腰间扽出的出火棒。他把伞平行举起,对准了谢帖儿,只听“嘣”的一声巨响,伞顶口喷出了一道火舌,就着这火舌一颗硕大的实心铅丸冲着谢帖儿飞了过去。

老谢一开始还在狐疑,这家伙在鼓捣什么呢。可后来铅丸射来,他想躲闪也已经来不及了。慌忙合十铜钹,硬生生的挡下了这枚硕大的铅丹。这枚铅丹打到铜钹的时候,奏出了一响闷沉的乐调,直震的老谢双手发麻。

铅丸的巨大冲击力不仅使谢帖儿摔落了铜钹,还把他向身后的岩墙震去,磕得头破血流。

魔将老大正在暗暗庆幸,这一击得手,刚想要回身去捉万巧儿。没想到谢帖儿直接从碎石堆里蹦了起来。

“嚯……原来是杆火铳啊……”他摘掉了那累赘的毗卢帽,脱掉了罩在身上的僧袍,露出了蒙古人经常穿着的一色衣,光光的头皮上一根头发都没有,满脸是血。他双手把额头和眼前的鲜血随便胡撸了几下,咧着大嘴哈哈大笑,用蒙语饶有兴致地说着:“好小子,爷们好久没有遇到这么有意思的对手了。”

这回轮到魔将老大吃惊了。眼前的这个人满脸血污,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比他们这些装模做样要靠面具吓人的魔家四将样子更要可怕。可是这个人却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兴奋异常,他一时慌了神。

魔将老大:“(蒙语)这位巴图尔,也是蒙人吗?”

谢帖儿:“(蒙语)俺乃阔阔帖木儿·洪拔都·扎剌儿。”

魔将老大大惊:“(蒙语)扎剌儿,大元贵族!为何反助明人?”

谢帖儿:“(蒙语)蒙人不假,贵族也不假,也是你大明的锦衣卫爷爷!”说着跳起来就是一击右勾拳直击魔将老大的左脸颊,也是“咔嚓”一声,面具被击得粉碎,头盔也被击落。没等对手反应,谢帖儿就本着趁你病要你命的态度,拦腰十字扣就是一个背摔,将这名巨人摔翻在地。

谢帖儿:“(蒙语)我以前在草原上,可是徒手摔过公牛的,现在上年纪了,不过摔你这样的,可比那公牛轻松多了。”

第二十九章 情愫

在两个魔将接连战败之后,下面的盐帮兄弟们也大受鼓舞,而白莲教徒则纷纷落败,逐渐作鸟兽散。罗廷玺也感到大事不好,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充斥着面门。虽然他现在对陈羽略占上风,然而长久下去,那个光头蒙古人腾出手来,势必逃走都不成了。

此时魔将老大还在拼死抵抗着谢帖儿的重拳,李景击败魔将老三然而却身负重伤动弹不得。万成大的亲信们一边保护着他,一边与最后春午堂春酉堂两个堂主战斗,且十分胶着。

罗廷玺打定主意以后,向陈羽猛突猛刺,陈羽拨刀在手与他都在一起,双方不相上下。而就在此时,罗廷玺虚晃一剑,在抓了陈羽的一个空档之后,并没有追击去刺他,而是向相反反向跑。

“坏了!”陈羽心中大念不好。

罗廷玺的方向是万巧儿。

此时谢帖儿被魔将老大缠住,无法施以援手,陈羽下意识的去追,然而腿上被戳的剑伤让他剧痛不已,根本无法赶上罗廷玺的步伐。

“只能这样了。”陈羽收刀入鞘,一个助跑,甩臂抛刀,把手中的绣春刀在空中抛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万姑娘,接刀!”

罗廷玺在此时的想法只有抓住万巧儿,以她作为人质才能全身而退,说不定还能有翻盘的可能。他将刺剑交到左手,向前探身,想长伸猿臂抓住万巧儿的衣领把她拽过来。

可等待他右手的却是一道寒光。

原本蹲靠在柴堆旁的万巧儿起身左手接刀右手出鞘一气呵成。

这一道寒光撕破了罗廷玺最后编织的罗网,也砍伤了罗廷玺的右臂。

万巧儿扔掉了左手的刀鞘,眼神愈发锐利,与之前的神情判若两人。此时更不搭话,挥刀向罗廷玺攻了过来,罗廷玺右臂受伤,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

陈羽看到此时的万巧儿内心地声声赞叹,而在远处一直注视的万成大更是连连点头。

罗廷玺也万万没想到万巧儿竟然如此能打,并一直在思索如何退出如今的险境,形势大逆转让他有些慌乱,出招上漏洞百出,他只能估计到眼前向他猛攻的万巧儿,却没能料到陈羽在他身后给了他结实的一拳。这一拳将他打翻在地,不过他又就地打滚站起来继续和两人打斗。

虽然是第一次配合战斗,然而陈羽和万巧儿的配合天衣无缝,陈羽攻上路,万巧儿就去找罗廷玺的腿。陈羽攻右路,万巧儿就专攻罗廷玺受伤的右臂。

“阿合马,是时候用那个了!”罗廷玺此时已经无心恋战,狂叫魔将老大。

魔将老大阿合马用尽全身蛮力,将骑在自己身上向自己面门狂挥拳的谢帖儿掀开,抓起了那巨大铁伞的伞棒,旋转出里面的机关,拉了藏在内部的引线,像抛标枪一般掷向了万巧儿和陈羽。

罗廷玺此时则慌乱躲闪,向着阿合马的方向狂奔。

陈羽意识到了凶险,拉住了想要追上去的万巧儿,就差一步,那根“标枪”就会戳到万巧儿的脚面上。“陈羽!快跑!那东西会炸!”远处谢帖儿的高喊传来,陈羽慌忙中右手拦腰一抱,将万巧儿抱在怀中,紧踏了两步。

“轰!”

一声巨响,一道霎时的白光,恰如在这昏暗的洞窟之内点起了一个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个爆炸并没有多强的爆破力,然而爆炸之后支撑伞面的精钢伞骨则像一一支支利箭一般向四方飞去,春酉堂堂主及和他厮杀的许多人都被这伞骨戳穿了身体,当场毙命。

烟消云散之后,万巧儿发现自己就蜷缩在陈羽的怀中,他早已被陈羽抱到了迦叶石像的背后,躲过了这惊天杀局。万巧儿心中啧啧赞叹陈羽的反应能力以及飞速的腿脚功夫。

“万姑娘,你没事吧?”陈羽轻声询问到。

“没事……”万巧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被陈羽抱着,顿时觉得羞赧万分。然而她也发现陈羽的腿伤愈发严重,一定是刚刚抱起自己强撑着腿脚奔到这里,腿上已经开始流血如注。“陈羽,你没事吧?”

陈羽也突然意识到男女授受不亲,脸红着慌忙放下了万巧儿,可此时的他忽然站不住了,才意识到之前被罗廷玺戳过的左腿鲜血顺着小腿在向下直淌。

万巧儿急忙蹲下,撕开自己的白色衣裙,将陈羽的左腿包扎好,然后扶着陈羽一瘸一拐的从迦叶石像后面走了出来。

此时的洞窟内已经尘埃落定。罗廷玺及魔将老大逃走,下面的白莲教徒被盐帮兄弟杀败纷纷逃散,上面则在谢帖儿的帮助下制服了春午堂的堂主。

“老金,念你跟随我一场,你自己体面吧。放心,你的妻女我会帮你找回来安顿好的。”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的万成大依然精神矍铄,他扔给了春午堂堂主金勇三一把刀。金堂主向万成大叩拜之后,立即拔刀自刎。就这样,给这场大的风波画上了句号。

陈羽:“万帮主,要不要去追罗廷玺他们?”

万成大摇了摇头:“穷寇勿追。我们都已经伤亡惨重了,还要提防他们是调虎离山。而且我也知道他们会去哪。”说完就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爹!”

“帮主!”

“万帮主!”

“没事,不打紧。”万成大被人搀扶着走近了下面的盐帮兄弟。“兄弟们!我万某,在此谢谢各位了!经此一役,大家都是我万某的过命兄弟!”

“唯帮主之命是从!”下面的兄弟齐刷刷的单膝跪下,拱手行礼。

“就在今天午夜,罗廷玺想要夺占大同城献给北边的蒙古鞑子,大同是我们的家乡,我们会让他们如此糟蹋我们的家乡吗?”

“不会!”

“好!”万成大拼着仅有的力气举起了手上的象鼻九环紫金刀。“那就跟老夫我一起回大同,救民众,救家乡!”

“遵命!”

一声声坚毅的呐喊不绝于耳。之后剩下的人由万成大的亲随重新编组分发武器和食物,分头准备晚上的决战。

看着大家一一离去准备,万成大欣慰的点了点头,他的身体却愈发的无法坚持。瘫倒在万巧儿怀里。“还有一件事,之前盐帮的兄弟曾经从薛老板那里……抬出了几麻袋东西……罗廷玺说那是盐……其实,应该是火药……他们去烧,高山卫的……高山卫的草料场去了……千万要阻止。”万成大断断续续的对众人说,“还有,我死以后……”万成大用手指指了指陈羽,“就让这兄弟来做……来做这盐帮……之主……”说着便昏死过去了。

此时一只右手伸了过来,探了一下万成大的鼻息。“还活着。”李景拖着自己已经废掉的左臂,单手从腰中拿出了一个药瓶递给了万巧儿。“他没有受什么内伤,就是失血过多。这是锦衣卫的药,可以治疗。取出以后一半用温水给他灌下去,一半涂抹伤口。”

谢帖儿和陈羽急忙围住了李景,看到李景此时的惨状,两人心痛不已。“李景哥,你这……”

“没事,暂时死不了。不过这条胳膊一点知觉都没有,怕是废了。药只有这一瓶,别浪费了。”

“那你怎么办?”

“我没有怎么受外伤。而且此时万帮主比我更有用。”说着他就再次低沉地向石头走去,远处几个盐帮的兄弟正在把石头的尸体抬到担架之上。

陈羽低头对谢帖儿说:“就让李景暂时留在这里吧,这里也少不了人。我们两个分头行动,谢叔你去高山卫,我回大同城向义父说明情况。”

谢帖儿撸了撸自己光头,“事不宜迟,咱们走。”

朱宇沅今天其实还是蛮兴奋的。她特意换上了一件纯白色纱制立领斜襟披风,下面穿了一件素色襦裙,头发扎了小髻,用网巾固定了,又戴上了一顶纯黑色的幅巾,欢快地在国子监内快步走着。

陈云莲则显得莫名尴尬,她甚至戴上了她从未戴过的翟髻,上面对称地插了四只金钗,整理了一副相当好的妆面,又换上了颜色鲜艳的绿衣红裙,打扮的如同出嫁一般。她心中暗想,这次陪朱宇沅来国子监,恐怕也是自己头一遭来如此公共正式的场合。

可她却发现朱宇沅穿着如此“朴素”,甚至戴了男子巾,就恨不得原地起飞,找个石头缝钻进去。

少女们就这样出现在了全是男人的国子监。

一个活泼可爱,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一个端庄婉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这道靓丽的景致瞬间引起了国子监内的骚动。一些年轻的监生都在偷偷侧目,而一些老监生则指指点点暗暗摇头。

上课的地点是国子监内深处内院的西庑,在朱宇沅和陈云莲坐好自己的座位,准备好笔墨纸砚,书籍课本之后,另外十九个宗室子弟才陆陆续续进入课堂,分别找自己的座位坐下了。

整个上午的课都是一个老夫子在讲解《大学》。朱宇沅听得昏昏欲睡,而陈云莲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在老师提问的时候,还能提醒着朱宇沅应该如何回答。这位县主现在才知道,原来叫陈云莲来陪自己上课是个多么明智的决定。

午间休息时,朱宇沅一边吃陈云莲给自己做好的饭团子,一边吐槽,“……再这样下去,我恐怕撑不了三个月啊,再过两天就不行了……”朱宇沅已经眼冒金星,头晕脑胀。

陈云莲则一直在回味老先生讲的内容,“果然还是国子监的老先生鞭辟入里啊,比那些县学的先生讲的好很多。”

“啊?”

“对呀,你看他对于明明德的解释,…………”

“好了,停,不好说了,我头又开始涨了,你饶了我吧云莲姐。”朱宇沅心不在焉地问,“下午什么课啊?不会和上午一样吧?”

陈云莲查了一下发给她们的课单,“下午是学《礼记》。”

下午的课很快就到了。

陈云莲仔细地研着墨,润着笔,希望能做好笔记。而朱宇沅则生无可恋、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一袭藏蓝色的襕衫从门口进入到了课堂。

周学谟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生员时所穿着的衣服,戴上了有两条飘带垂在脑后的儒巾。他手中捧着两本厚厚的书籍,来到了他的讲位上,将那两册书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书案上。

“各位生员,我们上课。”

“起立!”

“向至圣先师鞠躬。”周学谟领头,屋内的所有人都朝着正中悬挂的先师孔子行教像鞠了一躬。

“向先生鞠躬。”

所有学生又都向周学谟拱手作揖,周学谟又还揖。

朱宇沅懒懒散散地做完了程式化的动作,正要坐下。忽然她愣住了。

眼前的这位先生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长脸宽额,并不白皙却也清秀,一对剑眉下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透着一种灵性与智慧。挺拔的鼻梁和高高的颧骨,显现着坚韧与果敢。

他一直一幅冷若冰霜的表情,严肃而冷峻,沉稳而从容。

周学谟这时皱起了眉头,因为除了正在发呆看自己的朱宇沅,其他人都坐了下去。

“这位想必就是宝丰县主了吧。这位生员殿下,请坐。”

陈云莲慌忙拽了一下朱宇沅,朱宇沅也从愣神中醒了过来,满脸通红地坐了下去。

“我们今天主要讲《曲礼》。《曲礼》开宗名义,第一句就是毋不敬。礼主敬,敬即礼之本,而敬又因情而发……”周学谟开始讲课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朱宇沅一眼。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课堂多了一个仔细听讲的学生。

当陈羽见到陈雪飞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黄昏。他在据点先是去见了老马,然后才得知陈雪飞就在大同知府的府衙。

在门口,正好遇到了陈雪飞和陈耀,以及陈耀身边的阿义。

“义父大人。”陈羽下马后,单膝下跪行礼。

陈雪飞没有任何表情。“你叫我什么?”

“卑职亲军所番子陈羽叩见陈千户大人。”他改由双膝跪下,叩了一个头。

“起来吧,见过陈知府。”

“卑职见过知府陈大人。”陈羽站起身来,想要低声跟陈雪飞说。“属下有紧急要事要禀报千户大人。”

陈雪飞面不改色。“就在这说吧。其实也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陈羽看了一眼阿义,便将这几天的见闻简明扼要的做了汇报,当然把他和阿义见面的情节省略了。

“这些事情,陈知府的手下都已经探听清楚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备战了。今天晚上我们要死守大同城等待救兵。”这个时候陈雪飞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他轻轻地拍了拍陈羽的肩膀。“李景受了重伤,老谢去了高山卫,这里有周百户还有高总旗,加上你我,今夜,恐怕是一场恶战。羽儿,我这里有一道命令,需要你去执行。”

陈羽再次跪下。

“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火速报告给京里,马上就去。”

陈羽低头不语,然后站了起来,“义父大人,孩儿这次要抗命了。您的这道命令恕我不能从命。”

“你敢抗命?!”陈雪飞眉头一紧。但是他看到了自己孩子那坚毅的目光。这个时候,确实即便命令他走,他也不会走的。高茂从后面上来,上下打量了陈羽,“呦,负伤了啊。”

“嗯,罗廷玺那个老贼弄得,不打紧。”

周现这个时候也过来很欣慰的看了看陈羽,“小伙子,干得不错,没给锦衣卫丢人。”

“你说什么呢老周。”周现白了一眼高茂,高茂马上就要改口叫周百户,结果他竟然笑了,“好了老高,就叫我老周吧。过了今天晚上,还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能不能回到北京去呢。”

“你们锦衣卫这么悲观啊。也难怪,你们没打过什么仗,虽然功夫都不错,不过都是拿人的手段。”陈耀冷笑着说。“沈同知已经去安抚百姓了,于通判也去给城内十五岁以上男丁分发武器,张推官也加紧组织已有的衙役,这大同城还有五千兵丁,即便真的是蒙古十万大军过来,我想也能坚持个一两天。那个时候想必援兵也能赶到了。”

“你真的给他们发了武器?”陈雪飞大吃一惊,“这些人到时候是守城还是趁乱夺城,有多少白莲教徒隐藏在其中还未可知啊!”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难道陈千户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陈雪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到。“陈知府,你先按照你的思路先行布置,我们去去就来。”

陈耀讥讽地说:“我信你不会逃。”

陈雪飞:“一个时辰以后,我们钟楼见。”

陈雪飞麒麟袍

第三十章 麒麟

在锦衣卫据点的密室内,周现高茂打开了分别携带的行李包裹。露出了那织锦的五彩飞鱼服。他们脱下了外衫,将飞鱼服穿好,系好铜带,绑好发髻,戴好乌纱帽。高茂继续检查着他手中的火铳,周现则拿出了他最后的一对子母刀。

高茂瞥了一眼,“要动真格的了老周。”

周现:“这是自然。今夜此剑必当饮血。”

高茂:“刀就是刀,总说是剑。”

周现的子母刀是一对,分一把长刀一把短刀。这是由倭国著名锻刀手铸造的日本刀。与当时日本战国所使用的长太刀不同,这把长刀实际只有二尺多一点,但与后世的打刀也有所不同,刀身的弯度比打刀要弯许多,方便了单手出刀。短刀就是现在所称的胁差,但这个胁差比日本的要长一些,方便周现双手持握双刀。这一双刀周现统称为倭刀。

高茂继续嘟囔:“倭寇的刀有那么好用么……”

周现白了老高一眼:“现在戚继光的军营里都在用,不要老眼睛长在头顶上,人家好用的东西我们就用好了,我觉得比绣春刀和工部刀用的舒服多了。”

高茂低头继续摆弄:“也是,制式的东西咱们恐怕都用不了了。我现在是连刀都不想碰。”说着就就拿出了一只新式火铳,“刀剑哪有这东西好用。”

陈雪飞很郑重带陈羽来到了自己的塌前,然后对他说,“跪下。”

陈羽不明所以,但也乖乖地跪了下来。

陈雪飞仔仔细细地打开了自己的行囊,从最下面拿出了一件自己的飞鱼服交给了陈羽。“上次抓何厚轩你就偷着穿了出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想你第一次出这种差,还是一个人,穿在身上不吃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次,这件衣服,为父就送你了。”

陈羽捧着这件飞鱼服,他之前曾经无数次偷偷溜进父亲的卧室,拿出这件衣服披在身上,可这一次,这件绝顶桑蚕丝织锦出的飞鱼贴里袍,轻薄如蝉翼一般,却重若千斤。他褪去了肮脏又有血污的外袍,仔细梳洗之后,穿上了这一件寄托了陈雪飞万千嘱托的衣服。

在他穿戴整齐之后,陈雪飞给他正了正乌纱帽,满意的点了点头。

陈羽:“父亲,那您穿什么啊?”

陈雪飞:“我有这一件。”他在包裹里拿出了一件四兽朝麒麟织锦曳撒,是在得到这件飞鱼服之前,陆炳给他的,也是当年嘉靖皇帝赏赐给陆炳之物,陆炳一次都没穿过,就给了陈雪飞。陈雪飞一般出公差,很少穿着飞鱼服,而是更多的穿这件级别稍低的麒麟袍。之后,他又给了陈羽一把自己常用的小稍弓,语重心长地说:“这次有我和两位叔伯,你要好好的掩护我们,不要再冲的那么靠前了。”

四人穿戴整齐,拿好兵器,走出了密室。老马在门口一直等待恭候。陈雪飞这时向老马深施一礼:“马兄,传递消息的事情就拜托了。”

老马受宠若惊,急忙拉住陈雪飞:“陈千户,咱们就不必这样了。放心吧,消息昨天就送出去了,两边都有。西边来不及了,想必詹中丞那边听到声响会做应对。东边今天晚上我亲自去迎,料想问题不大。至于京里,接到咱们的信后能做好两手准备。”

陈雪飞:“那我就放心了,我们也能安心上路。”

老马:“老陈,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要是出了岔子,或者大同出了什么问题。我这个地方也是个钉子。”

陈雪飞点了点头。

“我可以相信你吧?”

“你还有别的选择吗?”陈雪飞端坐在薛缨面前。“我们查了你的家和你所有的铺面,所有的现银加起来还不足五千两,钱不足八千贯。薛老板,你是在负债经营吗?”

“差不多吧。”薛缨又抬起头仔细的问了一句,“陈大人,我可以相信你吧?”

“我说了你没有选择。现在能保护你家人的,只有我们锦衣卫了。”陈雪飞翻了翻手上关于薛缨的案宗。“你全家一共五十七口还被关在家里等你回去呢。放心,家里既然没有现银,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再为难你的家人了。毕竟陈知府也不能立刻变卖掉你的家产。”

“那……那就好。”薛缨点了点头,“好,你问吧,你问什么我都说。”

“谁杀的刘耕?”

“我不知道。但这个人不是大同人。”

“一个人杀了五十二个人?”

“杀刘耕的是一个,另外还有很多人,是他们杀了另外的人。”

“他们是谁?”

“我说了我不知道。”

“刘耕的银子。”

“在城外我的一个秘密仓库。”

“那个地方罗廷玺知道吗?”

“他知道,因为盐帮最核心的人都知道那个地方。”

“那可能已经没了。”陈雪飞叹了口气。“罗廷玺现在是鱼死网破,他也需要这笔银子作为他笼络剩下信徒的筹码。”

“不一定,我藏得很隐秘,而且有只有我才知道的暗门。”

“那事不宜迟,你带我们去拿那笔银两。得有十万两,我们背不动,你那个仓库还有人在吧。”

“有的,还有一些劳力和一个管事的。”

“周百户,你先去钟楼和陈知府回合,老高陈羽,咱们走。”

陈雪飞带走薛缨很顺利,并没有被牢内的人多少阻拦。城南的薛家仓库就是上次石头和李景来过的地方,是一个伪装成小型农庄的薛家私产,这个地方很隐蔽,而且没有登记在册,因此陈耀也不知道。

陈耀询问了自己守院的奴仆,得知并没有人来过此地,罗廷玺也没有,就渐渐放心。

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薛缨命令守庄子的奴仆们点上了火把,打开了上锁的仓库大门。在七拐八拐之下,找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暗道。下到下面之后,是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是一个香案,上面供奉着一个茶壶大小的弥勒佛。薛缨走上前去,把火把插在了弥勒佛后面的墙壁上,先是左旋转弥勒佛三圈,然后又向右旋转了四圈,后面的墙壁轰然洞开。

“请吧,陈千户。”

薛缨招手让自己的奴仆等在外面,请陈雪飞进入这个密室。

“所以说,薛老板,你们究竟赚了多少?”陈雪飞这才很满意地借着火把的光看了看整间密室。

“就如您所见,都在这了。”

“这是多少?”

“一百一十九万七千两和八万三千七百两黄金。”

陈羽和高茂已经被满屋子的装银箱子和架子上堆积如山的金银惊到了。

薛缨又问了一句。“够买我们的命吗?”

陈雪飞笑了笑。

“掌灯!”“上灯!”黄昏时分,大同左卫的巡抚行辕已经如军营一般。此时周尚文顶盔贯甲大步流星地直闯詹荣所在的签押房。

“詹中丞,出事了。”

詹荣已经很久没见见过周老将军现在这样慌张的样子了,他点了点头,“是出事了。”

“你已经知道了吗?今天从东北方向传过来的狼烟,看样子应该是拒墙堡和德胜堡方向,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今天早上。”老将军从容不迫地将头盔摘下,放在了詹荣旁边的地图上,然后他用手指向了拒墙堡和德胜堡所在的标注点。

“不仅如此,我这里刚刚得到的报告,高山堡被贼人偷袭,现在已然是冲天大火了。”

周尚文一惊,“高山堡!我们的粮草!”

“放心,粮草没事,贼人只是趁混乱焚烧了高山堡的草场,军马过冬的草料可以再由他处调拨,放马地也可以选择临近山麓,可谓不幸中的万幸。”詹荣看了一眼周尚文,“将军是要?”

周尚文一脸疑惑地看着詹荣,仿佛他面前的这个人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已经闯进家门口的蒙古人不会构成威胁一样。“詹中丞,末将决定带本部两万兵马昼夜兼程去堵缺口。”

詹荣摇了摇头,“老将军,稍安勿躁。不必轻动。我们的任务,主要是牵制河西的蒙古大军,我料定从正北方向过来的蒙古军队不是什么大军,最多只是一只偏师,是试探我们的,我们必须要在左卫盯紧俺答,不能把大路完全让开。”

“仁甫兄,万一大同要是丢了,这个责任,我们谁都不能担待啊!”

“历来蒙古人进攻大同,都是走正西侧的左右卫,沿山麓水流平坦大路前行,有利于大队骑兵行进,即便遇到我们主力,也可在开阔地和我们打遭遇战。从正北沿德胜堡走小河谷地,不利于大队骑兵,若大队骑兵前来则会在山谷地方造成拥挤,严重拖慢行军速度,我军在山中埋伏,以高打低,敌人的骑兵无法展开,所携带的辎重都会变成累赘,这种错误俺答不会犯。所以这次最多是小股部队突袭以及意图袭扰我侧背。如今我大军在左卫及红土、黄土、牛心右三堡攥成拳头,小股骑兵对我们来讲并不能构成威胁,我还是那句话,以大同做诱饵,小股骑兵并不具备攻城能力,只要这些地方还在,俺答就进不来,进来了,也能关门打狗。”

周尚文这时真的着急了,他反反复复地在地图上用手指着,“倘若敌军的意图不是袭扰我军侧背,而是轻骑不带辎重直取大同呢?我的仁甫老弟啊,他们可以到大同城内寻求补给啊。”

周尚文眼睛死死地盯着詹荣,詹荣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莫名寒意。“你的意思是,这股骑兵不是来攻城的,而是来……接收的?”

周尚文点了点头。

“莫非,大同城,已经,丢了?”詹荣忽然意识到情况有问题,他把高山卫草料场被烧的事情结合到了整件事情上,本来季夏时节北军南下就十分反常,若烧草料场是声东击西,而面前的敌人要真的只是战略牵制的话,那么这一股骑兵就是一柄利剑,直插大同。能烧毁草料场就说明大同本地有一股部队能和北军里应外合,那一旦作为钓饵的大同城被占,而且还是迅速被攻破,那么他的计划将满盘皆输。

可是他也不能让周尚文抽走两万精锐去德胜堡堵缺口,万一那里真的是小股部队佯动,一旦周尚文离开,俺答率大军从正面掩杀过来,以剩下的这些军队根本没有办法把俺答的军队牵制住,更不用说分割包围了。

周尚文在屋内来回来去的踱步。“中丞啊,今天晚上我必须要出发,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如果是轻骑一天一夜就能从德胜堡赶到大同城下。”

“我还是不同意,万一俺答从正面过来,我们本来是想包住这个羊肉包子的,你带走了本部精锐,包子皮太薄了,会破的。”詹荣此时心急如焚,他都想去算上一卦,战场情报的缺失一直是明军的软肋,而作为防守方,吃亏的很大程度就在于战场迷雾只对于明军有效,而明军的动态很多时候都是对蒙古人透明的。

“总兵大人!”这时一个年老的副将探身进来向周尚文拱手禀报。

“没看见我和詹中丞正在研究军情吗?什么事?”

“这……詹中丞,总兵大人,我们刚刚抓到了一个从高山堡那边过来的鞑靼奸细。”

詹荣和周尚文同时转过头来,“啊?”

周尚文:“带进来!”

“遵令!”

说着几名亲兵连推带搡地带进来了一个光头蒙古人。

第三十一章 募兵

“咚……咚……咚……”大同的钟楼敲响了警钟。这种有节奏的,急促而又低沉的钟声,大同的民众并不感到陌生,一旦有蒙古的军队南下攻击大同城,这钟声就会紧急敲响,此时大同的老百姓有两个选择,一是带好一切能带走的财物紧急逃出城外,到乡下或者山里避难。如果因为年老体弱无法逃走,或者贪恋城内的财物,想赌一赌运气的,则会把值钱的东西找个地方埋起来,大门紧闭,不再外出。

而今天,这钟声不仅是示警钟,也是召集钟。

大同城内五十多坊的坊正,以及大同城内各商行的会长,匠作的头目,各行各业的代表,一共有近千人,都被“请”到了钟楼的下面。四周围满了大同府的衙役以及巡抚衙门过来的兵丁,同知沈维宁正在滔滔不绝地跟大家讲话。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大同的百姓们,我们得到消息,今天晚上有可能有潜藏在我们身边的贼人想要对我们大同城实施破坏,他们丧心病狂,想要勾结北边的鞑靼人,让战火重新燃烧在你我身边,知府大人命令,要大家严查身边的可疑之徒。一旦发现重重有赏!……另外,凡是大同百姓,都有守土抗敌之责任,还望各位坊正世伯,能动员起广大的乡亲们,一起守卫咱大同城,凡是能积极编入临时守城兵勇队伍的,一律有官银可拿……”

沈维宁说的是天花烂坠,但是下面的人表现的异常冰冷。大家都是不得已而来,况且现在天已经黑了下来,城门已经关了,大家只能不耐烦地听着这位大同同知的训话。

陈耀站在沈维宁的身后,一脸的不屑。他看向身边的周现,用眼神询问陈雪飞的去处。周现则根本没有把陈耀的挑衅当一回事,默默地注视着下面的人,仔细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动作。

“陈千户不会……不来了吧,周百户。”陈耀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陈千户会来的,他从不食言。”周现淡淡地回着。

“那就好。”陈耀走近到周现身边。“周百户,今天晚上你怎么看?”

周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好防备,速请救兵,用力撑住,只要两天就够了。”

陈耀:“你觉得白莲教反贼会从哪个地方动手?”

周现冷冷地:“城东和阳门不太可能,外有东小城,且有大池,我们以逸待劳,他们强攻此地必然陷入拉锯十分不利。城南永泰门同理,有十分坚固高大的瓮城在。现在要防备的是西边的清远门和城北的武定门。武定门历来守备森严,想必有重兵,清远门最有可能,因为可以埋伏在清远门内的华严寺里。”

陈耀:“分析的不错。”

周现:“还有一个地方。”

陈耀:“哪里?”

周现:“这里。”

陈耀笑了。“英雄所见略同。他们如果能控制住钟楼,并且在我们聚集的时候突袭刺杀掉我们,那么自然大同就乱了。不过我反倒不怕他们突袭这里。”

周现并没有什么表情,依旧冷冷地说。“现在不知道这些人是在城内还是城外,内外都要防备。知府大人说的很对,他们强攻这里太过冒险,反贼现在本钱很少,肯定是想的稳妥方式。我也仔细地看了看下面这些人,没有发现什么目标。”

陈耀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着周现,看的周现很不自在。陈耀笑了笑,轻轻点头表示了歉意,回头看了一眼阿义。

“二老爷,你说了这么半天,说有银子可以赚,是真的吗?”下面的某个坊正不耐烦地打断了沈维宁。

沈维宁满脸堆笑:“自然是有的。”

“那么是多少啊?”

沈维宁还是笑着:“只要有人能加入今夜的守夜队,上城墙的,五两银子,巡查街面的,三两银子,安顿坊内排查奸细的,一两银子。”

大家听到之后立马就炸锅了。“上城墙才五两银子啊,这我上哪去找人啊……”

“都是把脑袋掖到裤腰带的营生,才给五两银子,这也太……”

“就是啊,还有,那银子在哪?”

沈维宁有些为难地说:“银子……明天会发给大家的。”

“明天?!明天我们还有命在吗?明天?!”

“开什么玩笑,二老爷,你是不是疯了?”

大家已经全然不顾得尊卑,开始逼问着沈维宁。更有很多人见这种情况,就要纷纷离开,和围住他们的兵丁推搡起来。

“诸位诸位!我们都是大同的百姓,为了咱们的大同不被反贼和鞑靼人蹂躏,我们这时要不计个人得失啊……”沈维宁还没有说完话,就被一个人打断了。“二老爷,我听说你早早就把家眷送出了城,有没有这个事情?”

“我那是家眷要回娘家,回娘家啊……”

“少胡说八道了,你们这帮当官的,从昨天开始就送自己的家眷出城,你们安得什么心?到时候打起仗来,你们跑的比谁都快!还有那位知府大人,我们都听说了,他连家眷都没带过来,你说说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就是让老百姓去送死吗?”

陈耀笑着走了过来,“这位先生,本府没有带家眷来是因为,我没有娶亲婚配,本就没有家眷啊。”

“你总有爹娘老子吧?没听说过不带爹娘老子过来享福的知府……”

陈耀沉默了。他这时想到了自己过世的亲人。

下面的混乱还在继续,阿义拉开了陈耀,低声说:“这个城是不可能守住的。东楼大人本来就是命令属下在危险的时候护送大人回北京,我们今夜走还来得及。”

陈耀摇了摇头。“兄弟,除非你在这里一刀杀了我,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否则,我是不会就这么回去的。”

阿义:“这种场面,已经无力回天了。单靠我们和这里这些人很难守住。”

陈耀沉默了。他还在等那个人的出现。

他的眼睛有些迷离,他也在反复思考自己到底赌的对不对。或者说,这样硬撑下去,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一整天的动员没有任何作用,最后把人都叫过来,也是无济于事。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代王早早就离开了大同,剩下留在这里的都是被人当成弃子或甘愿称为弃子的人。

“钱,我来出!”这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潜逃回大同城的罗廷玺等人从城北弥勒庙中现身,轻而易举的杀死了本就不多守在弥勒庙内的巡抚亲兵。罗廷玺的白莲教党徒如今已经所剩无几,很多都已经负伤,还好的是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官军的盲区,他们得已能在此休整疗伤,并联络城中其他余党,召集余党头目前来议事。

魔将老大阿合马已经失去了他可以倚仗的宝伞,他目前反而比罗廷玺更加焦躁。这是因为他是四个巨人中头脑最清醒和聪明的,在他看来,无论罗廷玺底气有多足,可目前他们缺少人手,而且老三已死,老二阿都兀齐和老四阿卡都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回,就单凭他的能力已经无法对锦衣卫小队造成足够的力量压制,甚至连势均力敌都做不到,目前看来想要直接夺城献城,几乎是痴人说梦。

阿合马:“罗尊使,依属下看来,我等还是由北离开大同,去和阿都兀齐及大汗的军兵回合,此为万全。”

罗廷玺包扎着自己的伤处回答着,“那才是真的败了。我们没有本钱投过去。”

阿合马:“可我们现在同样也是什么都做不了。要不然,我们把薛缨的金子银子抢出来,带过去,也算是有功了。”

罗廷玺:“一百多万两银子……你疯了?我们一共现在多少人,就是一千个人,一个人也要扛一百斤……”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到天黑时分,散落在大同城及周边的白莲教小头目们纷纷来弥勒院汇合,这是按照之前罗廷玺给他们的计划约定好的。可当他们过来看到罗廷玺这般光景,顿时心里敲了鼓。不过在罗廷玺的煽动下,这些人还是最终坚定了要最终叛乱的决心。

“不好了,有官军进了院子。”一个喽啰晃晃张张的跑进殿内密室禀报。

大家都大吃一惊,纷纷拿起武器。

而罗廷玺则异常冷静,“不必慌张,该来的迟早要来。”一直盘坐的他起身便快步冲出殿外,迎着冲进来的官军走了过去。

高声镇住全场的是薛缨。

后面薛缨的家丁拉着三两大车及陈雪飞等人赶到了钟楼前广场。薛缨扫视了一眼众人,然后掀开了蒙在车上的围布,家丁一一打开了箱子,只见火把光亮映衬下的白银熠熠发光。

“我把今天的价码提高十倍。而且现银在此,可以直接拿了钱再说。”薛缨高声说到。“凡是参与今夜守城的,每人五十两!另外……”薛缨提高了他的声音,“凡是杀死一个从贼匪徒的,赏银一百两!如果鞑靼人若来,杀死一个鞑靼人,赏银五百两!明日提头来取!”

大家啧啧惊叹,窃窃私语。

“这三大车,是一共十万两白银,权且当作垫资,今夜就发。还望各位耆老能招募来这两千乡勇,如能多招,我薛缨还有银子,绝不失约。我薛缨尚在这大同城内有数十家店铺产业,我愿将自己名下所有产业全部奉献给咱大同府,”说着他向陈耀深深作了一揖,“各位耆老若能今日招募的乡勇足够多,或是愿意捐助家资用于招募,那么我薛缨名下的产业将无偿赠送,当着知府大人的面,我今夜就可过契!”

“可薛大官人的家产不是都被查抄了么……”

“谁说都被查抄了啊,本府只是出了宪牌暂时封了店面,并派兵丁保护了薛老板的家人,”陈耀扬声道,“今天薛老板所言正是本府想说的,本府代全城的父老乡亲感谢薛老板的慷慨解囊,之前的都是误会,薛缨作为大同府官商,无罪有功,请受陈某一礼。”说着,陈耀回了薛缨一揖。

薛缨诚惶诚恐慌忙一躬到底,“岂敢岂敢。”

下面的人顿时兴奋了起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没有人不心动的。即便是铤而走险,然而这诱惑也无人能抵挡得住。大家慌忙招呼起来,纷纷想离开钟楼广场,到自家各坊去招募人员。

一直没有作声的陈雪飞这时叫住了大家:“慢!”

火光映衬下的飞鱼服光鲜无比,周现也从暗淡的角落中走出来,扯掉了罩在飞鱼服外面的黑色披风,站到了陈雪飞的身后。大家纷纷认出了这锦衣卫的装束,惊讶不已,为首的几个人愣了一下噗通跪倒,后面的人也跟随者跪倒了一片。

“锦……锦衣卫……”

陈雪飞正色道:“我们是奉皇上的旨意来这大同和大家一起守城的。”陈耀听到这里狡黠地笑了笑,听着陈雪飞继续说。“京里已经料到有今日之变,各地的救援兵将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请大家放心。不过有一点,若是被我们发现有从奸贼人混在今夜守城之人中,或是拿了银子却不干人事的,一律诛杀,家属连坐!各坊坊正,若是招募不力,懈怠从事的,我们奉上谕来此,先斩后奏,各位可要仔细了!”

“是是是……”

“还不快去!”

“是是是是……”

人渐渐散去,然而没过多久,从全城各个地方奔涌而来的大同青壮男子便填满了整个广场。在同知沈维宁的组织下,一个一个的排好队,登记造册,从薛缨处领取银两,再由推官张逸才带领编成十人一组的队伍派发武器。大同库存的武器有很多,但大多都老旧不堪。通判于慧则拿着薛缨抵押的田产铺面地契等跟一些大同的富商们谈换购,车上的银子被卸了下来,然而却越聚越多,人来的也越来越多,两个时辰的光景,竟整整编成了五千人。周现陈羽对编成的乡勇进行了一一遴选,并简单的教习了兵器的使用,高茂则紧急安排众人在城内外设置陷阱,安设拒马。整个城市一片肃杀之气。

陈耀:“看来你是对的。”

陈雪飞:“不,钱是对的。”

徐千户这时急匆匆的跑过来向陈耀和陈雪飞汇报。“知府大人,陈千户,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回来了,蒙古大队的轻装骑兵已经越过长城,沿山谷小路急速前行,我们三拨探子只回来了一拨,其他两拨已经被发现折在那边了,看样子蒙古人恐怕会更加加快行军速度。按照推算,最快今天下晌夜或明日清晨就会到达。”

陈雪飞:“他们来了多少人?”

徐千户:“万余人左右,没有来得及仔细清点,也没有看后面有没有援军。”

陈耀:“一万骑兵,全速奔来,没有带任何攻城器械,看来是把宝都压在城内的白莲教身上了。”

徐千户:“还有一个消息,一个时辰以前,城北的那个弥勒院,我的十几个守兵全部遇袭被害,等我赶过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无踪。我仔细勘察了痕迹,那个院子来过不少人。”

陈雪飞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亮白如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千户:“不到子时。”

陈雪飞:“徐千户,你们还有多少巡抚大人的亲兵?”

徐千户:“这次巡抚大人给了我半个多营,不到两哨。”

陈耀:“不够啊。人不够啊。”

陈雪飞:“徐千户这边有不到两千人,现在大同守备副将阮千户这里有一个营,三千人,主要是防卫城墙,还有临时招募来的这五千人,在人数上是持平的。”

陈耀:“那五千,乌合之众,只能壮壮声势,做做后备补充。我们对抗北军,平均下来要达到三比一的兵力才能力量平衡,现在看来,远远不够。”

陈雪飞:“那是打野战,现在我们是守城。而且他们没有攻城器械,只能强攻城门或蚁负攻城,这力量比能转化。”

陈耀:“我们要防的重点,其实是白莲教反贼。徐千户,集合你所有的兵,一哨分为两司,一司严守县衙及周边,一司就在钟楼附近,这两司作为机动预备部队。另外一哨前去西门,就盯死在那。”

徐千户:“陈知府也觉得会是在西门?”

陈雪飞:“这点我们和陈知府的想法是一样的,无外乎西门还是北门,西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陈耀:“我总感觉到哪里有问题,可是我也说不上来。”

就在陈耀沉吟的时候,一个巡抚亲兵狂奔过来。“报徐千户,西门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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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宁南左侯 绘制的晋北军镇城堡图,此图有助于阅读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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