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二

琼珠跌云锦(琼珠乍碎却又圆猜生肖)

琼珠跌云锦

醉月觞

第一季 离京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1644年4月23日)子丑交时,明朝守城太监曹化淳守城不利,打开外城西侧的广宁门,亲放李自成的大顺军进入,至此,皇城外城尽数落入农民军之手。

三月十八日午时,崇祯帝与贴身太监王承恩登上煤山(也称万寿山,今北京景山),远望着城外和彰义门一带的连天烽火,兵士厮杀声、百姓惨叫声不绝于耳,帝哀涕不止,黯然回宫。

翌日卯时,皇帝命太监敲响景阳钟,急招臣工商议守城大计,但却无一人上殿。帝悲怒不能自已,就在此时,太监来报,兵部尚书张缙彦已打开正阳门,迎闯贼刘宗敏所部军,帝闻知后坐在龙椅上长叹不语,后起身在大殿中徘徊良久。

辰时一刻,崇祯帝招来选侍杨氏及其子慈烘乳母,帝俯身抱起摇篮中的幼子,亲了他红扑扑、肉嘟嘟的脸颊一下,忍泪将幼儿交还给乳母,遣散殿中侍御,撕下内衣衣襟一角,咬破食指,蘸血草书,含泪递给杨氏道:“汝伺候朕只得两年三个月,慈烘也只有两月有余,然社稷危坍,宗庙即将不保,朕育有四子,唯此子尚在襁褓,恐城破之日不得保全,乘此平静之时,汝速带儿逃逸!”

杨氏不舍,哀哀跪地泣乞:“陛下勿弃臣妾,臣妾愿誓死追随陛下左右!”

崇祯帝大怒:“汝死可也,然不可不留朕之一脉,速去!”

杨氏含泪收好皇帝血书,深情凝视帝良久,伏地再三叩拜崇祯帝,回寝殿改换成仆妇装扮,由太监小路子从宫中夜香门送出,又绕到宣武门,走菜市口,这才混入难民中随着一路逃出了外城。

两天两夜后,杨氏来到了北京西南郊良乡,相比京城随处可碰到闯贼烧杀掠抢来说,良乡人烟稀少,甚是平静。

杨氏一介闺门女子,入宫前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生活,除了故乡阊门,她根本不知道去往何处落脚。但阊门远在江南,她也不知道怎么才能顺利到达。恰此时朱慈烘又因连日赶路,受了风寒,奶娘喂进去的奶水倒有一半又原样吐出来了,眼见着小慈烘哭声越来越微弱,杨氏心里像猫抓般焦心难过,她一面担心着皇帝的安危,一面又时刻为小慈烘悬着心——除了母子连心的心疼,这孩子还身系朱明皇室的血统,她怎可辜负皇帝的殷殷嘱托?短短数日,原本花容月貌的娇弱宫眷已经憔悴消瘦如纸人儿一般。乳母看这母子二人这样,也怕有个闪失,力劝杨选侍母子在良乡稍作停驻,请了郎中给皇子看病,待孩子大安了再行上路。

杨选侍不过一个深宫妇人,哪里知道这大明天下此际已经盗匪四起、岌岌可危?

她暗暗思忖:皇帝一向勤政,励精图治,几股西北蛮荒贼寇又能奈煌煌大明天下何?当年魏忠贤和客氏那样滔滔权势,不也弹指间就被皇上灰飞烟灭了?所以,这一次看起来闯贼来势汹汹,说不定过不了几日在皇上英明神武的指挥下,官兵就会将闯贼赶跑,大明天下依旧是湛湛蓝天,所以,乳母劝她留在此地给皇儿看病,她也就欣然同意了:也许等皇儿的病好了,天下又太平了,她就可带着皇儿重回皇宫了。

不提杨选侍在良乡停驻,此时她的夫君——大明最后一位皇帝已经以发覆面,自挂在煤山的一棵老歪脖子杏树上自缢而亡了。

主仆二人找了一个不打眼的小客寓住了下来,请了城中最好的妇幼圣手李神医给朱慈烘看诊,连着吃了四五日汤药,孩子总算止吐了,又过了两三日,小慈烘才算是一切如常,大安了。

这几日杨选侍住在客寓十分小心,生怕露了行藏,给自己和慈烘招来祸患,便也不敢打听京城的事情,但将近十日过去了,京城里也不知怎么样了?

既然朱慈烘已然大安,杨氏就开始考虑启程的事了,但是,去哪里呢?若京城已经平安自然是要回宫去的。

杨选侍派乳母出去悄悄打听。

这一天乳母辰时出去,巳时一刻就慌慌张张跑回客栈,进得门来,左右张望了没人,才赶紧关好门,翻身就跪在杨选侍脚下,泪流满面地说:“皇上殡天了!”

杨选侍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她茫然地问:“张嬷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氏一边磕头一边低声说:“主子!皇上殡天了!大明朝……没了!”

杨选侍厉声对张氏说:“你胡说什么?皇上洪福齐天!怎么可能就……”

她泪如泉涌,用手死死捂着嘴巴,不断地低喃:“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啊!”

杨选侍不知所措,她依然抱着一线希望:乳母一定听岔了,一定是讹传!

清静的县城突然间就不再安宁,街上涌来了许多流民,人人都说着守城将领弃城投降,闯贼涌进京城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周皇后投缳自尽,崇祯皇帝无奈之下在煤山自缢殉国,满朝文武从龙赴死着寥寥,只有工部尚书范景文、户部尚书倪元璐等人,跟随皇帝自杀殉国,当初那些被崇祯提拔擢用的大臣穿着朱衣蟒袍纷纷跪在了紫禁城门外,等待着新主子大顺皇帝李自成的召见。更有甚者,那翰林院庶吉士周钟,他是崇祯皇帝在文华殿钦点的进士,在经过皇帝灵柩时,竟直接策马而过,连去祭拜一下做做样子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急着要去紫禁城为李自成登基起草诏书……

纷至沓来的消息令杨选侍的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打破了,她抱着襁褓中的朱慈烘哭的死去活来,整整一天她面北跪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身。

最后在乳母张氏的苦劝下,她终于振作起来:无论自己如何,她一定要为陛下留下朱慈烘这条根苗。

京城肯定是回不去了,只有回家乡,依靠父母家人或可保住这个孩子!杨选侍和乳母反复计议,走陆路路途又远又耗时,还很不安全,若是走水路则快许多,但良乡并无水路可通向南方,那就只能先去天津卫,再弃车换船走水路去南方。杨选侍天真地认为,至少船上不会有大顺的贼兵,那些闯贼都是北方人,他们不惯于走水路的。

主仆二人带着孩子雇了一辆草篷牛车,就沿东南方向奔天津而去。

第二季 津门借宿

一路都是难民,牛车颠簸缓慢地前行者,两天之后终于到了天津。

到了天津才知道,此时的天津宛如人间地狱,大街小巷都有骑着马带着大片刀大肆抢劫的大顺军,昔日繁华的街市一片狼藉,店铺的门板被砸倒横七竖八扔在门口,东西被抢劫一空,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龟缩不出。

流民如无头苍蝇般在大街小巷躲避着军士,砍伤砍死、人踏马踹受伤的流民不计其数,就那样横陈街头,到处是一片厮杀、呻吟、嚎哭声。

赶牛车的老汉看到街上的情景无论如何也不愿往前走了。

杨选侍好说歹说,又许了三倍的银子才让他勉强直接将车赶去了码头。

到了码头,那赶车老汉拿了车费银子,将娘儿仨放下就一刻不停地掉头走了。

码头上挤满了搭船的人,杨选侍和乳母抱着孩子挤在人群中被簇拥着往码头边的渡船边儿挪着,好不容易快挤到渡船跟前了,人群却散了——船满员了。

她们赶紧挤到另一艘即将开船的码头边接着排队,结果船又挤满人了……

从上午巳时到傍晚申时,整整三个时辰,她们排了三个去往南边的船队,最后还是没有挤上船,小慈烘饿得哇哇大哭。杨选侍她们听码头上等着搭船的人说,这日去往南面的船是没有了,只能明日再来碰运气了。

两人抱着孩子挨家挨户找借宿的地方,结果家家户户都敲不开门,她们在码头附近的几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一直转悠到戌时,一对老夫妇听孩子哭的实在可怜,才让老仆悄悄开了个门缝,见只是两个伶仃妇人,便允了她们进来借宿。

老夫妇自称姓李。

李妈妈让家里婆子烧了热汤饭给饥肠辘辘的杨选侍她们吃,嘴里不停唠叨着:“不是大家伙儿见死不救,实在是杀千刀的贼匪见着粮食就抢,更可恨的是有些兵溜子还抢大姑娘、小媳妇儿,只我们这条街上就有十好几个姑娘、媳妇儿被抢去后或磨挫致死或放回来后无脸见人,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娃儿没了娘!但凡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全家人丢人现眼连门都出不了。唉,惨呐!这几年又闹饥馑,偏偏还流行疙瘩瘟,真真是十室九空啊!”说着不断用衣襟擦着眼泪。

杨选侍听了心下凄惨,联想到自己,不竟落了泪。

李妈妈问杨选侍:“看你们也不像那贫苦人家出来的,这兵荒马乱不在家待着,跑出来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听口音你不似咱直隶府的人啊?”

杨选侍按照和乳母套好的词回答:“奴家本是苏州阊门人氏,姓杨。去岁由父母做主嫁给打小儿定亲的郎君,郎君家就住在京城。这个月十八日是奴祖母忌日,奴在后院佛堂为祖母诵经祈福,闯贼破城,奴家被贼兵一把火烧成了平地,幸运的是佛堂在后院,离得远,火势蔓延的慢些儿,奴和孩儿躲在佛堂没被烧死,家里几十口人全部遇难,奴带着孩儿和乳母慌忙逃出,自此便无家可归了,奴的郎君也算是大家子,奴想去投靠他在京的亲戚暂时过活,待朝廷将贼寇平了,再图后事,却不料今上被闯贼逼得自尽殉国,贼首却坐了先皇的龙椅登基了,京城陷入一片刀山火海之中。几门亲眷被杀的被杀,随先帝殉国的殉国,奔波几日竟无一容身之所。虽奴家郎君的外祖家尚能容身,可他们降了贼寇,奴虽女流,然自幼也是读过圣贤书的,还有点儿骨气,绝不与贼寇的走卒同在一屋檐下苟活!没法子,奴家孤儿寡母只能随难民逃出了京城,逃难途中,孩儿又病了,只好羁留在乡下给孩儿疗治,现在孩儿病好了,奴家想带他去南方投奔娘家父母,这才去了码头,等了一天,都没搭上船,天又晚了,孩儿饿得直哭,只好先找个地方歇息。”

李妈妈听了也是唏嘘流泪不止,她温厚地絮叨着:“老身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本是大同府的参将,三年前闯贼进犯大同,战死了,留下了青春守寡的儿媳和可怜的两个孩子。二儿子去岁得了疙瘩瘟,怕给家里人传染,自己悄悄跑去乡下庄子上躲着,到底还是没有熬过去,也死了!”

杨选侍听了着也跟着叹息不止,她跪下来给李妈妈磕头:“多谢老员外、老太君收留奴家娘母子!大恩没齿难报!”

李妈妈忙扶了杨选侍母子起身:“杨娘子不要如此,你娘母子落难到此,也是可怜,谁家还没个难处?你们只管先家里住着,待明后日去码头打听打听,去南边的船总会有的,待安排妥当再从容上路不迟。”

李家本就不是大富之家,家里进项有限,又因为饥馑和瘟疫,就放了家里的仆妇自去谋生过活,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老仆和做杂役的婆子,两进的院子也就六七口人,倒也清静。

第三季 无奈留津

第二日一大早杨选侍就拾掇了去往码头,等到申时还是没有搭上船,打问了一下,今天去南边的船都起航了,孩子要吃奶,无奈又回了李家。一连三天,杨选侍他们仍然没有搭上去南边的船。

李妈妈心中替杨选侍着急,也怕她们娘儿仨总进出自家家门,引起大顺军的注意,无端给自家引来灾祸,便劝杨选侍先不妨在自家安稳住着,她去跟李员外商量,让李员外托自家的故旧去为杨选侍她们雇条船。

又过了三日,李员外终于替她们找好了一条去南边的船,是一位镇江商客要回家的船,应李员外的央求顺路捎她们一程。

到了乘船那日,天还未亮杨选侍就早早拾掇好了,辞谢过李员外一家,便到了约定的码头上。主人家已经等在渡口了,她们刚一到,船家就将她们扶上了船。正要开船,一队大顺军喝喊着冲上来,不由分说就开始抢船上的东西。

原来那客商是做江南绸缎生意的,收了苏杭一带的丝绸,在京师一带贩卖,这累世经营,已经颇具财货,但现在大明皇上崩逝,天下大乱,京城一带已经满目疮痍,便萌生了回乡的念头,他家大业大,光收拾行囊财货就用了小十天,为避免漏财为歹人盯上,几天前就雇了伙计把东西陆陆续续搬至船上了,李员外求上他来,考虑到他身边只有随侍的一个妾室和丫头,带两个女眷和一个婴儿倒也可以掩人耳目,便欣然答应了。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却不料早就被大顺兵盯上了,这大顺军自河南、河北一路和朝廷军队作战,又逢这几年天下大旱,北方诸省连年饥馑,他们军饷严重匮乏,自是一边和朝廷作战,一边抢夺富户补给军需,这个富商回南的事情早被周围有心邻人密告给大顺军去领赏了,就等他们将各处财货集中在船上才要一网打尽呢。

富商自是不甘心辛苦半生积累的财物被抢走,便上前理论阻拦,被那些军士打个半死扔在船上,军汉们将船上财货洗劫一空后,转身下船扬长而去。

这几年大明朝廷西北要与李闯的军队作战,东北又要与满清的皇太极作战,又恰逢旱灾、鼠疫等天灾人祸,再加上官吏和地方豪强大发国难财,真是“屋漏偏逢连雨天”,朝廷即便连年加重赋税,却也早已入不敷出。

崇祯帝自登基以来内帑一直空虚,宫廷中自周皇后以下都一直奉行紧衣缩食的节俭开支制度,不说别的,就这皇帝自登基以来龙袍也才只做过三身,贴身的衣服旧了、破了都是周皇后和各宫嫔妃缝缝补补接着穿,平日里皇帝走路都不敢迈大了步子,生怕一个不下心扯破了衣裤。

周皇后也是个贤后,为支持皇帝,每当战事吃紧、灾祸、瘟疫大猖之时,都会在宫中义捐,将募捐来的首饰、物品兑换成银两,用作犒劳前线将士或赈济灾民所用。所以大明宫中嫔妃用度一向拮据,而杨选侍在宫中位份不高,入宫时日也不长,她身边仅有的私蓄,还是她入宫时,母家父母给她悄悄带来的。

出宫时,她尽可能的带了自己所有方便拿用的私蓄。但这一路走来,处处要用银子,早已经所剩不多了,好在她出门时总把银两都缝在内衣衬里,随身只带了两三两散碎银子,就这也被那些虎狼之兵抢走了。现在船家被打成重伤,自然是走不成了,无奈,杨选侍只好厚了脸皮重新回到李家借宿,李妈妈叹息一声,倒也没有为难,留了她们继续住着。

杨选侍依然每天早起去码头等待回南的船只,但因出现了几次大顺军明火执仗劫掠客船和商船之事后,明面上码头上再也找不到客船和商船,码头上除了流民,就连一条船都找不到了。

而李员外也不敢再替她们找寻回南船只。

为皇家留存血胤是杨选侍得以苟活的坚定信念,因为这个信念,她无论多难都一定要回归故乡,可天不遂人愿,没想到先皇辞庙半月有余,自己还未能离开京畿险地,她心中的悲急惶恐与日俱增。

回南之事搁浅,杨选侍总觉住在李家不是长久之计,便跟李妈妈说了想赁了房屋搬出去住的意思。

收留杨选侍本为一时恻隐之心,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李妈妈冷眼旁观,这个小娘子看起来外表柔弱、沉默寡言,但待人接物温婉和气、周到规矩,而且还十分勤谨。除了每天例行去码头等船的时节,只要回到家里,就待在她住的屋子低头做绣活,绝不随意走动。

这不过十来日,给家中添了两幅大绣屛,还给李妈妈两个小孙孙各做了内外全套的绣花绫子袄儿,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见了喜欢的什么似的。

过个三五天就命乳母出去买些日常用品,瞧着她们从不在宅院中走动、胡乱打听,可买来的东西都是家中急需的,可见这小娘子虑事周全且极为聪慧。乳母除了照顾那个小公子,余下的时间被杨选侍指使着去做家务,不是去灶上帮厨,就是打扫院落,把屋子里的家什擦洗的锃亮锃亮的。不知不觉中,全家人都将这两个小娘子看做了自己家人。

见杨选侍提出搬出去住的话,李妈妈心里自然是不舍得的,她诚恳地说:“杨娘子宽心住在家里便好,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们娘儿们又没个男人在身边,外面那些闲汉可不是好惹的,就瞅着哪家小娘子势单力孤专门寻衅找茬呢,你们这么搬出去住,万一碰上那些不怀好意的,今后的日子可就难熬了,老身一家当初既留了你们在家,你们的安危就是老身一家的责任。待世道好些了,你们能南去了,老身也就放下一颗心在肚里了。”

杨选侍见李妈妈如此说,也不坚持了,她拿出十两银子和一个虾须缠丝纹龙银镯子交给李妈妈说:“老太君不要嫌弃,奴遭逢大难,幸得恩人大义容留,才不至于曝尸荒野,奴家无以为报,身边只有这些许银两,奉与恩人全做赁房典资,奴家知道些许资费万不抵奴家三人所费,仅为一点感恩谢仪罢了,恳请太君看在奴家孤寡份上,不嫌鄙薄,能大义收下!”说着已是滴下泪来,又深深做福。

李妈妈推拒不得,便也从容受了,自此,两家人相处更加和睦。

第四季 一眼留心

四月初十,街市上突然一片闹腾,李妈妈遣了看门的老仆去外面打听消息,不一会儿老仆跑回来禀报,街上来了许多大顺兵将,说要攻打山海关,正在招募新兵。李家自然是没有适龄男丁的,随行的将官便收了五两银子的捐税,骂骂咧咧地带着保甲走了。李员外命老仆紧闭大门,大人小孩都敛了声息,自此连生病的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都是尽量压低了声气,生怕一个不小心招来祸端。

家家户户适龄当兵的男丁、流民中的青壮年、码头上的船夫都由保甲登记造册,只要在册的,不管愿不愿意,都强行编入了新军,拉去训练了,一时间街巷上除了穿梭往来的兵士和保甲,市民都不见了人影。

没有了船夫,整个码头上顿时寂静了,海面上的船只更是不见了踪影,不得已杨选侍只好暂时放弃了南归。

军士和保甲还窜到各家各户征调军粮,没有粮食的就要交税银。

李家的存粮几乎被搜刮一空,还不得已交了十二两税银,李家本来就不富裕,这下更难了,每天的饭都是能照见人影儿的稀粥,就这样还不知道哪天就断了顿。

乳母张氏现在专门负责在灶间做饭,李家的那个婆子和看门老头见天儿天不亮就去粮行排队买粮,街上大大小小的粮行门前都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龙,粮食的价格比平时贵了四五倍不止,就这样还排十次队只能有两三次才能买到粮。有时候好不容易买到了粮,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不知哪里突然窜出来的流民抢了。

很快街市上出现了饿殍,路过的人麻木的绕道而行,甚至连一眼都懒得向那些饿殍奉送。

四月二十日卯时,城中突然一阵鼎沸,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嘚嘚”声由近而远,渐渐变成了一片沉寂。全城的兵士都向着山海关而去。

从四月二十六日起,陆续有大顺残兵退至天津,那些兵将红着眼睛,像疯了般见东西就扑上去抢,见女人就抓,新一轮的烧杀掠抢开始了——天津又陷入血海炼狱。

李员外带着看门老仆找来几根旧房檩,又搬来了几张沉重的旧桌子,将前后门顶的死死的,一家老小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这样龟缩了五六天,总算没有出事。

五月初一申时,“隆隆”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不一会儿街上喧闹声起,各家各户都响起了“咚咚”的擂门声。

不一会儿,杨选侍就听到院门门板被撞飞的声音,一队操着浓重辽人口音的兵士蜂拥而至,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虬髯大汉,像是个领头将官。

他威严地将院子扫视一圈,对身边的士兵说:“去把屋子里的人都给我带出来!”立时就有七八个兵士出列,一间一间屋子开始搜查,不一会儿家里所有的人都被推着、拉着、拎着撵到院子里来了。

那将官模样的汉子锥子般冰冷的眼神一一扫过院子里一溜儿站着的人,一股无形的威压顿时袭来,那是战场上血海堆里摸爬滚打滚出来的一种天然血腥压迫,院子里的人在他的眼神下不由得都打了个寒噤,每个人都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了,身子更加瑟缩成尽可能小的样子。

片刻后,他移开了目光,目光变得稍稍平和了些,他指着李员外说:“我们饿了!你,派几个人去给我们去做饭!”

李员外愣了愣,那将官不耐烦地盯了他一眼,李员外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哈腰的答应着:“是!军爷!”

李员外对那烧饭婆子和老仆说:“魏嫂,老柳!你们赶紧去给军爷做饭!”杨选侍看了乳母一眼,乳母也跟着两人去了。

杨选侍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那将官的眼睛,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好一会儿,杨选侍尽量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站着。

那将官将眼睛转向李员外道:“今晚我们就住你家了,你给我腾出三间上好的房间!现在,所有人都回屋去吧!”

李员外和李妈妈商量了一会儿,将杨选侍移去儿媳邵氏的屋子,乳母张氏带了小慈烘和李家的孙子、孙女住在一起,又把原来小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拾掇出来,自己住得上房也腾了出来,老两口搬去后院佛堂边的耳房。李妈妈带着杨选侍、儿媳邵氏赶紧把腾出来的房间拾掇整洁。

那将官进屋看了,微微点点头。

等这些安排好后,各人就都躲到了房里。

李妈妈疑惑地问李员外:“这好像不是朝廷的兵,也不像是大顺兵,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兵爷?”

李员外愣了好久,叹口气说:“大顺怕是完了!大明也完了!这八成是关外的清兵!”

邵氏手里抱着小慈烘,两个孩子跟在她身边,杨选侍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邵氏房间,抱歉地对她笑了笑说:“真是对不住,今日叨扰大娘子了!”

邵氏战战兢兢地勉强笑对她说:“杨娘子不要客气!大家住一起有个照应也好。”

邵氏低声问杨选侍:“这些兵爷好像不是大明朝廷的兵,但也不像前几天来的大顺兵,杨娘子您见多识广,知道是什么兵吗?”

杨选侍神色凝重地道:“他们肯定不是大明朝廷的兵!听口音来自关外,是满清鞑子!看样子清兵入关了!自此以后百姓再无宁日了!”

邵氏吃惊地看着杨选侍:“不能够吧?虽然皇帝殉国了,但朝廷还有其他的朱姓王爷,再说了,山海关不是还有朝廷十几万的兵吗?”

杨选侍听邵氏如此说,心如刀绞。是啊!朝廷赡育百姓近三百年,社稷临难,却无一人一卒勤王,致使皇帝吊死煤山,原以为朱明还有那许多藩王,散落在京城之外的军队还有几十万,必会有志士站出来匡扶社稷,延续祖胤,谁料到短短一月有余,山海关门户大开,清军却已逼近京师了!

杨选侍抱着娇儿不由泪如雨下。

邵氏看她那样,也颓然地坐在炕上,不再言语了。

清兵在院子里喝酒吃肉,呼五喝六,闹腾到三更才安静下来。

杨选侍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大早那将官就大声喝喊着要李员外派人做早饭。

邵氏带了婆子和乳母去灶下安排饭食,杨选侍守着熟睡的孩儿坐在炕上发愣。

突然她感觉有人盯着她看,她抬起头来,看到那将官站在窗外,见她抬头,竟冲她“憨厚”地笑了笑,对她点点头走开了。她吓得不轻,赶紧上前关紧了门窗,紧紧抱着孩儿蜷缩成一团,尽量躲在从窗户外面看不到的地方。

战战兢兢了好一会儿,只见人影在窗外来回闪过,倒也没有人进到屋子里来。

寅时三刻,那将官带着那些兵呼啦啦全走了。杨选侍长舒了一口气。

四五天后,京城传来了消息:满清定都北京,年号顺治。

得到消息的那一日,杨选侍紧闭房门,在炕上枯坐了一天一夜,这一天她水米未沾,将朱慈烘的名字改成朱聿祎,乳名儿继续唤做烘儿。

第五季 送绣品

五年后。

估衣街“宁绣坊”来了一位带着两个丫头的穿着旗服的女客,这女客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她在店里来来回回转了一遍,订了两幅苏绣屏风缎面,四套滚边缠枝绣杭缎女装,两套滚宽边配巴图鲁立领背心长衫,四双花盆底女绣鞋,两双绣蟒鹿皮男长靴,四套绣花枕套……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被主顾们唤做杨娘子的店主,看到来了大主顾,从后院出来亲自接待贵客,客人将购货清单交给杨娘子,留了订金和地址,说好一个月后交货,就走了。

一个月后,杨娘子带了一个侍女按照客人留的地址来交货。

原来这个客人是新任的天津巡抚索河玛家的管家嫲嫲,过几天是索河玛福晋的三十寿诞。

管家费嫲嫲收了东西,一一查验,看着每件绣品都精美秀雅,欢喜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费嫲嫲道:“宁绣坊的绣品果然名不虚传,福晋前几日还问起来呢,不若杨娘子跟老身去见了我家福晋,也让福晋鉴品鉴品!”

杨选侍便随了费嫲嫲一同去了福晋住的暖阁。

福晋拿起绣品一件一件翻看着,看完后笑着说:“早就听说苏绣具有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绣工细致、针法活泼、色彩清雅的特点。‘啧啧’!看这套屏风绣面儿上的花儿水灵的跟长在枝头一般,摸上去却绣面滑腻平展,再看这用针真真细巧,绣线这么精细,线条排列又紧凑,不露针迹;还有这柔和自然的设色,真真绝了!”

她又拿起一件比甲凑在窗户边欣赏了好一会儿:“光彩夺目,色泽鲜明;丝理圆转自如;线条精细均匀,疏密一致。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杨选侍笑着对福晋福了一福:“谢福晋抬爱!”

费嫲嫲赶忙凑趣儿:“老奴托福晋的福气,这些年也算见过好些刺绣珍品,就没有一件儿赶得上这些的,这绣工、绣技就是和苏杭本地的相比也毫不逊色了!没想到在这北方京畿一带也有如此精良的绣品,福晋在这天津卫过得第一个生日就遇见如此的好兆头,可见福晋洪福齐天!”

几人正在这谈笑赏品,外面传来侍女的通报声:“老爷回来了!”

杨选侍听见后,急忙向福晋告退避走,福晋笑了:“我们满人不像你们汉人有那么多男女大防的忌讳,什么陌生男女不能照面,相互见个面能怎么着啊?杨娘子宽坐,我还要再在你这里定些个其他绣品,让我家老爷也看看你的这些东西,没准他有什么喜欢的,一并都定了。”

杨选侍心知不妥,愀然不乐,但却不好违拗福晋,而且说话间那老爷已迈步进了屋子,杨选侍起身行了福礼,低头侍立一旁不语。

福晋满脸堆笑走上前迎住老爷:“老爷今日这么早就下衙了?快坐下歇歇,今天宁绣坊的掌柜给府里送绣品,你也看看,这么精美的绣品我还是头一回见呢,老爷正好参详参详,给您也做几件贴身的衣物。”

身边的伺候的侍女早奉上了茶和点心。

那老爷随意摆了下手:“这些琐事你看着好就成,倒是后日你的寿宴,宴请的宾客名单都拟定好了?拿来我瞧瞧,我这前半生都四处征战,从不曾管理过庶务,现受皇帝信重,擢我来这天津卫做个巡抚,首要的事便是要和这些地方官亲善谐好,福晋这个寿宴名单要用心斟酌了,这里面的道道可是不少,一点马虎不得!”

杨选侍本就不想多待,现在又看他们处理自家家务事,更要回避了,于是恭敬向老爷和福晋行礼告退。

老爷这才看到杨选侍,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看向了福晋。

福晋正要摆手让她下去,老爷出声了:“你是?”

杨选侍不慌不忙地行礼答道:“奴家是宁绣坊的掌柜,来给福晋送订制的绣品。奴这就告退!”

老爷说:“等等!抬起头来!”

杨选侍头虽低着,但腰板挺得逼直,她不卑不亢地说:“我只是个粗鄙小人,不敢污了贵人圣目!”

福晋说:“老爷!你这是?”

老爷随手拿起炕上放的绣品,看了看说:“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能绣出这么好的绣品?”

福晋心里虽然有点儿奇怪老爷的举动,还是笑着招呼杨选侍:“我其实不懂刺绣,只是看着好,杨娘子你把你这些绣品的特点给老爷说道说道,难得我家老爷对这些俗务有点儿兴趣!”

杨选侍只得上前一步拿了绣品一一介绍,老爷听得极是认真。

杨选侍讲完后,老爷微微点头说:“想不到一件小小的绣品也有这么多的奥妙,杨娘子这双手可真巧!”

杨选侍莫名心里一惊,随即告退,这一次,老爷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杨选侍和管家结了账,又等着拿了新的订货单,这才匆匆向府外走去,刚要穿过垂拱门向小偏门而去,却见老爷站在垂拱门旁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五年前我见过你,今上移宫京城的前两天,我那时打前锋要去收拾闯贼余孽,在北塘街一家姓李的人家吃了一顿晚饭,还带了六七个随从。”

他笃定地看着她:“你就是那李家的人,当时你身边还站了个抱孩子的下人,后来她去厨房做饭了!你还记得吗?”

原来是他!剃去了满脸的络腮胡须,露出本相,竟是浓眉大眼,鼻挺口端的很有点丰神俊朗的样子,全然没有以前的凶煞样了!

杨选侍手心里都在冒汗,她强自镇定摇了摇头含糊回答:“我不记得了!”

那老爷没说话,又盯了她好一会儿,淡淡说:“哦?好了,你回去吧。”

第六季 大生意

回去的路上,杨选侍一直在琢磨,原来是那个清军将官,当时她和他之间连句话都未说,既无纠葛,时间过去又这么久了,他怎么还能认出了她?他对她到底怀了什么心思?

回到店里,她没精打采地思虑:本来一心想回苏州娘家去,但顺治在北京定都后,听说福王朱由菘在南京建立了弘光小朝廷,继续抗清,没到一年,弘光帝被清军掳来北京也被杀了,接着就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据南方来的难民描述,整个南方当时就是人间炼狱。后来又发生了乳母张氏偷携了她的全部银两逃走的事,她身无分文,寄人篱下,去苏州的心也只好歇了,为了生计,她只好日夜熬着做些小绣品托李妈妈卖了,好在她的绣品很受人推崇,熬了三年积攒了点儿家私,这才开了这家宁绣坊,总算母子俩能安然度日了。

可这安稳的日子才过了几日?烘儿也该启蒙了,谁料想又被这巡抚老爷盯上了,实在不行,就只能再考虑躲去苏州那边了。不过,她仔细思谋了这些年经历的每一件事,似乎也没有露了自己母子的一丁点儿行藏,乳母逃走也已经四年多了,要告密早就告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先静观其变吧,这样想着,杨选侍心里略略安定了一点。

巡抚家的绣品做好了,这一次她没有亲自去送,打发了店里的伙计去送,伙计回来说,福晋很高兴,结完账后还赏了她二十个铜钱买果子吃。

第二天早上,宁绣坊来了一个小厮指名找店掌柜,说让她带上一些绣样去位于小直沽巷的小芳华苑去,那家院君听说了宁绣坊掌柜杨娘子的绣技精湛,要照顾她一单大买卖呢。

杨选侍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有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在丧嫁期间不愿抛头露面,便直接请了绣娘去府上,将花色、图案、尺寸什么的商议定了,下了单拿回店里做,有些讲究点的府上还会留了绣娘在自家府里做,这种生意一般工钱也是很丰厚的。所以,杨选侍交代了绣坊里管事的伙计和绣娘,拿了绣样就随那小厮赶去小芳华苑了。

到了苑门口,出来了一个穿着月白底葱绿碎花长袖比甲浅黄旗装裙的三十许妇人,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自称姓曹,说是这府里的管事妈妈。

杨选侍拿出绣样给她看,她略翻了翻说:“我们老爷说了,这前后院里六七间上房的卧房陈设都要用娘子您的绣品铺排,单子要我帮着您拟出来,活计嘛就在府里做了!”

杨选侍心里合计了一下:六间上房里的被褥套子面儿少说也得十五六套,还有床帐,椅套,帘子什么的,粗粗算下来,若一个人绣至少要一年,但所得工费少说也有三千二百两,除去绣线等材料费,也能净落一千五百两,果然是个大买卖!有了这笔银子,再加上这两年积攒的,明年开春回苏州不但一路上的资费够了,就是到了娘家,若住的不自在,自己出去开个小绣坊的费用也不用愁了。

杨选侍欣然答应了,曹嫲嫲看她答应了,就要带了她去看给她准备的绣坊和卧房,她感激地说:“谢谢曹嫲嫲!曹嫲嫲费心了!奴家就住在北塘街李子胡同里头,离这里不过三条街,花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奴家家里还有六岁的独子,还是宿在自家方便一些。”

但曹嫲嫲说:“我家院君去沈阳看索二爷了,她腊月十八就回来,这宅子要在院君回来前布置好,您要天天家去住,晚上就不能做绣活了,那时间就来不及了,娘子还是住在府上好!”

杨选侍有点为难了,沉吟片刻说:“可奴家儿子有点淘气,且年纪也到了启蒙的岁数了,若奴这么长时间回不去,无人管束,恐耽搁了我儿,还是请嫲嫲宽恕则个!若活计做不完,奴可以带些回家去做。”说着忙向曹妈妈福了一福。

曹妈妈说:“既如此,待我禀过索爷再做定夺!娘子今天先去安顿好家里和店里,明天来上工吧。”

杨选侍点头称是,告辞回店安排不提。

第二日卯时,杨选侍按时到了小芳华苑,曹嫲嫲早候着了。

甫一见面,曹嫲嫲就说:“昨天晚上老爷说了,让杨娘子您安心住在府里绣,做这种精细的活计,需要静心,至于娘子家的小哥儿可以带了府上来,家里有的是嫲嫲丫头照顾小哥儿,刚好给府上两个哥儿请的西席过半个月就来了,两个哥儿随了院君去沈阳了,束脩也已经恭奉了,先生闲着也是闲着,这段日子就先给娘子家的哥儿开蒙吧,待日后府里的公子来了,可以一起上学。”

杨选侍觉得这事儿太合自己心意了!刚想着给烘儿找家合宜的私塾,这不就有了,看这索家排场,必是大富大贵之家,所请先生那定是千挑万选的饱学之士,以后烘儿的学业自是不用发愁了,可这也太巧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不过是个绣娘,索家哪肯花这么大心思?虽则“瞌睡遇了枕头”,但终究“无功不受禄”,杨选侍迟疑了,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曹嫲嫲看出了杨选侍的疑心,她笑着说:“哪家大户人家的书塾没有几个穷亲戚或穷邻居傍着就读的?偏娘子心气儿高,不肯俯就,这事儿说大了不过主家怜贫恤下,说小了不过就便儿,也不是主家刻意为娘子您家哥儿请的,索家家大业大的,这么点子事儿算个什么?就当娘子家的哥儿替主家的公子哥儿做个伴读罢了。”

杨选侍听了,疑心去了一半儿,想想她母子确实没有被算计的价值,可能这家儿子孝顺,急于在老太太跟前讨好儿,希望她把活计做得好一点快一点罢了。算了,再多替他家做两幅双面绣的屏风面儿,算工费时少算点儿,算是领了他家的这个情儿了!说起来倒也没让他家破费什么。计较已定,便安心和曹嫲嫲商讨起绣品单子了。

俩人计较已定,拟好了所需绣品单子,杨选侍要去店里配线,选绣品素底绸缎,曹嫲嫲吩咐了外院,备了青油布围马车,对杨选侍说:“娘子配好料后,直接将哥儿接上,从明儿起就安心绣起来吧!”又吩咐两个丫头随了杨选侍去拿东西,照料哥儿搬家,杨选侍暗暗感叹曹嫲嫲周到:这大家子的管事嫲嫲行事就是周全!

杨选侍在绸缎庄挑选好所需料子,又回店里配了丝线,将一应物什都放马车上,打发车夫回了小芳华苑,自己带了两个丫头去了北塘街李家,给李妈妈说了索府差事,一家人听了都觉得好,这宁绣坊本就有李家的股,系李家和杨选侍合开的,平日里李妈妈和邵氏也多在店里照管,现在杨选侍暂时将店权且都托付与李家人照管了,安排完店里的事,一家人和和乐乐吃了顿团圆饭,曹嫲嫲就打发了马车来接他们了,杨选侍把自己和儿子的随身东西拿了,随了马车前去。

第七季 又遇故人

十几日后,西席文先生一家也从洛阳风尘仆仆赶来了,忙乱了两日,文先生就将家安顿妥当了,第三日起就开课了。自此杨选侍就待在索府度日了,白日里在绣房忙着,晚上抽空考校儿子的功课,索府下人对她母子二人照顾的很是周到,日子倒也安稳。

可有一样:杨选侍经常有一种被人偷窥的感觉,好几次,她觉得绣房外面的银杏树后面有人,抬起头来,却见粗壮的树干之上冠盖如伞,嫩黄绿色的叶片葳蕤迤逦,随风婆娑。哪有什么人?院子里静悄悄的。

许是自己低头做活时间长了,眼睛花了?她站起身信步走到院子里,舒展一下身子,站在那棵银杏树下,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看向天空,一朵白云悠悠的一会儿聚拢、一会儿疏展着飘过头顶的四方天,她怅然地叹口气,抬手将鬓边的绒发向耳后撩了撩,婀娜的穿过斑斓的光影回到绣绷前坐下,有专注地开始了飞针走线。

一日,杨选侍正坐在窗下绣一幅双面绣的屏风面儿,一道阴影遮住了绣面上落针处的蝴蝶彩纹,杨选侍抬起头来,巡抚索河玛黑潭般的眼睛正定定看着自己!

杨选侍吓得猛地站了起来,食指被针刺到了,浑圆的血珠滴在蝴蝶翅膀上,一缕艳红丝丝晕染开来,倏忽间那翅膀似振翅欲飞,整个绣面顿时灵动极了!索河玛不由赞叹一声:“这蝴蝶跟真的一样!就像在花间飞着一般!你这手怎么就这么巧?”

杨选侍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心念急转:被这索河玛设计了!如何脱身?

她强自镇定,缓缓向索河玛行礼:“抚台大人好!没想到这小芳华苑是大人家的!大人干嘛不让我去您府上做呢?”

索河玛笑了:“去我府上怕你不自在!在这里你不是更舒坦自在些儿?”

杨选侍心下大骇:这鞑子想要干什么?软禁我?可是理由呢?

杨选侍冷声诘问:“大人说笑了!奴只是个小生意人!只要有生意,奴哪里都去得的。大人费这么大的劲,诓奴来这里,意欲何为?”

索河玛豪横地说道:“五年前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和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这几年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只是当时事情紧急,我要赶去京城,后来又去了四川平定张献忠之乱,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那天你竟去了我府上,这一次我不会再和你擦身而过了!我是个粗人!喜欢你,就必须要将你留在我身边!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生活!你以后不需要再辛辛苦苦做什么刺绣了,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杨选侍气笑了:“笑话!罗敷有夫使君有妇!你身为朝廷命官,岂可强抢民女?”

索河玛抬起他蒲扇大的手掌搔了搔头道:“你说话真好听!那个罗什么有夫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抢你啊!只是接你住在我府上过好日子!这样我就可以常常见到你了。”

杨选侍明白,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但看这个索河玛虽强横霸道,但他还不全是个莽夫,不能激怒他,要小心周旋才好。

想到这里,杨选侍淡淡一笑:“罗敷有夫使君有妇的意思就是你有福晋,奴家也有丈夫,奴何德何能怎能平白受您恩惠,白吃白喝住在你府上呢?您府上的刺绣奴会尽快做完,到时您只要结清奴家工钱就心满意足了!”

索河玛一愣,说:“你休要骗我!我了解过了,你没有丈夫,你家郎君早就死在闯贼手里,我虽有福晋,但我以后可以娶你做我的侧福晋!”

杨选侍顿时血全涌到头上了,她凛然回道:“一女不适二夫!我郎君虽已仙去!却不能说我没有郎君!退一万步说,即便你想娶我,可此生我却只愿为亡夫守节!”

索河玛心想:这汉人女子比不得满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则却很是刚烈坚贞!他在征战中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子了!

有一次,他手下的一个将军劫掠了一个女子,那将军急不可耐扑上去就要行凶,那女子二话没说,拿起手边的剪刀,就把那将军的命根子剪了,自己也毫不犹豫的将剪刀插入自己的颈间大动脉,一腔热血飞出了一丈多远。

那一幕太惨烈了!在场的兵士都惊呆了!但却不由让那些刀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粗莽汉子心生敬畏!

所以,这事急不得,他是真喜欢她,希望她后半辈子都陪在自己身边。

戎马半生,他娶福晋既是父母之命,也是觉得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婚后他就上了战场,偶尔战场间歇短暂回家,看到一家人和乐融融,他觉得很舒心,所以他对福晋也一向温和体贴,觉得对自己福晋好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觉得这辈子有一个福晋也就满足了。

后来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好却长官好意,只好又娶了几房侧福晋,福晋因此也曾闹得不可开交,他觉得对不住福晋,平时很少去侧福晋房中,不过日子长了点个卯罢了,所以索河玛的两儿一女都是福晋所出,只有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侧福晋生的。渐渐的福晋也就不闹了,几个侧福晋仰福晋鼻息过活,倒也安分守己,家里又呈现出一派和睦荣乐的景象,索河玛很是满意知足。

没想到那一年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他心里就色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她真像那长白山上圣洁的雪绒花啊!虽然第二天一早因军令不得不出发离开,但后来的这些年,她却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每回醒来他都怅然若失。

没想到,他会被擢升至天津卫巡抚,更没想到魂萦梦牵的女子竟是自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正是天神的恩赐啊!这一次他不会和她失之交臂,他一定要抓牢她!对她那样的女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唐突,要耐心,要慢慢来!要让她心甘情愿跟了他,不能把她吓跑了!

索河玛“呵呵”笑着后退:“你别急!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喜欢刺绣就接着做刺绣!至少你要把原先订的活做完,其它的事再商量!不过不要赶,伤了身子和眼睛就不好了。”说完,竟逃也似的转身离去了。

第八季 乞巧

第二日,杨选侍借口身体不适,一上午没有做活儿,就在苑里随意转悠,这苑里有正门、后门,还有一处小偏门,每当她走近院门时,就会有家丁突然从原本空无一人的回廊、墙角冒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开,心里明白:她这是被软禁了!

在没有十足把握逃出的境况下,她不能露出一点儿不安于此的苗头,绝不能让索河玛伤害到烘儿!

吃过午饭,她一如往常回到了绣房,专心致志继续做着绣活。

接下来的几天,索河玛再也没有出现过,日子如那静湖般一点波澜也无,杨选侍的心却越发不安了。

不过烘儿在文先生处开蒙倒是相当的顺利,短短五日三字经都背了十多句了,每一句的释义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对绣娘来说,“七夕”乞巧是个大日子,往年这一日的白天,绣娘们通常要放假。到了晚上,香汤沐浴盛装打扮后,随着杨选侍来到绣坊后院的天井里,对着月华在案上摆上时鲜水果、五子(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鲜花和女子化妆用的花粉后,焚香点烛,对星空跪拜“迎仙”,拜仙之后,绣娘们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过针孔,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这些仪式后,杨选侍要给绣娘们分发红包,感谢她们一年的辛勤付出,期盼来年纤云弄巧,绣技臻荣!

杨选侍在七夕前几日已经向曹嫲嫲告假,说七夕日回店里主持乞巧,曹嫲嫲含糊其辞地拿话岔开了:“刚刚外头账房上的秦大相公和我合计这个月内宅下人们做秋衣的事儿,我得空再和你说你的事儿。”

之后,杨选侍又找过曹嫲嫲两次,都被拿事儿支开了。

“七夕”前两天,曹嫲嫲拿了张单子来找杨选侍了:“宁绣坊那边老奴已经派人知会她们了,今年的乞巧仪式由邵娘子主持,这是邵娘子列出来的采买清单,杨娘子您过个目,如有不妥,娘子核改一下,若妥当了,老奴就让人送去给邵娘子了,这些小事您就甭操心了!上次索爷来还说您清减了,怪老奴没有伺候好娘子,娘子可不要让我们难做人。对了,索爷让老奴给宁绣坊每位绣娘也备了份彩金,娘子看看可还中意,若中意老奴可就都一并拿去宁绣坊邵娘子处了!”

杨选侍心中暗暗气闷,但曹嫲嫲在索府虽是奴才,却颇有点儿体面尊荣的,再说了,她也是听命于索河玛的,跟她争执可没好果子吃。她之前在她面前可是从不自称“老奴”的。

到了七夕的正日子,杨选侍在绣房闷不做声绣了一整日,只是在中午时陪着烘儿用了一顿饭,到傍晚时竟绣出了小半幅双面绣的炕屏面儿。烘儿下学了,在一个小厮陪同下蹦蹦跳跳向她走来,她站起身,略略舒展了下腰身,扭了扭脖颈,笑着将烘儿搂进怀里,笑着问:“今天课上学了什么?可调皮被先生责罚了?”

烘儿抬起小脸,委屈地看着母亲:“母亲怎么就这么看轻孩儿?今儿孩儿写的字还被先生夸了呢!说孩儿坐姿端正,握笔沉稳,写的字儿一天比一天好看了!待会儿儿子写给母亲看看可好?”

杨选侍一脸宠溺地笑看着儿子:“好好好!我的烘儿出息了!母亲为你自豪!”

“是啊!烘哥儿灵醒着呢!文先生在我跟前夸了好几回了!”索河玛也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就这么站在俩人面前。

杨选侍连忙躬身施礼:“大人!”

小慈烘一脸好奇地看着眼前铁塔一般壮硕的中年汉子,跨前一步立在杨选侍身前:“您就是这索府的大人?”说完,很有规矩地抱拳一躬:“大人好!”

索河玛“哈哈”笑着,伸手去摸小慈烘的头,他头微微一偏,躲开了。

索河玛显得略有点不自在:“这哥儿小小年纪,却比我家里那两个小子有规矩多了,娘子教的好啊!”

杨选侍:“大人谬赞!”

索河玛朝院子外挥挥手,只见曹嫲嫲领了四五个侍女端着食盘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在隔壁东厢房摆上一桌丰盛的饭菜。

索河玛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们绣娘特别重视这七夕,我让厨房给你母子办了一桌晚宴,我母亲不在,由我来陪你们母子过个节,谢谢娘子这段日子以来的辛苦!”

杨选侍听了惊骇莫名,忙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再说尊卑有别,岂敢让大人陪奴家母子用膳?大人折煞奴家了!”

索河玛摆摆手:“无妨!我们满人可不讲究那些酸腐的规矩!不就是吃个饭,有什么‘授受不亲’的。”说着自顾自坐在餐桌主位上,曹嫲嫲给一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侍女赶紧过去,扶了杨选侍就坐在索河玛身边,另一个侍女拉了杨聿祎坐在杨选侍下首。

杨聿祎不过虚岁六龄,杨选侍不想当着稚子的面闹得难堪,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与索河玛隔开了一臂宽的位置。

席间,索河玛谈笑风生,介绍着每个菜的特色,杨选侍则一言不发,只偶尔夹几箸放在她眼面前的菜,完全无视索河玛殷勤布在她食碟中的菜肴。

索河玛像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杨选侍的冷淡,不断地让侍女给她和烘儿夹菜。这一顿饭,索河玛吃得畅快尽兴,杨聿祎也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杨选侍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饭后,侍女在院子的银杏树下摆了一张两头翘檐的红漆大几案,摆了新鲜水果、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和巧果,又点了红烛,摆好一尊香炉。

索河玛笑着对杨选侍说:“乞巧是女人家的事,你们在院子里敬仙乞巧,我和烘儿是爷们,我们去找文先生,我和先生下棋,也顺便点拨点拨烘儿,教他下棋!”说着拉了杨聿祎的手出院去了。

第九季 忧心教子

自那以后,索河玛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小芳华苑,一开始七八日来一次,慢慢的三五日来一次,到了后来几乎一两日就来一次,每次来倒也不纠缠杨选侍,就是看着她刺绣,遇到饭点就陪着她们母子吃顿饭,教烘儿一些拳脚功夫或教他下下棋。杨选侍几次踏勘府中门禁,想着若有机会就逃出去,可每次都发现三处通往外面的门都有人守着,无论杨选侍如何搭讪,那些门子对她恭恭敬敬行礼,之后任她舌灿莲花,门子一概毫不通融,来的次数多了,那些门子干脆躲着不见她。无奈她只好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唉!她一个纤纤女人,要带着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逃出去,真是痴人说梦!

与此同时,索河玛时常陪着烘儿打拳、下棋,他陪伴烘儿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很懂孩子的心思,对孩子还非常有耐心,和烘儿说话时,就像和大人说话一样,给予他充分平等和信任,烘儿对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最后的顺从,渐渐的变成了信任和亲近,若索河玛三五日不过来,烘儿就会念叨他。

烘儿对索河玛态度的转变,成了杨选侍的一块心病,但孩子那么小,给他讲家国大义?他不但不会理解,万一无意间说出什么,那就是杀身之祸!她当初没有随先帝于地下,苟延残喘这些年,不就是为了留下烘儿这条根脉吗?但若任由烘儿和索河玛亲近,那不等于认贼作父吗?杨选侍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矛盾、恐惧、痛恨之中。

一日午后,杨选侍做活做得眼睛花了,她站起身来,信步走出自己的小院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的荷花池边儿,荷花已经有些残凋了,几声秋蝉的颤鸣声,令杨选侍心中涌起阵阵凉意,她幽幽地吟诵着:“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又往前走了几步,小童清亮的吟诵声传了过来:“何谓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何谓九族?高、曾、祖、考、己身、子、孙、曾、玄。”

随着几声浊重的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所谓五伦:又称五常,即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五种人际关系。每个人必须遵照自己在五伦中所处的地位,恪守伦理道德,恪尽义务,做到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兄爱弟悌,朋谊友信。九族:与本人有亲缘关系的所有宗支族系。一说‘自高祖,下至元孙,凡九族’,又说‘九族者,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杨选侍心中一动,文先生教烘儿的不是程登吉程允升所撰《幼学琼林》卷二“祖孙父子”篇吗?老先生跳开前面的第一卷“天文”、“地舆”直接从五伦讲起,这有点耐人寻味……也许,可以从文先生入手,至少不会让烘儿数典忘祖吧!

杨选侍暗忖:这文先生是饱学夫子,自己既是女流,而且为铜钿商贾,又如何能和他搭上话,摸清他的立场呢?有了!从他的夫人入手!

杨选侍心中顿时一宽,连日来的郁闷、愁苦也淡了许多!她脚步轻盈地向绣房走去。

吃完晚饭,杨选侍考校烘儿的功课:“今儿先生教了什么?三字经可学完了?”

烘儿站起来规规矩矩回答:“回母亲,三字经前儿已经学完了,今天先生教了孩儿‘幼学琼林’中‘祖孙父子’的篇。儿子已经全记住了!”说着就背了一遍,还把释义也讲了一遍。

烘儿睁着黑豆一样晶亮的眼睛热切的望着母亲:“母亲!父子之义是父母要保护、爱护儿女,儿女要敬重、孝敬父母!原来烘儿以为不是每个人都有父亲的,像儿子、李家婶子家的壮儿、彤儿,我们三个就从来没有父亲,我们只有母亲,可先生说每个人都是既有父亲又有母亲的。母亲!烘儿的父亲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母亲为什么从来没有给孩儿说过父亲?”

杨选侍心中一痛,她要怎么样给烘儿说自己的父亲呢?

“烘儿!你当然有父亲!你的乳名‘烘儿’就是你父亲给起的!你的父亲他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他要肩负一族的兴亡,他坚毅果敢,勤俭持家,护佑族人,铲奸除邪,尽最大努力抵御异族欺侮。但他过于刚愎自用,听不进族中有识之士的有益谏言,还有点多疑,慢慢的族中一些忠勇智慧之人就被他疏远了,后来瘟疫肆虐,又连年大旱,家里庄子上的田地有一多半颗粒无收,族中老小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于是就有那恶徒开始寻衅滋事,想夺了你父亲的族长之位,恰巧彼时临族逐渐强大了,他们觉得我族的田产、铺子、奇技淫巧什么的又多又好出息又丰厚,对我族的富足早已经垂涎三尺,便不断向我族寻衅,企图夺我土地,奴役我族民!你父当然要组织族人奋起反抗,而我族那败类贼寇也乘机逼迫攻击你父亲,最后你父亲为了其他族人不受那族中败类恶贼的涂炭蹂躏,便自缢了!你父亲在自绝于世前,为避免那恶徒对你行凶,派人将我们母子送出家门,我们母子才得以苟活于世!烘儿!你的父亲和这世上大多数的父亲一样,他爱护自己的妻儿、亲人,他虽有微瑕,但却是个有担当、负责任、顶天立地的真汉子!”

杨选侍抚摸着稚子柔软的头发说:“母亲今天告诉你的话,有些你可能不懂,但却要牢牢记住!另外今天母亲说的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因为你父亲的仇人现在都比我们强大,他们若知道你父亲还留了你这条根在世上,一定会斩草除根,把我们杀死的!你记住了吗?”

烘儿的脸虽吓得煞白,但他眼睛里却冒出愤怒的火光:“母亲!我记住了!我一定努力变得强大,这样等我长大了就能为父亲报仇雪恨了!”

杨选侍赶紧捂住他的嘴:“烘儿!你父亲他是为族人甘愿赴死的!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宿命!你其实还有其他的兄弟,为了报仇现在都已经殉难了!你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肩负着为家族延绵子嗣的责任!家族兴衰周而复始,每个人都有存活于这世上的责任,而你的责任就是好好活着,让家族子孙满堂,后代繁盛千秋!报仇的事以后休要再提!否则,你不但会失去母亲,还会让我们的族人生灵涂炭!”

烘儿虽不明白,但看着母亲悲切却坚定的双眼,还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第十季 拜会彭老孺人

文先生和夫人彭老孺人的儿女都在洛南耕读度日,文先生本为关中大儒,在北方一带很有名望,他对高迎祥扯旗造反一向持反对态度,力主地方官向朝廷谏言救济灾民,曾亲关中七位大儒徒步跋涉去京城向崇祯皇帝递“万民书”,提出南粮北调、重整屯兵垦田国策、抚剿互为相济等解决匪患的策略,朝廷酌情纳之,有效缓解了朝廷和西北地区民众间的矛盾,但崇祯十一年接替高迎祥的新闯王李自成将他诱骗之农民军大营,强逼他为其出谋献策,他严词拒绝,李自成恼羞成怒,又迫于大业未成,不敢随意滥杀宿儒文士,就将他软禁在军中,后来在李闯与索河玛部作战时被索部俘获,索河玛敬他忠义多谋,要拜他为军师,文先生执意不从,他颓然叹曰:“先朝育有天下凡三百年,对万民有深恩厚泽,今一旦为贼闯所灭,某一介书生,无力回天,实深恨之!将军对某有解救之恩,某深谢之!然某智竭力衰,已不堪为将军驱使,更不忍背弃先主,余生只愿回故园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索河玛多次劝告无果,又不忍杀之,只好礼送其回归故里。

索河玛早年征战,无暇为膝下子女延请名师教导,现天下大局已定,他想起了文先生,几番派手下请他出山,一为其政事出谋划策,二为子女教养。文先生却不过索河玛的盛情相邀,又兼欠他一份救命之恩,考虑到大明气数已定,已无力回天,自己虽不愿在朝入仕,辅佐索河玛让他能造福一方百姓,使历尽战乱的百姓能休养生息也算是一桩善举,便勉为其难来他府上,名为西席,实则弼政。

一日午后,杨选侍让侍女整顿了些新鲜果蔬,又拿出自己亲手给彭老孺人绣的宽袖立领、大襟交衽,滚宽边儿的褐红底遍地撒金福字绣袄配同色八幅月华裙的一套衣裳和一对儿静夜邀月图案的枕头绣面儿,精心包装了,提着去见彭老孺人。

彭老孺人听丫鬟禀报,说索府绣娘来拜会她,心下很是纳闷,也有些不快:她并不认识什么绣娘,再说了,不过府上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拜会她?

彭老孺人在文先生身边几十年,涵养功夫自是不浅。即便心里不舒服,还是让丫鬟请了进来。

杨选侍恭恭敬敬向彭老孺人行了礼,把礼物奉上:“老夫人安好!奴是估衣街宁绣坊的掌柜杨清扬,受邀在索府做一些刺绣活计,犬子杨聿祎现受教于文先生座下,今特备薄礼前来感谢先生对犬子的教导之恩,望老夫人不嫌奴之鄙薄,还请笑纳则个!”

听杨选侍言语温雅得体,行止不卑不亢,彭老孺人心中的不快淡了一些,忙笑着还礼,请她坐了客座,自己忝陪主位。

杨选侍举头看见明堂正中挂着一幅淋漓遒劲的墨宝,乃是杨慎杨用修的《临江仙》,不由站了起来,走近凝视半晌,轻轻吟诵:“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年轻女子之声如黄鹂般宛转清扬,但从中却偏偏透出阅尽人世的苍凉悲壮,令人闻之顿时泪目,彭老孺人不由内心震撼。

好一会儿彭老孺人心中的波澜才渐渐平复,对杨选侍的不屑早已烟消云散。她肃然请杨选侍坐下,道:“老身冒昧问一声娘子,你本不属于铜钿商贾,却为何遗珠俗世?”

杨选侍轻轻一叹,泪盈于睫:“奴本闺阁幼质,生于良家,长于淑室,每尝耳濡圣贤,目染馨香。一朝得嫁良人,夫家也曾高楼连苑,绿柳拂阆,金玉满堂。然寇贼忽至,大厦将坍,夫君冒死将奴母子遣出城外,欲率众抗贼,不料寡不敌众,百余人口尽遭贼寇屠戮,夫君不愿落入贼寇手中受辱,慨然自我了断!奴携稚子四处飘零,幸得此间一李姓妈妈收留,才不致冻馁而亡,奴为了生计开了这间宁绣坊,母子勉强混口饭吃。”说完泪流不止。

杨选侍的倾诉激起老孺人心中共鸣:文先生当年被贼寇掳掠,数年间杳无音信,一家人东躲西藏也是仓皇度日。

她拉着杨选侍的手:“娘子节哀!都过去了!现天下初定,黎庶或可安稳度日,待过几年哥儿长成,娘子后福不远!”

杨选侍收泪点头:“承夫人吉言!”

彭老孺人拿过杨娘子绣品欣赏,赞叹不已。自此俩人说得投契,日渐亲厚,倒也解了彭老孺人客寓寂寞。

与彭老孺人来往中,杨选侍渐渐对文先生有了具体的了解:满清定鼎中原后,朝廷屡次延请文先生举仕,都被他称病婉辞了。这次来天津一为报索河玛当年解悬之恩,也有托庇他以拒宦之意,文先生深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虽不主张反清复明,但却也不愿在新朝为官为宦,他对先朝依然怀有深深的眷恋和忠诚。

第十一季 绣房失火

一日,曹嫲嫲带来一架香樟木红漆屏风,屏风边框的雕饰是衔鱼仙鹤,情态逼真,惟妙惟肖,连那鸟喙和鱼背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只是绣面已破损不堪了。

曹嫲嫲道:“那府里的福晋很喜欢这架屏风的式样和边框的纹饰,想让娘子绣几幅新的绣面。娘子看看绣什么好?”

杨选侍仔细看了看,笑着说:“边框寓意既是仙寿延年,遐年余庆,不若绣面就绣玉山王母群宴图吧!”

曹嫲嫲不禁拍手称赞:“娘子果然好才情!绣面除了这个也没有再好的了!那就劳烦娘子即日就绣起来吧。”杨选侍应了。

杨选侍配好线,着手绣起来,不知不觉已经日暮西下了,她映着夕阳看了看自己一下午的杰作:嗯!色泽明丽,秀雅天成,自己看着都爱不释手。

索河玛又来了,他每次来都要和她母子一块吃顿饭,反正当着烘儿杨选侍也不便对他甩脸子,久了,也犯不着为了他而食不下咽,她淡定地一箸一匙静静地吃着饭,索河玛则痴痴地看着她吃,全然忘了自己,直到曹嫲嫲唤他:“老爷!您的汤凉了,奴婢再给您重盛一碗吧!”他这才点头,曹嫲嫲给他盛了一碗汤,又布了几箸他素常爱吃的菜肴,他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吃几口看看杨选侍,杨选侍早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依然端正地坐直了身子不慌不忙地吃着,旁边的丫鬟低眉顺眼地抿着嘴忍着笑,曹嫲嫲微微叹了口气。

一时,杨选侍吃完了饭,站起身默默向索河玛行个礼,转头笑着对烘儿说:“你吃完饭歇息一刻钟,便去房里温书吧!我做完活,就去考校你!”说完转身就走。

索河玛连忙说:“娘子不需那么赶工,这天都黑了,你看要不我们去湖边坐着喝杯茶?”

“多谢大人体恤!不过今天的活我必得今天做完,否则,到了明儿,换了心境,绣出来的东西就和原来接的不顺畅了,大人慢用!奴家告退。”

索河玛叹了口气转向烘儿:“臭小子!吃完了吗?走!我陪你去湖边练两趟布库!”

杨选侍到了绣房,吩咐丫鬟把绣绷四周的蜡烛全点亮,命小丫鬟站在烛台边看着烛火,自己坐在绣绷前接着绣下午绣了一半儿的王母饮酒图。

索河玛在湖边拳来脚去一板一眼教着烘儿。突然。烘儿指着绣房那边喊:“老爷您看!那边有火光,好像走水了!”

索河玛抬头一看,只见绣房那边火光冲天,可不就是着火了嘛!

索河玛转身就向绣房冲过去,边跑边向不远处傻愣着的小厮喊:“照管好哥儿!不要让他跟过来!”

他跑到绣房院里,没见到杨选侍的踪影,却只见一个小丫鬟扎煞着手站在绣房门口哭喊着:“娘子快出来!火烧大了!”

他厉声喝问:“杨娘子人呢?”

那丫头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回道:“在……在屋里!”

话没说完索河玛已经冲进了屋子。

原来,丫鬟站着站着就犯困了,打起了瞌睡,结果身子一歪就把身旁的一根蜡烛碰到了身后放素料的案桌上,那些素料大多是丝绸缎料,遇火就着。

虽然绣每件绣品前杨选侍早已经构思好了图案、色泽和针法,但具体到每一个细节,她还是要再次认真思考着哪一处用什么颜色的丝线、用哪种针法,想妥当了才会下针。

她刚刚绣好了王母饮酒图,映着烛光仔细端详王母的纤指是否流畅,却见烛火比先时亮了许多,又闻到了一股羽毛烧焦的味道,抬头看去,只见桌案上的绣料起火了,旁边那个小丫头还在小鸡啄米似无知无觉打着瞌睡,她扔下绣绷,几步冲到丫头跟前,拉起她就往门外冲。将丫头拉到门外,冲她喊:“快去找人救火!”说着就又冲回了屋子。

她把绣好的绣品卷了一大包,肩扛手抱着往门外跑,还没跑到门边,一根檩子砸到她的头上,她就晕过去了。

索河玛冲进屋里,屋子里浓烟滚滚,数丈之内不可视物,他咳呛着四处巡视,发现杨选侍歪着身子倒在放绣品的柜子边,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大包袱,旁边一根房檩在她身边冒着浓烟。他扒拉开她手里的包袱,抱起她就向门外冲。

杨选侍静静地躺在绣榻上,索河玛紧张地站在榻边,一个头发花白的郎中半闭着眼睛给她把脉,半晌,郎中缩回手,站起身来。

索河玛请郎中走到外屋坐下,不待丫头奉上茶就问:“王先生!娘子怎么样了?”

郎中回答:“看脉象不妨事,不过额头被砸得狠了,可能这几天会时时眩晕,开几副安神静心的汤药吃着,再养几天也就大好了,不过娘子肾腑虚亏,要吃点儿补肾养精气的药,我开几副,按时吃了,最近一段时间要少用神用眼,否则有可能视物不清啊!”

送走了郎中,吩咐曹嫲嫲下去煎药,索河玛坐在榻头默默注视着昏睡中的女子。

他活了这四十几岁,不知怎的,自那年见过她以后,刀枪剑戟、血海中打滚的日子就不再单调寂寥——他总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她当初的样子:瘦俏俏的身子站在庭院中,低着头,白皙精致的耳朵后一缕绒发在晚风中微微颤动,眼睛虽看着地下,脊背却挺得笔直!面容淡漠却清丽绝尘。她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无形中散发出一种冷凛和孤傲!他也算见过些俊美女子,他的福晋就是个美人,但她们的美就和那山野间的山花一样,虽艳丽但总少点儿他也说不出来的味道,可这女子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反正,她就那么清晰的留驻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再也无法忘记。

出外征战的暇余时节,他也想自己的福晋们,但是想她们的感觉和想起她的感觉完全不同,想福晋们的感觉就是饿了、冷了,想坐在热炕上全家人吃一顿热腾腾的家常便饭。

想她则好像飘浮在五彩祥云里,身心像云彩般慢慢舒展,轻飘飘宛若鹅毛,又像饮了琼浆玉露般,似醉非醉,更像是有一管羽毛轻轻在心尖上撩拨,痒痒的,却舒服到欲罢不能!

第十二季 失明

杨选侍是第二日辰时醒来的,她睁开眼睛觉得屋子里乌漆墨黑的,定了定神,突然想起之前绣房起火的事,她不由轻呼一声,翻身就要坐起来,一双宽厚有力掌心粗粝带有薄茧的手轻轻摁住了她:“你终于醒了!先别急着起来!”是索河玛!

她心里一惊:夜半三更的,索河玛怎么会在自己卧房里?该不是……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这是在哪里?她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襟,好在自己衣带上打得结还完好无损——自再次见到索河玛她就给自己衣带上打了一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怎么解开的死结。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娘子!喝口热茶润润喉吧。”听声音不是翠儿。

杨选侍问:“你是谁?翠儿呢?”

索河玛说:“那丫头昨天碰翻了蜡烛,引着了绣房,差点就把你烧死了,已经被我撵到乡下庄子里去了,这丫头叫青儿,以后她就是你的贴身丫鬟了。你别管别人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头还痛吗?你看看你,手也烧伤了,额头上还碰出一个大伤口,头发都燎焦了!”

杨选侍这才觉得手上火烧火燎地痛!明白自己被烧伤了,应该是索河玛救了自己,这样想着,心里倒是一松。

她轻轻呻吟了一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大半夜的怎么也不点只蜡烛?”

她这一问,屋子里顿时寂静了,几秒种后,索河玛说:“你说什么?点蜡烛?现在是早晨!大白天的点什么蜡烛?”

杨选侍猛地坐起来:“天亮了?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索河玛吃惊地看着她,大手在她眼前摆了又摆,只见她眼睛直视着前方,眨都不眨一下,索河玛愣住了:她……这是看不见了?她的眼睛失明了?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一阵酸疼。

他站起身,走出房门对随侍的小厮说:“快去请郎中!请全城最好的郎中!”

吩咐完,他回到屋子,看着闭着眼睛一脸凄然的女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而来,把完脉,又问了受伤经过后,他皱眉说道:“患者头部受了伤,导致血管破裂,淤血压迫到了眼部经脉而不能视物。”

“有法子疗治吗?”索河玛急切地问。

郎中叹口气:“在下先给娘子施针,再辅以活血化瘀的汤药,或可有效。”

索河玛问:“何时可以痊愈?”

郎中苦笑着说:“这个……在下就不好说了,或许十几天,或许一个月,也或许半年,最坏的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视物。”

索河玛猛地揪住郎中的衣襟,几乎将他提起来:“庸医!”

杨选侍轻轻开口:“大人!不怪郎中!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这也许就是我的命数。麻烦郎中为我施针吧!”

郎中施完针后,索河玛挥手命下人都出去,他细心地替杨选侍掖了掖被角,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女子,柔声安慰:“没事的!我会再请名医为你疗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杨选侍漠然道谢:“多谢大人了!大人衙里还有公干,不必为小女子花费心思!我想回家了,总住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儿?”

索河玛心里一阵难受,他柔声说:“你既是在我府上受的伤,那就需在我府上养伤,此事不必再议。你先歇着,我去府衙了,回头再来看你。”

杨选侍冷着脸,一声不吭。

索河玛唤来曹嫲嫲交代了几句,匆匆走了。

杨选侍长舒一口气。自己除了刺绣这一技之长,并无其他谋生的技艺,若日后再也不能复明,一个瞎子带着不满六岁的稚子,以后该怎么办啊?想的这里,她不禁愁肠百结,落下泪来。

彭老孺人听丫鬟说杨选侍的绣房走水,昨晚闹了一夜,不知杨选侍怎么样了,心里很是挂念,扶着丫鬟就来看她。

杨选侍挥退房中的其他人,把昨晚绣房失火的情况及自己眼睛失明的事儿都告知了彭老孺人。彭老孺人听了也不由连声叹息,只好嘱她安心养伤,一切都要往好处想。

索河玛倒是每日都抽空来看杨选侍,一开始,杨选侍总是提出要回李家养伤,但索河玛说:“你就算要回家去,也得将眼睛治好了再回去,那些郎中都是趋炎附势之徒,在这府上,他们定会精心为你诊治,你若家去,他们可就要敷衍多了,你的眼睛若治不好,烘儿怎么办?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烘儿打算打算。”

他叹口气说:“你眼睛看不见,不知道烘儿近来心事重重,平日里他最喜欢和我练布库了,这段日子每次练习都没精打采的。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杨选侍想到烘儿,投鼠忌器,也只有囫囵着过了,好在索河玛对她倒是一直以礼相待,也算是让她放下了一半的心。

郎中也日日为她针灸,依着病情不断参详调整药方,不过半个来月她手上、额头上的伤也都好得差不多了,据丫鬟说,几乎看不出疤痕,其实留不留疤痕她也并不大在意。

第十三季 打丝络

杨选侍自打手上的伤好了,就琢磨着要找点儿事做,但眼睛看不见,做什么都受限,她很是灰心。

这日烘儿下学后,在她身边扭来扭去非要陪了她去外面走走,杨选侍明白这是儿子怕她因为眼睛失明,窝在家里伤神,故而想逗她开心。

她不忍拂了儿子的好意,就拉了烘儿的手慢慢在苑子里走。烘儿不断地说着文先生最近教他念了哪些书,以及他和文先生在学堂里发生的趣事儿,说着说着,他郑重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坠子递给母亲:“母亲!今儿学堂来了一个小哥儿,他叫禾惠,他送了我一个虎骨打磨的小坠子,您摸摸看!是一个小猴儿。”

杨选侍接过来摸了摸:手感很是光滑细腻,猴子的两只耳朵上各打了一个小孔,穿出两根丝线编出来的浑圆的多宝绳,两根多宝绳合起来又打了一个小小的琵琶结,又合成多宝绳,之后又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一连串了四五种不同的丝线络结,然后再接了一个大点儿的团锦结,从结头伸出两根多宝绳,两头绾在一起——设计的还真是精巧啊!杨选侍摸着这个小坠子心里一动。

她慈爱地笑着把坠子递给烘儿:“你们是同窗,同窗往往是一生的挚友,禾惠送你这么好的礼物,你送他什么礼物了?若没有,母亲替你参详参详?”

烘儿笑着说:“母亲常教诲孩儿‘来而不往非礼也’,孩儿自然不会那么失礼,孩儿送了他一只狼毫笔,笔套还是母亲亲手绣的岁寒三友呢,禾惠他可高兴了!母亲,我可以带来见您吗?”

“当然可以!”杨选侍疼爱地摸摸儿子墨黑的小童髫。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请了曹嫲嫲来,请她准许青儿去街上丝线铺子里去买些丝线来,曹嫲嫲起先不准,说怕劳累了她,不利于养眼伤,但杨选侍发誓不会累着眼睛,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派了另外一个婆子跟着青儿去了。

丝线买来后,杨选侍口述着让青儿帮忙配线,之后她开始练习打络子。

结了拆,拆了再结,整整一个早晨,杨选侍都在不断地练习着打络子。

午饭后,她终于用绿色、白色和金黄色的丝线打出了一串锦囊结,不用青儿告诉她,只是用手抚摸,也明白这个络结打得有多么漂亮!丝线缠绕间手指施力匀称而恰到好处,那些盘根错节纠缠着的丝线的经纬疏密一致,摸起来十分光滑细腻。她虽看不见络子的颜色,但凭着她多年刺绣练就的色感,相信也应该非常鲜亮和谐。她缓缓摸着这根丝绦,就像抚摸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般儿——欣慰而愉悦。

找到新的生活方向的感觉真的很是美妙啊!

双钱结、纽扣结、琵琶结、蝴蝶结、十字结、吉祥结、万字结、盘长结、藻井结、双联结、蝴蝶结、锦囊结,一根根试着打下来她入了迷。

索河玛看着那一双白皙柔润的素手翻飞就好像看着天边一朵朵洁白的云絮舒卷自如,不一会儿那云朵之上就绽飞出蝴蝶、锦囊、小琵琶……

索河玛一把将这个精灵般的躯体抱在怀里,俯首在那鸦羽般的秀发间贪婪地嗅着、亲吻着……

杨选侍的身子被突然箍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浓烈的男子气息刺激着她的嗅觉神经,她一时间失神了!倏忽间她神志回归了,是索河玛!他怎么敢?她挣扎着,试图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但他抱的太紧了,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放弃了挣扎,突然间就崩溃大哭了起来!

索河玛并没有放开她,只是抱得松了点,他将头颓然地埋在她的颈间,一滴豆大的热泪烫疼了她!

他哽咽地说:“我要拿你怎么办?我又能拿你怎么办?我这么喜欢你!我不敢亲近你,可我又没办法不亲近你,我日里夜里想的都是你,想得我心肝都痛!”

他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一般再次抱紧她:“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开心一点?我只要能每天都看到你的笑容,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皱一下!”

杨选侍怔住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将她圈禁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可这么多日子来,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他教烘儿打拳,不宠溺、不放纵,相处间像朋友一样,即便是作为先皇的他的父亲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好!他见过她的夫君崇祯是怎样对待皇子们的:严厉胜过慈爱,失望多于期许!

可是她明白的,彼时大明王朝处在风雨飘零之际,她的陛下,她的夫君为了宗庙社稷可谓是宵衣旰食,朝乾夕惕!刚刚登基时那个不动声色间就一举毁灭不可一世的宦官集团的神采飞扬的坚韧青年,在短短十七年中却已满面憔悴、两鬓霜白!她柔嫩的小手曾短暂地抚平过他心中的焦躁、忧愤,可他却连这些许的贪恋都几乎斩断了,他已经三个月没有踏进过她的寝殿了,就是当初知道她怀孕时,也只是进殿待了一刻多钟,后来,她实在太挂念他了,端了一碗自己亲手炖的参须鸡汤(内库里但凡值钱点的东西都被皇帝拿去让太监卖了充军饷了,她找不到千年百年的人参,就只得了这么点儿参须)去他处理政事的崇政殿,皇帝接过汤喝了一口,放下碗,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问:“身子还好吗?不要再为我做这些事,好好为朕养着龙胎!”

他收回手,凝视着她,眼光慢慢变得坚定:“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处理政事,待收拾了这该死的鞑子、贼闯,朕江山永固,朕的妻儿子民才有安宁喜乐的日子可过!”

自那以后,她就只见过皇帝两次:一次是她生产,一次就是那一次的生离死别!

想到这里,她刚刚柔软下来的心又变得硬如磐石了。

她淡淡笑着:“索大人!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大人嘴上说着喜欢我,可却把我母子俩圈在这小芳华苑,若不是这样,我何至于此?现在我的眼睛瞎了,我的儿子,他还那么小,他已经失去了父亲,我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他随时面临着失去母亲的怙恃!你却告诉我你喜欢我,你有何立场喜欢我?”说着就把索河玛一把推开!

索河玛如被雷震一般,望着眼前姣好面容上似有若无嘲讽而又缥缈的笑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艰难地说:“烘儿就像我的儿子一般,我不会让他失怙!”

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豪霸:“既然你这一切灾难都由我而起,我不会对你撒手不管的,你这辈子的苦乐哀荣都由我负责!”

他丢下一脸震惊的杨选侍扬长而去。

为了排遣心中五味杂陈的复杂思绪,杨选侍一头扎进了丝络编织中,她让青儿把自己的衣服都拿来,根据颜色、式样不同,设计出不同的络结:颜色鲜艳的衣服配上白色、淡青色的络子,素雅的衣服则配红色、金色、橘色络子。这些络结或缀在腰间,或缀在衽间,也有些直接挂在胸前。

青儿穿着这些垂挂着丝络的衣服走出去,顿时被小丫头们围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啧啧”赞叹着,末了都央求道:“真好看!青儿,麻烦你让杨娘子也替我编一个吧!我拿个顶上有米珠红珊瑚的钗子跟你换!我要红色的。”

“你都有那么多了,翠绿的那个送我吧!”

“我也要……”

青儿自来府里还从没有这么风光过呢。

就连曹嫲嫲看见了也央了杨选侍,说要给她的披风上打一条。

第十四季 福晋上门

索河玛的福晋近来心里很不踏实。这几个月来,福晋听到自己贴身嬷嬷悄悄告诉她:几个侧福晋私底下抱怨“福晋老了老了越发妒悍了,一点儿正室大房的气度都没有!这都几个月了,老爷连我们门边都没来过!我们这跟守空房有啥区别?”福晋听了这话先是气得捶床,静下心来一想:这几个月老爷也很少来自己房中啊,即便来了,也是从不碰自己一下。

有一次,贴身嬷嬷给福晋做了一件情趣内衣,那件内衣是用浅粉色的蝉翼纱做的,福晋穿上后,那丰腴白皙的身子如隐若现,连福晋自己在铜镜中看了都脸红了。当晚,老爷回房后,她沐浴完,嬷嬷替她全身涂抹了香脂后就帮穿上了这件内衣,她羞答答地躺在榻上等着老爷。

老爷在她身边躺下后就闭上了眼睛,她见老爷半天没有动静,情热地将身子慢慢贴上老爷,老爷却打起了鼾声,她羞答答的将手伸向老爷的腹部,老爷却一转身留了个脊背给她,嘴里咕噜了一句:“累了!睡觉吧!”臊得她一骨碌就滚离了丈夫,她用被子死死塞住嘴,哭了半夜,第二天她醒来时,看着身边冰凉凉的被褥,羞愤地几乎一头撞死。

福晋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可她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绕得远远的向老爷身边的随侍打听,也没有探出什么端倪,没发现府里的丫头有哪个近身服侍过老爷啊?唯一一点反常就是老爷自打来了这天津卫就很少在府上用晚饭,老爷是一府的巡抚,刚开始有些人事酬酢很正常,可这都快半年了,也不能天天都在外面应酬吧?不过她这辈子和老爷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以前,他总是在外征战,待在家的时候很少,但凡回到家里,他总是会迫不及待地缠着她温存,那饥渴的样子让她一想起就脸红,家里的侧福晋也会雨露均沾,即便是知道那几个侧福晋几乎都是王爷们或上司赏的,他得时常防范着,他也不曾如现在这样怠慢过。福晋暗暗发愁:莫不是老爷得了什么说不出口的隐疾吧?

福晋想着要怎么样开解一下自己的丈夫,突然记起起前段时间下面的人收来的那架屏风,当时老爷看了就很喜欢,还对她说:“拿去让绣房绣一幅新绣面换上。哎!我记得你上次寿宴上用的绣品就很不错嘛,让那家店去绣吧。”

她就把屏风给了管事嫲嫲,让拿去“宁绣坊”的杨娘子绣,这么长时间应该早绣好了,怎么也不见管事的张嬷嬷取回来?

福晋打发自己的贴身嬷嬷去问,张嫲嫲亲自来回话儿:“回福晋话,是这么回事儿,前儿那‘宁绣坊’不小心走了水,绣坊里烧毁了不少绣品,杨娘子还伤了眼睛,福晋交代的屏风绣面也烧没了,真是可惜了,听说杨娘子设计的图案是玉山王母群宴图,都绣了一小半儿,看见的人都说好,西王母活灵活现,像要从绣面上走下来一样。”

张嫲嫲接着又说:“本来要送到别家绣坊,老爷不让,让先放着,等杨娘子眼睛好了再重新绣呢。”

张嬷嬷走了,福晋皱着眉头问自己的贴身嬷嬷:“你不觉得张家的这个老货说得奇怪?不过一架屏风绣面嘛,老爷何时对内宅的事这么上心了?”

贴身嬷嬷说:“许是老爷喜欢那架屏风的缘故吧!”

福晋说:“这事透着古怪!你派了人去查。记住,悄悄的,别惊动了老爷,也别让张家的知道。”

几天后,贴身嬷嬷在福晋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福晋吃惊地瞪大眼睛:“有这回事?走!去小芳华苑!”

福晋带着四个婆子和四个丫鬟来到小芳华苑。

杨选侍正沉浸在给彭老孺人编织一件鱼形腰坠的乐趣中。突然一群人冲进了她的房间。

身边的婆子抬了座椅给福晋,福晋施施然坐下,福晋看向杨选侍道:“原来以为你只是卖卖手艺,却不料你真正的行当是卖色啊!给我掌嘴!”

两个婆子冲上去,左边的揪住杨选侍的头发,右边的抡圆了胳膊,就要向杨选侍的脸上打。

青儿急忙冲上去挡在杨选侍的身前向福晋哀求:“福晋!使不得!我们娘子她是曹嫲嫲雇来给老夫人做绣活的绣娘,现在眼睛还受了伤,只能做些打络子的活儿,她什么也没有做啊!您就饶了她吧!”

福晋恶狠狠地说:“笑话!既伤了眼睛不能绣了,干嘛不回她的绣坊去,赖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给我打!狠狠地打!”

青儿哀求地看着曹嫲嫲:“曹嫲嫲!您知道的!您告诉福晋,杨娘子她整日整天都待在这间屋子里,连院子都很少去啊。”

曹嫲嫲上前刚要说话,就被两个丫鬟推搡着拉出了屋子。

那俩婆子二话不说,将青儿一巴掌扇到一旁,左右开弓就照着杨选侍的脸扇了过去。

杨选侍不挣扎也不说话,像一块木头似的任由两个婆子打。

福晋看杨选侍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里隐隐升起一阵不安,她对那两个打得正起劲的婆子说:“停!”

又对着杨选侍叱道:“你做出此等模样给谁看?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

杨选侍一句话不说,摇摇欲坠地坐在绣凳上,若不是那婆子拽着她的头发,她也试图努力挺直腰身,早已经瘫坐在地上了。

福晋看着她柔弱但却倔强的样子,心里更是气闷。她对那俩婆子说:“把她做的那些勾引人的玩意儿全给我烧了!看她以后还拿什么东西勾引人!”

两个婆子放开杨选侍,像强盗一样开始在屋子里乱翻乱砸。

两个婆子在床头箱子里翻出一个四角包金周围纹龙的黑漆匣子就要打开,杨选侍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抱住匣子不松手。

福晋顿时起疑,她厉声对婆子说:“拉开她!把那匣子砸开!”婆子上去就抢那匣子。

第十五季 重见光明

“放开她!”一声厉喝响起,只见索河玛带着两个侍从走进屋子,他冲到杨选侍身边,想扶起她,杨选侍一把推开他,抱着匣子蜷缩在地上,头脸紧紧贴在盒子上。

福晋站起身迎上索河玛,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老爷怎么这时候就下衙了?”

索河玛锥子般冰冷的眼神盯了福晋一会儿道:“杨娘子是我圈在这苑子里的,若你还对我有一丝儿尊敬,也等问过我再来这里。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市井泼妇有什么两样?!你先回府!以后不许踏进这苑子半步!”

又对跟进来的曹嫲嫲说:“以后这小芳华苑不许任何人进来,包括福晋!你听清楚了,若再有下次,我定不相饶!”

福晋带了婆子和丫鬟要走,索河玛说:“那俩婆子留下,等候发落!”

福晋阻拦道:“她们只是听命行事,老爷要罚就直接发落我好了!”

索河玛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我给你留着体面呢!这两刁奴,主子犯错不劝戒,竟还这么恶毒!殴打良民、抢劫民财,按律当罚!莫不是福晋想替她们担了这罪责?”

福晋带着两个丫鬟愤愤而去。

索河玛要把杨选侍抱上床榻,杨选侍不肯,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刚走两步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索河玛赶紧命手下去请郎中。

天擦黑的时候,杨选侍幽幽醒转过来,只觉脸颊火烧火燎的疼,她微微睁开眼睛,两滴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到枕头上,她不由得呜咽出声。

索河玛俯下身子吻去她脸上的泪珠,把脸紧紧贴在她额头上,下巴在她眼睛上、额头上摩擦着,嘴里不停地说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杨选侍闭着眼,一动不动定定躺着。

索河玛把头从她脸上移开,爱怜的替她把头发顺好,站起身说:“我先出去,让下人喂你吃药。”说着就出门去了。

索河玛回到府里,径直去了福晋房中。

福晋正坐卧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下人们屏息敛声静静躬身侍立着。

索河玛黑沉着脸一屁股坐在弹墨高背椅上。

福晋挥手让仆妇都下去,愣愣坐在炕沿上,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她哽咽地说:“我和老爷是打小儿的结发夫妻,我也不是那妒悍成性的,你要纳哪个我拦着了?老爷却在外面养了一个汉人女子,老爷就不怕同僚中有那嫉恨您的人参你一本?我责罚那贱人也是为着老爷着想!”

索河玛冷冷说道:“是吗?为我着想?带着一大群仆妇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这就是为我着想了?”

索河玛接着说:“你和我是结发夫妻不假,这些年你操持家务也不假,但我也给了你应得的尊荣体面。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确喜欢她,对她的喜欢和对你们都不一样,我只想要她每天开开心心,能天天看见她就很满意了,可是,她对我从来就冷冰冰的,连一个好脸色都没有。没法子,只好让曹嫲嫲骗她进小芳华苑做绣活,这才把她圈在那里,到现在为止,她连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也想过娶她做侧福晋,但你也看到了,是她不愿意!说实话,别说侧福晋,就是嫡福晋她都绝不从的。你怨我也好,气我也罢,我现在已经没法子离开她了。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别针对她!”

索河玛疲倦地说:“今后,你在府里继续安享你的福晋尊荣,小芳华苑那边不需你操心,以后不许你再折辱、欺负她。你若安分随时,你的日子过去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我言尽于此。”说完,一甩身就去书房歇息了。

福晋脸色苍白,摊坐在椅子上,眼泪沿着脸颊缓缓滴落下来。

杨选侍闭门半个多月,脸上的伤才彻底好了。

她本就是个寡言的人,自此更是少言了,除了和烘儿在一起时还说笑几句,与其他的人几乎一句话都不说,脸上也无一丝儿笑容,她再也不做缨络什么的,常常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一站就几个时辰,秋风吹过,金黄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树下的人儿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会羽化飞仙。

索河玛几乎天天下午都来,陪着杨选侍母子吃饭,之后陪着烘儿打拳。

打完拳后俩人回到屋子,杨选侍考校烘儿功课,索河玛就静静坐在一边喝茶。

考校完烘儿功课,杨选侍通常要陪着他回寝房,索河玛远远地跟在二人后面,等烘儿闭上眼睛安睡后,杨选侍回自己的寝室时,索河玛依旧远远跟着,待她进了屋子,关好房门,他就静静站在那棵银杏树下……

索河玛有十天没来小芳华苑了,不过,这几天彭老孺人倒来了几次,每次来都必定烦请杨选侍为她打些坠子上的缨络啊,衣服上配的蝴蝶结什么的,杨选侍没法子拒绝,只好顺从地帮着她打好。

这天彭老孺人来时拿了一罐老君眉,杨选侍笑着说:“奴听老夫人说话的声音有点浊重,是不是上火了?奴刚好借花献佛用这老君眉合了院子里树上的银杏叶点泡冲茶,吃上两盏可以败火。”说着,喊了青儿将煮茶的红泥炉放在银杏树下,她二人也搬了绣墩坐在树下。

青儿在银茶壶里加了井水,踮起脚尖抬手摘下叶子,杨选侍说:“取你左手边的那片,那片叶片饱满,色泽光润,泡在茶里败火效果才好!”

青儿摘下叶子后,愣住了:按娘子刚刚说的话,莫非她的眼睛……

青儿惊喜地叫起来:“娘子!您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杨选侍也愣住了,她后知后觉地揉了揉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树叶婆娑下,青儿、彭老孺人都冲自己笑着,渐渐地俩人的笑容越来越清晰了!

杨选侍喜极而泣——整整两个月她活在暗无天日里,她以为,她再也看不见这世界的缤纷多彩了,没想到上天还是仁慈的,先帝啊!定是您不忍烘儿失怙才让您的清扬重见光明的吧!

因公干在京师各衙门间穿梭、酬酢了整整一个月的索河玛,一回到任所,顾不得卸甲更衣,就急急奔向小院,走近院门,他的脚步变得迟疑、轻缓,心“砰砰”跳着,越来越急促。

他是个粗人,幼年征战,根本无暇读书,自然不懂心跳如此急切、想立刻见到她的自己,却为何又在离她咫尺之遥处裹足不敢前行是应了那句老话“近乡情怯”啊!屏息敛神、一步慢似一步地走着,终于,他站在了小院门口。

小院内,白衣女子坐在的银杏树下飞针走线,暮秋瑰丽的夕阳将银杏树和女子温柔地包裹着!

她在刺绣!她的眼睛好了!他又可以看见那不经意间闪过日月星辰般粲然光华的美眸了!天神啊!你是多么眷顾我啊!你终于饶恕了我的罪孽!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彭拜,一个箭步就跨到了女子身边,搂住她禁不住热泪盈眶:“娘子!”

杨选侍被他猛地抱了个满怀,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个月,没有索河玛的时时造访,她心里清净了许多。

被他圈禁、被他福晋辱打,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她也明白,他对烘儿真的是全心疼爱,对她那也是全心相护,满满的真情即便是她瞎了也能清楚地感受得到,可是,即便是她个人愿意“一笑泯恩仇”,作为大明皇帝嫔妃的她今生都不能接受任何人的爱,何况他还是大明仇敌!先帝殉国而亡,她为他守心守身,是对他唯一的尊重!她绝不能令先皇蒙垢,更不能令大明宗社蒙羞!但和索河玛平和相处,或许是保全她们母子的最好法子了。

杨选侍没有挣扎,任他抱着。这是索河玛自心仪她以来,她最温驯的一次。终于,他松开了她,扶她在绣墩上做好。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眸:“真好!”

她浅笑着说:“好久不见!大人似清减了些!”

索河玛身子一怔:他听到了什么?她在说他瘦了!她在意他!她原来也在意他!

第十六季 现世安稳

杨选侍重新开始了刺绣,过去烧毁的所有绣品在她脑海里沉积、翻新。

再次绣曾经绣过的绣品,同样的配色、同样的图案,却有了不一样的神韵:每一朵花都似乎芬芳艳丽,在微风中凌乱起舞;每一只鸟都在枝头“恰恰”啁啾,振翅欲飞;山势巍巍,涧水汤汤;那嵌入素帛的丝丝缕缕勾勒出的人儿更是衣带当风,随时都会飘然而至。即便是丝毫不懂艺术和刺绣的黔首黎氓也能从中感受到那种令人震撼、心摄的美丽,一时间杨娘子的绣品名声大噪!

杨选侍不再闹着离开小芳华苑,对着索河玛她也不再剑拔弩张,下衙后他依然还会默默地坐在一旁看她刺绣,兴致来时她也会给他讲苏绣艺术,偶尔也会开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衙门遇到烦难案件或难以决策的事情,他会给她诉苦,有时还会询问她的意见。杨选侍出身书香世家,未进宫前也曾博览群书,入宫后大明朝廷又正值内忧外患,即便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那些党争、钱粮、瘟疫、赈济、甚至兵祸之事,后宫中人又怎可置身事外?尤其经历了仓皇辞庙、国破家亡的她,对崇祯帝决策上的得失早已梳理得再清楚不过了。

刚开始索河玛只是随口抱怨几句衙门中发生的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她也只是稍作提点或宽慰,但就杨选侍不经意的几句话却往往让他醍醐灌顶。渐渐的他说的越来越多,杨选侍往往都能拿出一些很有见地的提议,有些法子,真的试过以后才觉得那真正是奇思妙招啊。

一次,他抱怨衙门中的文官和师爷贪敛成风,他说:“我前半生四处征战,从没和衙门里这些文官师爷打交道,你不知道这些家伙不但贪敛成性,还阳奉阴违,一肚子鬼魅伎俩,有时候真想将这些小鬼儿杀个干净!”

杨选侍心下暗道:我岂会不知?若不是这样,先帝又怎会吊死煤山?临死前还悲愤写下“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的衣带诏?!

她摇摇头劝道:“万不可如此!‘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为政者御下首要是会用人,君子任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这世上君子太少了,大部分为宦为宰者都是普通人,贪欲是人性,要以纲纪、律法去约束,严明纲纪律法,对以身试法罪大恶极者重点惩治,绝不手软,以达到‘杀鸡儆猴’之效用!其余官吏要施以小惠,以相对丰厚的宦禄遏制其贪念!”

她建议他多读读书,尤其是要读一读《资治通鉴》。

她说:“就为政之事来说‘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

一席话令索河玛叹服不已。自此,索河玛常常谑称她为“女诸葛”!

考校烘儿课业时他静静在旁听着,有时也会像烘儿一样发问,他的言谈举止渐渐变得儒雅斯文,不在府衙时他会换上一身半旧的素色长衫,像极了未仕的儒生。他对她的关怀渗透到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再也不在她面前言语轻薄,纵使有千般深情,万般厚意也敛藏于胸。“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概就如他们一般吧。

索老夫人是腊月小年的前一天从辽东回来的,同来的还有索河玛兄长的两个儿子和索河玛的两个儿子,加上烘儿和禾惠,还有索河玛同僚中几个附学的子弟,也有七八个人了,且都是尚未达弱冠之年的少年,学堂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杨选侍在索老夫人回来的前两天搬离了小芳华苑。她没有搬回李家,而是买下了一所二进的雅致小院,前院做了烘儿书房兼卧室,后院则布置成自己的绣房和卧室,她给这所房子起名叫“云锦斋”。

第十七季 祭祀风波(一)

索河玛执意将小芳华苑那棵银杏树移栽在了云锦斋杨选侍绣房外的窗前。

杨选侍没有告诉李妈妈一家她这一年多来经历,只说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钻研刺绣工艺,顺便调理一下身子,为此已经寻了一处乡下的庄子,以后宁绣坊的买卖就全交给他们一家经营了,她的绣品依然寄在宁绣坊出售。

多年相处下来,李妈妈对杨选侍的为人、处事、气度、风姿一直心悦诚服,但对她的身世和许多事都心存疑惑,但杨选侍讳莫如深,她也很明智的不去过问。

这一次杨选侍说去客户家做活,近一年时间未曾踏足绣坊和家中半步,也未与他们有过任何联系,突然间出现在她面前,却说要去乡下庄子上养息,李妈妈心中疑云顿起,但杨选侍不愿解释,看她从容的样子也没人胁迫,但她还是心中不安,刚要提醒她两句,杨选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她的话就囫囵咽肚里了:这女子一向不怒而威,心中主意又正,她不想解释的事,是不容旁人置喙的。

自此,杨选侍就安居于云锦斋,过上了可以说是深居简出的日子。

杨选侍每天沉浸在刺绣研究中,她不再只是单纯的赶活儿赚钱,每件绣品一面世就被人抢购了,达官贵人家里,如果谁家有一两件“云锦绣”那就会成为向亲友们炫耀的资本。

顶级的江南刺绣行都以重金购得“云锦绣”的绣品作为教授绣娘的教材。

这些年,索河玛受文先生点拨政事,又每每旁观杨选侍考校烘儿功课,间接地受到了熏陶,儒家思想的文化传统思想早已慢慢渗入他的骨子里,索河玛并不想他的后世子孙们只是守着“丁粮”或者靠着祖荫得个什么差事混日子,而是希望他们有着自己的真知灼见和谋生本领,通过科举这个正规的渠道进入仕途或者军中,所以这些年来对子弟们督学很是严格。

白驹过隙,时间不知不觉滑到了顺治十二年,索河玛的长子索伦岱及冠了,通过了府试考取了童生,准备进学,作为八旗贵胄子弟,这个年纪能达到此地步,也是不容易了,文先生建议他来年可以试一下岁试。

文先生邀了索河玛来家学,准备跟他好好谈谈对几个孩子科举的设想,可惜索河玛前几日接到朝廷让他去滦州处理因打马圈地而激起民变之事,所以一直没顾上去会见文先生。

仲春三月十九日下午,处理完差事刚刚回到府衙的索河玛匆匆来了小芳华苑。

家学里,子弟们静悄悄在做文先生出的策论,唯独不见杨聿祎。

和文先生在书房里讨论过索伦岱的“进学”的有关事宜后,索河玛问起了杨聿祎:“我刚刚进来没有见着烘儿,怎么?他今天没有来学堂?”

文先生回答道:“杨聿祎昨晚下学就给我告假了,今天一天都没来。”

索河玛又问:“那他是病了还是怎么着?烘儿一向上课都不缺席的啊?”

文先生一直很奇怪,这索河玛对杨聿祎的关心很特别,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儿子和族中子侄们。之前他一直误以为杨选侍是索河玛的外室,否则,她母子怎会不明不白住在小芳华苑,他因此对杨选侍心里很是不屑,对杨聿祎也颇有点不喜。

但在妻妾问题上,汉人士大夫和满清贵族并没太大的差异,妻妾成群、多子多福并不受世俗诟病,可对女人就有诸多的苛责。

杨聿祎是汉人,她的母亲是汉女,没名没分跟在索河玛身边,还离府别居,这种女人不是贪慕荣华的不贞女子又是什么?

但相处久了,文先生觉得杨聿祎实在是一个聪慧可人、乖巧贴心的孩子,很为他摊上这样的母亲惋惜,不觉对他的教导上心了!还生怕他受到母亲的影响从根上长歪了,因而有意无意的给他开了小灶,私加了许多民族大义、家国情怀、烈女守贞等授课内容。杨选侍要是知道会不会感叹“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后来有一次无意间和彭老孺人说起此事,他感叹:“杨聿祎这么个好孩子,却摊上了这样一个让人不齿的母亲,实在是明珠委沟渠了,可惜啊!”

他夫人却说了这样一段话:“你是不方便见杨娘子,若你见过她就不会有这叹息了!那小娘子容貌风姿自是一等一的出众,更奇的是学问也丝毫不输你这饱学之士,一手绣活也是绝了,她曾说过她的家世,好像也是前朝的名门世家,只可惜全家都遭了闯贼兵祸,一家子死绝了。她几次三番来看我,我刚开始还以为她为感谢你这授业恩师而来,后来接触多了才明白,似乎除了感谢这层意思,她的话题一直绕着社稷啊民族大义,你想想一个女子说这个话,她能是什么意思呢?她虽骂的是闯贼,但其实也是在表明自己是大明遗民。你也知道,这个话题很是敏感,她很会说话,意思表达了,但话说的却是找不出一点儿漏洞。简直可以说是滴水不漏。她在试探跟着你这个夫子会否让她儿子数典忘祖!我看你是白替她担了心呢!”

彭老孺人肯定地说:“她住在这小芳华苑,应该是有苦衷的,或许是迫不得已,说不定还是这位抚台大人硬拘着她的。她是个很高傲的女人!”

想到这里,又想到今天这个日子很是特殊,文先生谨慎地答道:“这孩子近来说话气促音浊,风寒有些日子了,我建议他歇息一日,免得他把病气过给了旁人。反正,他似乎也没有参加科考的想法。”

索河玛嘿然不语。

烘儿虽小小年纪,但无论是诗文杂学还是八股策论在家学中都是能拔得头筹的。去年索伦岱参加府试,索河玛力荐他去,因此还特意引荐了学政熊大人,可说与杨选侍后,却被她一口回绝,他还记得当时她说:“烘儿脾性率直任诞、清俊通脱,只适合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我希望他将来追随嵇阮,做个泉下隐士即可!他不必科举!”

气的烘儿当时就哭了,但她却一点也不通融。奇怪的是,第二天见了烘儿,虽不开心竟也像认命了。他问了几次,烘儿都含糊而过了。

索河玛不放心,径直去了云锦斋。

敲了很久也没人来开门,他心里一下子着急了,这母子俩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对身边两个侍从说:“把门砸开!”

云锦斋只有三个下人,一个是跟着杨聿祎上学堂的书童小福子,一个是杨选侍的贴身丫鬟青儿,再就是做饭的婆子胡嫲嫲。头一天杨选侍都给他们放了假,此时家里只有她母子二人。

杨聿祎早上起来时,母亲已经把后院正堂里的陈设全部挂了白,香案上摆上了献祭供品,她身穿一袭白色粗麻衣裙跪在蒙了白套的蒲团上,整个人就像是一尊雕像。

见到杨聿祎进来,她招呼儿子跪在她的身旁,轻声说:“给你父亲上炷香吧!”

杨选侍知道定是索河玛来了,因为这些年来她离群索居,知道她住在这云锦斋的也就只有索河玛一个外人了!可是他不是外出公干去了吗?还说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杨选侍被惊吓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今年三月十九是崇祯帝殉难十二年的祭日,是个整日子、大日子。一晃先帝故去这么些年了,想起这些年江山色变,自己历经艰难只为存续先帝一脉,心里不由酸楚不已。

天下还有几人记得先帝?正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啊!烘儿也渐懂世事,趁着这日定要让烘儿好好祭拜一下他的父亲!

第十八季 祭祀风波(二)

屋内,杨选侍带着杨聿祎急忙收拾祭祀用品,外院门敲得越来越急,只听得“轰隆”一声传来,显是院门被破开了。

杨选侍顾不得拾掇了,不管什么情况,她要先去应付一下。

为防意外,她对杨聿祎说:“东西不必收拾了!若是官兵什么的,你带上这个匣子从后门赶紧走!不必管我,我不会有事!”

说完,关上堂屋的门捋了捋头发,就走到前院去了。

索河玛带着侍从刚冲进前院,就见杨选侍一脸冰肃站在前后院的通廊台阶上:“敢问大人,民女犯了何事?大人要带着侍从擅闯民宅?”

索河玛挥退侍从,苦笑着说:“娘子怎么能这样疑我?我公干回来,刚刚去了小芳华苑见文先生,发现烘儿没在学堂,文先生又说烘儿病了,我就过来瞧瞧,结果怎么也敲不开门,我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一急之下就把门砸了冲进来了。”

知道索河玛不是发现了他们的身世,只是关心则乱才冲进来,杨选侍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但后院现在绝不能让他进去。想到这里,杨选侍微微一笑:“倒是我误会大人了,真是对不住!”说着就先将他让到杨聿祎书房去坐,却不料烘儿蹦跳着从后院冲了过来,他一把抱住索河玛的手:“索叔父好!您怎么去了这么多天?烘儿都想你了!”说着拉着索河玛竟往后院去了。

杨选侍心里一阵着急,但现在再拦反倒更会露了行迹,只能小心应付了。

索河玛进到正堂,看到屋子里一片素白,桌子布置成了香案,上摆三牲祭品,中间香炉里插着的线香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帐幔都挂了白,除了没有棺椁,布置的跟灵堂没什么两样。

索河玛惊问:“是谁仙去了?”

烘儿嘴快:“我和娘亲在祭拜我的父亲!”

索河玛露出狐疑的神情:“怎么布置的跟灵堂一样?”

杨选侍强作镇定地回答:“大人知道的,烘儿的父亲崇祯17年死于闯贼之手,今天是他仙去的第一十二个祭日,一十二在我们汉人习俗里是个重要的数字,所以这一天对亡者的祭奠就显得非常隆重。您敲门时我们母子并未听到,让大人久等了,请见谅!”

索河玛看向香案:没有牌位!祭奠亡者怎会没有牌位呢?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再多想,转头就去和烘儿说话了。

杨选侍请他去绣房,索河玛和烘儿去了旁边的绣房。

杨选侍待他们离开,赶紧关上房门,取出牌位放在香案上,揭开蒙着的白绫,端端正正行了三叩九拜大礼,才将牌位收了起来。她并没有收拾屋子里的祭品,而是跪在蒲团上,默默想着心事:原以为索河玛这段时间不在,娘母子又独居云锦斋,只要给下人放了假,就可以关起门来放心大胆地祭拜先帝了,先帝惨死,身边只有一个寺人随扈,这些年除了她母子他还能享用谁的香火呢?不能让他在地下连起码的香火都享用不了!

谁料想索河玛提前回来了。

他不会疑心什么吧?暂时看来这索河玛并未疑心,但既已露出了马脚,为以防万一,这天津不能再住下去了,还是要尽快离开!这些年大家都知道她是苏州人,江南是不能去了,去哪呢?又要颠沛流离了,她深深地叹口气!

文先生心里面很是不安。他内心一直把自己当成大明遗民,虽做不到“不食周粟”,但每年的崇祯祭日他必定会向南遥祭!三月十九日这个日子是刻骨铭心的,而今年又是一十二整年!

教了杨聿祎六年,文先生记得,除了正常休沐日,他上学风雨无阻从来不告假,即便生病也会坚持来学堂,奇怪的是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告假半天,最初一两年文先生没注意,但六年来他都是在这个特殊日子才告假。

往年这一天他只会告假半日,今年却是一整日,别人或许不知原委,这么特殊的日子他又怎能想不到?他心里隐约明白,这杨聿祎母子必不是寻常人!若只是普通草民,必不会做整日祭,只有祭奠天潢贵胄才会举行隆重的整日祭。那……这杨聿祎不是郡王就是亲王了!想到这里,文先生五内鼎沸,心里又是庆幸,有是害怕:庆幸的是自己还能为先朝遗孤尽点儿心力,害怕的是杨聿祎母子露了行藏罹祸怎么办?

第二日杨聿祎一大早按时来上课,看他神情与平日无异,才略略放下了心。

杨选侍开始悄悄收拾东西。

索河玛晚上躺在床榻上睡不着觉,白天的一幕幕情景在脑海中浮现:那堂屋的布置是整日祭!一般汉人的平民百姓是不会对已逝的先人搞整日祭的!

他一直明白杨选侍出生不凡,非如此不会有那粗头荆服也掩不去的绝世风姿;非如此不会在盈盈顾盼间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但三月十九这个日子太特殊了!他当年曾在摄政王多尔衮麾下为都统,多尔衮礼葬崇祯皇帝时,他对这位亡国皇帝的生平做了详细的了解,包括生卒年月,当时他对这位殉国的皇帝还是颇为惋惜敬佩的。他清楚地记得他自缢煤山的日子就是三月十九日。

那么,杨娘子母子到底是什么人呢?他认识她以后的点点滴滴清晰地自脑海中闪过:初见她时,她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蜷缩的没有一点儿存在感才好,她被软禁在小芳华苑,她谨慎地隐忍着对他的刻骨仇恨;之后的相处中她对他抗拒而又疏离,再后来,她渐渐平和了,她巧妙而不动声色的利用着他对她的感情而静静蛰伏着。十几年啊,他做了能为她做的一切事,即便是万年寒冰,他这样放在心口上捂着,也该被捂化了吧?但她却依然对他不即不离,拒绝接受他的感情,他终于有点明白了,心里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原来是这样——他们之间隔着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他从床榻上猛地坐起来。

若是他初来天津时,他定会把她们母子送上断头台,可是十二年的相濡以沫,潜移默化中她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和观念,十二年前他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莽夫,今天他已经是胸有沟壑万千的执政良宦,这都是她有意无意对他指点、教导所致,更何况她已经深深嵌入他的生命中了,她是他一生的挚爱!这一生她都由他来保护!他绝不会让她陷入任何苦难和危险之中。

第十九季 准备逃离

杨选侍长夜难眠,直到寅时初刻才朦朦胧胧地入睡,刚迷糊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叮叮梆梆”的声音吵醒了,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去前院看杨聿祎,走过通廊站在前院就看见索河玛正带着几个侍从在修院门,看见她出来,笑着迎上前来:“吵醒你了?真对不住!昨天把你门砸坏了,还是赶紧修好,否则你们俩人住这儿也太不让人放心了!”

杨选侍心想:看样子他没有疑心,否则也不会一大早跑来修门,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但是还是要尽快把东西收拾好离开这儿。

侍从修好了门就被索河玛打发走了,可他却跟着她进了烘儿的房间。

杨选侍催促烘儿起床洗漱,自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上了一砂锅碧粳米粥、一碟五仁油酥饼、一碟薏仁儿红豆糕,索河玛也不客气,陪着他们母子一块吃了早餐,然后就和烘儿一起出门了。

杨选侍一边翻箱倒柜收拾细软,把值钱的东西找出来准备这一两天就去银号兑成银票,必须要拿走的东西归拢起来。她明白这次离开后,为了掩藏行迹,她以后连刺绣都不能做了,她的绣品太招眼了,只要别人见着自己的绣品,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自己了。在烘儿有能力赚钱养活他们母子前,她之前的积蓄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来源。

院子里响起了敲门声,可能是下人们回来了,杨选侍去前院开门,门一开她愣住了——是索河玛!

“大人不去衙门吗?怎么又回来了?”杨选侍吃惊地说。

索河玛道:“我们进去说!”

杨选侍无奈,只好请他去了后院正堂。屋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昨天那一幕似乎从未发生过。

索河玛环顾了屋子半晌,闷闷地说:“你我相识已有七年之久,而我将娘子放在心上却已有一十二年了!人的一生不过倏忽几十年,即便你从没将我放进你的心里,可也不该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无吧?你祭奠亡夫可以瞒着全天下人,却并无防我之必要!”

他愣愣地出了会神,又说了一句:“你记住,这天下并不太平,无论你们待在哪里都不会比待在我身后更安全!我说过我会护你母子一世周全就绝不会食言!以后别再做让你追悔莫及,也让我痛噬心肺的傻事!”说着,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杨选侍五内俱沸,呆呆的坐了良久。

她不敢确定索河玛对她母子真实身世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再是一无所知了!听他意思,他现在不但不会告发她们,还会继续维护她们。她知道他现在爱着她,可毕竟她和他是敌对立场,国破山河碎的仇恨她这一生都不会放下!万一他哪天对她不再抱有幻想,那烘儿……,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一定要设法离开这个看似安全却危机四伏的樊笼。

杨选侍去拜访彭老孺人了。

寒暄之后,杨选侍把三月十九日祭奠亡夫时索河玛闯进来的事说了:“您应该明白,索大人对奴家心思不单纯,这些年奴一直小心周旋,好在索大人也非急色无赖之徒,才保得奴母子勉强平安,可那日奴祭拜亡夫定是惹怒了他,而且亡夫祭日还是个敏感的日子,奴一介弱质,怎敢与强权对峙,此地恐是无法再安住了。”

彭老孺人思忖片刻道:“汝待如何?”

杨选侍道:“奴知道跟夫人说这些有点交浅言深,但奴实在没有法子了,文先生杏林名宿,定是桃李满天下的,可否请文先生为奴家指条明路,安排个去处。”说着含泪伏地揖拜再三。

彭老孺人不忍,搀了杨选侍起身。

文先生下课来到内堂,杨选侍见礼后,将事情原委对文先生又说了一遍,文先生沉吟了好一会儿说:“老朽在洛阳有一弟子,为人最是任侠好义,我们两人算是忘年之交,他姓刘名恒周,本是前朝夜郎县令,现不愿在清廷为仕,闲居乡间寄情山水,我安排汝母子去投奔他,他必会妥善安置汝等。”

杨选侍含泪叩谢不迭。

文先生盯着杨选侍看了半天,嘴角蠕动了一下,到底没问出来。

杨选侍知道文先生想问什么,但此事实在太过凶险,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对己对人都有益处。

她犹豫了一下对文先生夫妇说道:“实不相瞒,烘儿是桂恭王朱由楥的幼子,崇祯16年,张献忠率部攻陷衡阳桂王府,我母子与烘儿的父亲失散了,历经千难万险辗转来到京师,本欲投奔他的皇上堂伯,却不料陛下他……”杨选侍哽咽不能成语。

文先生长叹了一声:“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啊!”

文先生收摄悲情,郑重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老朽这就修书给刘恒周。”说着去了书房,不一会儿就手持书信又来到后堂。

他将书信交于杨选侍道:“事情我在信中都写清楚了,汝拿着信尽快动身吧,免得夜长梦多!”杨选侍诺诺,千恩万谢告辞而去。

第二十季 身世初泄

杨聿祎的乳母张氏,夫家居保定府,当年应招做了皇子的乳母,本想赚个吃香喝辣,待皇子长大还有无限尊荣可享,谁料想大明朝说败就败了,她跟着杨选侍本想等兵祸过去,也算是成了保全皇子的有功之臣,却不料改朝换代,大明朝被大清取代了,她跟着杨选侍还得做李家的杂役,所以就偷了杨选侍的所有银两遁回了保定。

这些年她夫家用她偷来的银两置房子置地,过的也是颇为滋润。可惜她丈夫是个游手好闲不事生产的,她公公在世还有约束,三年前她的公公去世了,他那丈夫失了约束,整天赌博、吃花酒,这不,不到几年家里就一贫如洗了。

这一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她丈夫骂骂咧咧地说:“你以前不是在紫禁城里给皇子当奶妈子吗?你就不能再去找那个皇子去要点银两来?”吓得张氏赶紧捂住她丈夫的嘴:“你不要命了?你忘了前几年朝廷到处抓先朝的太子、皇子,只要有人首告,不管是不是皇子,只要抓住就统统处死!”

她丈夫听了,也吓的够呛,不过半晌后,他悄悄凑到张氏身边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看啊,你再去找那个杨选侍,问她要点银两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时只是拿了她明面上的银两,我就不信她不会悄悄藏一点,若能从她那里再弄点钱,我们这日子不就好过多了?”

张氏道:“我当时也是想到咱家日子难过,先朝又败了,才敢拿了她的东西悄悄走了,这也让我们过了这么几年舒心的日子,我们本就对她不住,也算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了,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再说,她身边确实没有银两了,我不去!”

她丈夫先是软磨硬泡,看实在不行就露出了凶相:“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就把小穗儿卖到城里的窑子里去,反正是个赔钱货,正经嫁个汉也没多少彩礼,还不及养她这些年的嚼用!”

张氏急了:“你这杀千刀的,小穗儿也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这么狠心哪!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敢去的!”

她丈夫见话有转机,又连吓带劝了几句,这张氏就把杨选侍在天津的住处“竹筒倒豆子”全倒了,张氏的丈夫又抢了张氏仅剩的一对银耳环去当了做盘缠,兴冲冲奔天津而来。

连着两天李妈妈都看见一个獐头鼠目的邋遢男人在自家大门口探头探脑,初时以为是街上的混混,想到自家院儿里偷摸些东西,便吩咐了看门老仆让他严瑾门户。

第三天早上那男人竟大摇大摆找上门来,嚷着要见杨娘子,李妈妈心知事情不简单,便请了那男人屋里说,那男人说他叫张狗儿,是杨选侍孩儿的乳母的丈夫。

那姓张的乳母偷了杨选侍全部的银两跑路的事李妈妈当然记得。

她气愤地说:“你还有脸来找杨娘子,你家婆娘偷了她的全部家当,害得她母子二人几乎流落街头,你现在又来做什么?不怕我们报官吗?”

张狗儿说:“报官?笑话!你让我见了杨娘子再说,看到底是她怕我报官还是我怕她报官?”

李妈妈素知杨娘子身份有些不凡,再看这张狗儿如此嚣张,心知有蹊跷,便灵机一动说:“你婆娘走后,那杨娘子身无分文,我家和她非亲非故,也不能白养着两个闲人,她后来就抱着孩子走了,现如今还不知这娘母子是死是活呢!说不定早就饿死在哪个沟渠了,你要寻人去别处寻,别找我家晦气。”

说罢,就喊了看门老仆将张狗儿推搡出院门了。

这张狗儿在李家院门口蹲守了两日,又打问了街坊邻居,邻里们都说这几年确实没见过杨选侍。

但讹不到钱,他怎肯甘心?自此后他便在这天津大街小巷一边偷鸡摸狗,一边转悠打听,以期能找到线索。

一日,张狗儿转到了宁绣坊,只见这宁绣坊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且都衣饰华丽,他猛然想起他婆娘提起过,那杨选侍有一手好绣功,莫不是她就藏身于这些绣坊中?之后的几天,他就把目标瞄准这些绣坊。

转悠了几天,始终没打听出一个姓杨的绣娘。

这一天,他又转到宁绣坊了,今日的宁绣坊比之前两天热闹多了。

进入坊中之人有兴高采烈出来的:“今日真是幸运,竟意外得了杨娘子这幅西风烈马绣面,还是幅双面绣,这下在老夫人的寿宴上我可就能讨一分头彩了!”

“是呀是呀!恭喜夫人了!那夫人的管家之权也就会顺利从那秦姨娘那里夺回来了!”

也有人垂头丧气:“只来晚了那么一会儿功夫,杨娘子那幅喜鹊登枝的帐幔就被李府的管家捷足先登拿走了,这回去可怎么给大小姐交代?”

“是啊!就大小姐那脾气,这次肯定要被罚去两个月的月银了,我娘还指望着我这点儿月例银子抓药救命呢!”

张狗儿一听到杨娘子马上凑上去搭讪:“两位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啊?这杨娘子是这里的绣娘吗?她绣的东西很好吗?”

“去去去!你个要饭花子懂什么?滚一边儿去!臭死了!”

“别跟个花子耽误功夫了,晦气!赶紧走,绣面没买到,再回去迟了,还不知大小姐怎么罚我们呢”另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拉了同伴转身离去了。

旁边一闲汉说:“不过一个听人使唤的臭丫头,看把她神气的!估计她们也没见过杨娘子,这天津卫啊见过杨娘子的也没几人。”

张狗儿心里一动,忙凑上去讨好:“老哥好啊!您贵姓啊?能给小弟说说杨娘子的事吗?”

那闲汉看张狗儿这么恭敬,来劲了:“我姓孙,这街上的人都叫我孙二闲,小老弟怎么称呼?”

“小弟叫张狗儿!”

“原来是狗儿兄弟啊!咱这天津卫不出产桑麻,原来也没有什么好绣坊,大户人家买的绣品都是从南边儿捣鼓来的,东西的品质也不咋地,谁知七八年前这估衣街就开了这家宁绣坊,这掌柜的就是杨娘子!据说啊,这杨娘子的绣技十分了得,绣出来的花都能闻到花香,那绣品上的鸟儿、鹿儿什么的都飞能跳的,反正就是好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咋的了,突然这杨娘子就销声匿迹了!这店铺也转手到了现在的掌柜李家婆媳手里!”

听到这里这张狗儿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该不是这李家人想夺这绣坊把那杨娘子害了吧?官府没有查吗?”

那孙二闲摆了张狗儿一眼:“想什么呢!那杨娘子人是不见了,可绣品不还照样卖呢,刚你不是也听到了,价钱比前翻了几倍不止呢!”

那孙二闲接着摆活:“虽然这杨娘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过段日子就有她的丫鬟往这宁绣坊送绣品。这不,只要她的绣品到了,不出半日就被闻风而来的夫人小姐们抢光了,咱这天津卫富贵人家的女眷就好这一口!”

张狗儿心里乐得像被人挠了痒痒:“那这杨娘子有好多钱吧?”

孙二闲艳羡地说:“那还用说?她一对枕头绣面都卖十好几两银子呢!够咱们三两年的嚼用了!”

孙二闲怀疑地说:“你一个外乡人打听她干什么?看你这样子定也买不起她家的绣品啊!”

张狗儿得意地说:“我婆娘是这杨娘子家的奶妈,我这次来找她是有桩大买卖的!跟你说你也不懂!”

这孙二闲是估衣街上有名的街油子光棍,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察言观色,这条街上谁家的事都摸的门清,靠这这本事,给人帮个闲、蹭吃蹭喝混日子,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

听张狗儿说有大买卖,他摸着下巴狐疑地看着张狗儿: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样子是想讹杨娘子一把,买卖上门了,看来这几日的酒饭有着落了。

他亲热地拉着张狗儿:“狗儿兄弟!你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要找这杨娘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咱哥俩儿先去喝酒吃饭,找人的事哥哥帮你,总好过你一个人瞎转悠,是吧?”

张狗儿有点犹豫,但想到自己来这也四五天了,连那杨娘子的影子还没摸着,有这孙二闲帮衬,说不定很快就能找着人了,大不了将来讹了钱,给他分一点了,再说,自己盘缠也快没有了,先混顿吃喝也是好的,想到这里竟和那孙二闲勾肩搭背的去了饭铺。

第二十一季 青儿被盯梢了

那孙二闲有心套话,故意热心地先让小二给张狗儿上了两碗烧刀子,张狗儿这段日子风餐露宿的,又乏又饿,这两碗酒灌下去,眼睛就迷离了,被孙二闲绕了三两下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孙二闲听了张狗儿的话顿时吓楞了,问小二要了两个馒头揣怀里,结了账拉了张狗儿就走。

到了僻静处,分给张狗儿一个馒头,自己拿了一个,两人坐地上啃。孙二闲一边啃一边暗自揣摩:平日里他也就是小偷小摸,讹几个小钱花花,若按张狗儿说的,这杨娘子那可是前朝宫里的娘娘,那个小哥儿就是皇子,这要闹出去,被官府知道了,那杨娘子母子可是要被杀头的,他只想讹点儿钱花花,没必要牵扯出这么大血案吧?毕竟和这杨娘子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几个钱,害人性命也太损阴德了。

想到这里,孙二闲拍了拍张狗儿的肩膀问:“兄弟,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这张狗儿啃了一个馒头,神志清明了些,心里正懊恼给孙二闲说的太多了,见他问,便立愣了眼睛道:“这么要紧的事,我怎么可能到处乱说,就只给哥哥你说了,你可要给兄弟保密啊!”

孙二闲说:“兄弟啊!咱们小打小闹弄几个钱花花可以,但这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了。我家原本在京城铁门胡同住着,也就是菜市口,菜市口你知道吧?朝廷每年秋决犯人的地方!前个四五年就有人告发了先朝的太子,绑在菜市口砍头了!惨呐,乖乖,毕竟是太子,就算改朝换代了,也不能这么着,说起来咱们可都是汉人!这么着也不能害了咱汉人的皇子吧?”

张狗儿听了这话不以为然:“我也没想去官府首告啊,好歹我家婆娘也给她家哥儿吃了一年多的奶,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没理由我家等米下锅呢,她日子过得滋润!帮衬帮衬我们不也是应该的嘛。这样吧,若找到她,得了银子我给你二两谢仪,好不好?”

孙二闲说:“五两!”

张狗儿咬咬牙说:“五两就五两!你说,去哪里找?”

孙二闲说:“跟我来!”

俩人来到宁绣坊门口,就坐在不远处的街边儿蹲守。

两天后的一大早,绣坊刚开门不久,就见一个身穿白底儿蓝碎花儿袄儿配天青色八幅月华裙的丫头带了一摞绣面儿走进店内。

孙二闲赶紧叫了张狗儿,指给他看:“看着没?就刚刚进去的那个姑娘,她就是专门为杨娘子送绣品的丫鬟。现在怎么办?”

张狗儿道:“先跟着她,看看她住哪儿?之后再做计较。”

店内二掌柜邵氏得了信儿从后堂出来招呼:“是青儿姑娘啊!好久不见了!你家娘子近来可好?”

说着爱惜地翻了翻那摞绣品:“这次一下子送来这么多!这一下李府、甄府可算是都等到了!不过,你要劝着杨娘子些儿,让她爱惜眼睛和身子骨儿,这做绣活最累腰身和眼睛,她现在难道还缺银子使吗?别这么赶!”说着话儿邀了那名叫青儿的丫鬟进了内堂。

邵氏让丫头上茶。青儿对邵氏说:“我家娘子说她近来看上了块果园,急等钱用,能不能麻烦李娘子和李妈妈说说,把这批绣品的钱大致估一下先结了?”

丫头进去禀告李妈妈。

不一会儿李妈妈来了,青儿把杨选侍的话说给她听,李妈妈二话不说,爽利地结了账,青儿拿了钱就要走,李妈妈突然把她叫住了,她支开下人,压低声儿对青儿说:“告诉你家娘子,前几日烘哥儿的奶公来家里打问杨娘子的下落,我看那汉子不怀好意,就说杨娘子离开我家早不知去哪里了,之后把那汉子赶跑了。但估摸着那汉子不一定死心,谁知道还会不会找你家娘子的麻烦?小心无大错!让她防着点儿吧。”青儿点头应了,谢过李妈妈和邵氏就出了店走了。

她走了半条街,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想起身上还有刚刚卖了绣品的一百多两银子,心里就有点紧张。不过,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下,大概是她刚刚卖绣品时不小心,让有心人看见了身上揣着的银子吧。

她略一思忖,扭身进了一家绸缎庄,不一会儿就见两个中年汉子在店门口探头探脑。

青儿一边装着挑绸缎一边留心观察着那俩汉子,偷偷记住他们的容貌。从这家店出来后,又进了另一家店,刚进去,那两人就又在门口转悠了,青儿确定自己确实是被跟踪了。

青儿想了想,得想法把这两个人甩开。她看了看周围,附近刚好有一家她常常光顾的胭脂水粉铺子,便装着要采买胭脂水粉的样子走了进去。

她给伙计打了个招呼说要先去出恭,之后再挑东西,伙计向店后小偏门指了指,青儿疾步进了偏门,找到了后院门,拉开门探头看了下,确定无人跟着,直奔云锦斋而去。

张狗儿和孙二闲落后五六步跟着青儿,见她进了铺子,就在门口等着,等了一会,向店里张望一下,店里哪还有青儿的影子?张狗儿赶紧进去问伙计,伙计有些纳闷地说:“刚来的姑娘?她说要出恭,进里面去了,好一会了,也该出来了,我还等着她挑东西呢!”

孙二闲道:“糟了!定是被她发现我们了,她一定从后门溜了。”

张狗儿就要往后堂闯,被伙计拦住了:“你谁啊?敢闯我们的后院,信不信我马上报官?”

孙二闲赶紧抱住张狗儿的腰把他强拽出铺子:“不要惹事,我知道店里的后门,我们去那儿堵!”拉了张狗儿就奔后门方向去了。

俩人到了后门口,一看没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孙二闲丧气地说:“完了!她一定早走了。”

张狗儿气急败坏地说:“这条街是东西向的,你向东,我向西,咱们分头去追!就不信找不到她。”

青儿跑了没多远,毕竟是个姑娘,体力不支,回头看了看那俩闲汉并没跟上来,就放慢了脚步。

其实张狗儿和孙二闲分开不久,就看到了青儿的背影,这一回他学精了,在青儿后面离了十几米远远跟着,不一会儿就见青儿拐进一个狭窄的小胡同,一直往前走到胡同尽头,在右手边一座红砖青瓦的院落前停了下来,轻轻叩了叩黑漆小门,一个婆子走出来帮着青儿拿了东西说说笑笑走进去了,小门“咣当”一声关闭了。

在院门口来来回回察探了好一会,张狗儿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妈的!这女人藏得还真隐蔽!不过,看样子确实挺有钱的!”

他本想等一会儿孙二闲,转念一想:干嘛等他?等着他回来还得分给他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可以睡城里的小凤仙十次了。

第二十二季 祸从天降

张狗儿举起拳头就使劲儿擂起门来,不一会儿,门内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啊?敲什么敲?”

婆子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张狗儿:“你找谁?”

张狗儿:“我找杨娘子,麻烦嫲嫲进去通报一声!”

那婆子道:“等着!”关好了门进去了。

张狗儿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也不见有人出来,他加重力气又开始敲门,刚敲了几下,里面传来那婆子不耐烦的声音:“家里没有男人,杨娘子不便见外男!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张狗儿心里想:不给点颜色,不知道大爷的厉害!你还以为你现在住在大明紫禁城呢?我今天就偏要见到你!

张狗儿说:“你告诉杨娘子‘你家公子的奶公张大爷来了,你现在还见不见啊?’”

那婆子听说话的口气就是个无赖闲汉,本不予理睬,无奈他一个劲敲门也是聒噪,只好又跑去通报了。

杨选侍这些年深居简出,绣活又是个极安静不过的营生,白日里进出的也就只有杨聿祎和伴读的书童,再就是家里的丫鬟婆子了,索河玛虽然常来,但每次来也都是轻装简从,带一个随从或干脆就独自一人而来,进门后,就打发随从回去了。她本人也低调,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不出门都是常事,而出门也是乘着极不打眼的青油布马车。所以在这云锦斋住了五六年,等闲连邻居都没有见过她。

今天这件事委实透着古怪。

青儿一回到家就把李妈妈的话带给杨选侍了,还说了自己被两个闲汉跟踪的事,杨选侍正紧张呢,就见胡嫲嫲进来禀告说有一个中年汉子要见她,还学说了张狗儿的话。

杨选侍顿时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没想到张氏携银私逃已经十数年了,不知怎的竟又阴魂不散冒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但躲显然是躲不过去了,先见了再说!

张狗儿跟着婆子,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甩着大步走进了一间屋子。

他进了屋子一眼看见对面一张简朴的长方形桌案两侧各放了一张弹墨高背椅,右侧椅子上坐着一个素衣女子,只见她仪态高华,眉目精致如画,神情恬淡怡然。

杨选侍打发婆子下去后,眼睛静静看了张狗儿好一会,指着桌案另一头的椅子说:“请坐!”

张狗儿来时一直在肖想,那杨选侍见了他不定多惶恐呢,说不定还会跪在地上求他放过她们母子。如果这样他就要做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告诉她只要乖乖拿出银子,他并不想告发她们。

却不承想她如此平静,神态间不但看不出一点儿惊慌失措,还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令他感到自己很是卑贱,他忿忿不平地想:这皇帝老儿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她一个没有任何凭仗的女人,哪来的底气还摆出这么一副倨傲的神情来?

张狗儿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杨选侍!我是你家公子的奶公!我婆娘把公子奶大,也是劳苦功高的,若明朝不灭她就是‘奉圣夫人’,现在你家张奶公家里遭了点难,日子过不下去了,想让你给我们点儿银子,你看给我们多少合适?”

杨选侍心里微微叹息:果然此地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好在早有打算,否则可就万劫不复了!先把这无赖安抚住,明天赶紧动身,省得夜长梦多。

杨选侍微微一笑:“既然是公子的乳母有难,我自然该鼎力相助。不过,你事先也没有知会我,我家里只有今日卖了绣品的四十两银子,你先拿去,我明天专程去银号再兑出二百两,你后日来取,可好?”

张狗儿原以为要威逼利诱、死缠烂打好一会才能达到目的,没想到杨选侍这么好说话,心里一阵儿窃喜。

心里一高兴,嘴上说话也就放肆了:“吆嗬!杨选侍还挺上道的嘛,这样安排极好,那就让这位姐姐把银子拿来吧!”

青儿已经看出来这个无赖就是刚在街上对自己盯梢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心里暗暗替自家主子担心。

杨娘子示意她去拿银子,青儿心知惹上这种无赖,很是麻烦,也只好先去拿银子了。

青儿从隔壁屋子的柜子里取了银子,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张狗儿污言秽语中夹杂着杨选侍的惊呼声,青儿赶紧推门进去,就见杨选侍被张狗儿撵的在屋子里绕着桌椅转圈,青儿气得从背后使劲推了张狗儿一把,张狗儿转身就抓住青儿的头发,青儿吃疼,顺手抄起铜烛台没头没脑向张狗儿砸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张狗儿向后仰倒,后脑勺就撞在桌子角上,身子软瘫着滑坐在地上了,头向一边歪了过去,血顺着两鬓、额头往下淌,接着他的手脚抽搐了几下,不一会儿身子再也不动了。

两个人都吓傻了,半晌,杨选侍将颤巍巍的右手背放在张狗儿鼻子上去探他的气息,片刻后,她猛地收回了手。

杨选侍用左手紧紧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地上的张狗儿,半天身子动弹不得。

青儿看杨选侍的神态,心知闯了大祸,吓得尖叫出声,杨选侍赶紧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别出声!这无赖好像没气了!”

主仆二人傻站了一会,还是杨选侍先镇定了下来,她再次蹲下身子把手伸到张狗儿的颈间:确实没有了脉搏,张狗儿死了!

杨选侍心念急转:绝不能报官!也不能等乳母张氏找来此地,没有退路了,只能赶紧离开,可烘儿还在学堂,要先去接了他才能走。

对了,先设法将尸体藏起来,拖延一点时间。

计较定了,她对青儿说:“你先去看看胡嫲嫲,看她发现了没有,如若没有发现,随便打发她去买个东西或做什么事,我们先要把这尸体处理掉。”

青儿慌慌张张就要出去,杨选侍握住她的手:“镇定!不要露出了破绽!”青儿深吸口气出门而去。

不一会儿,青儿回来了,她禀道:“胡嫲嫲应该没发现什么,她在厨房备饭呢,婢子去时她还哼着小调呢。婢子给了她一两银子让她去买些丝线,还多给了她十个铜板,让她沽一壶酒喝。她现下已经出门了,估摸着没个一个多时辰她回不来。”

杨选侍满意点头:“我们先把这尸体抬去后院埋了,打些水来洗地。”

两个人在后院挖了个浅坑勉强把尸体埋了。

回到屋里,青儿战战兢兢地对杨选侍说:“娘子!这可怎么好?我没想着打死他,谁承想他就这么轻易死了,万一给人查了出来,婢子这条命就没了!”

杨选侍道:“放心!你陪了我这么些年,今天又是为了救我才把那无赖打死的,我是绝不能让你出事的。为今之计,我们只能赶紧逃了,我有个亲戚在洛阳,我们去投奔他。”

俩人刚收拾好东西,胡嫲嫲就回来了,看样子是吃了酒,走路摇摇晃晃的。

胡嫲嫲要去做饭,杨选侍说她和青儿吃过了,又告诉她,刚那个来客说杨选侍的一个老叔公快不行了,她要赶去见他最后一面,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让她看好门户,说完带了青儿就出门了。

俩人来到小芳华苑门口,杨选侍让青儿去学堂带杨聿祎出来。

正是午饭后,杨聿祎和几个同窗正坐在课桌前打盹,青儿让书童唤了杨聿祎出来,说杨选侍有事找他,又让书童待先生醒了替杨聿祎告两三天假。

接了杨聿祎后,杨选侍吩咐杨聿祎赶紧上了租好的马车,就直接奔西门而去。

第二十三季 斯人远遁不可寻

杨选侍走后的第三日下午,索河玛忙完府衙的差事,直接去了云锦斋。

婆子开了门,就把杨选侍出门的事说了,索河玛觉得很是蹊跷:这么多年了,从未听说杨选侍在此地有什么亲戚,他不动声色地进了屋,吩咐婆子自去忙,便直接先去了她住的后院查探。

绣房和原先没什么两样,只是绣绷上空空如也,往常什么时候来,那绣绷上都有未绣完的绣面的,他打开放绣品的柜子,柜子里一件绣品都没有了。

索河玛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赶紧去她的闺房查看,他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她的闺房。

房间内充斥着淡淡的檀木香,清辉从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窗户下放着一张花梨木梳妆台,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几盒胭脂花粉。靠着东墙摆着一张紫檀书案,一叠薛涛笺很随意的放在书案中央,靠墙处摆着一方两端琢高浮雕螭纹的澄泥宝砚,宝砚旁边置放着一管竹形墨玉笔筒、一管松花石外琢梅花笔海,内插数管大、中、小号狼毫、紫毫、鼠须等笔。一方升大的一个土定瓶中疏疏插着几茎杨柳枝,却已经蔫了。书案右手边置着半人高的画鼎,鼎内插着几卷卷轴。书案上方当中挂着一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卧榻靠着西墙,是悬着月白底洒金双绣红梅纱帐的拔步床。离床头一丈靠北边放着四扇活褶紫檀木边框绣着烟雨琼台楼阁绣面的屏风,床脚处有一浮雕龙凤戏珠顶箱柜。整个屋子充满着一股疏淡风雅之气。屋如其人,果然是“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索河玛看顶箱柜最上一层的珠宝橱的锁虚挂着,却没上锁,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下面几层里面放了几件半旧的衣饰、床帐等物品。

索河玛唤来婆子和杨聿祎的书童,问了几句话后,他终于确定了:杨选侍走了,顿时,他痛彻心扉!

他唤来婆子和书童,问了杨选侍出走前一天到出走那天发生的所有事,婆子重点说了张狗儿来过的事,书童又把杨聿祎怎么被青儿叫走,临走前青儿怎么吩咐他向先生告假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后,他吩咐婆子和书童继续在家好好看门后就径直回府衙了。

赶回府衙,找来一个画工,按照婆子描述,画出张狗儿的图影,悄悄找来几个心腹随从让他们拿着画像全城搜捕,反复叮嘱要秘密查访,一有消息立即带来他这里。又找来城门令让他们细细盘查出城的人户中有没有一个中年女子带着一一个垂髫少儿和丫鬟的。不过,他觉得这样漫无目的的搜寻杨选侍母子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人都走了两天半了,每天经过四城门的人不计其数,谁会注意到她们三人呢?况且,她们定是会躲在车里悄悄离开的。还是要找到那姓张的弄清情况,有的放矢去找希望才会更大些。

他本想派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快马去追,但在没弄清楚姓张的将此事到底散播到多大范围的消息前,这样做实在动静太大,很可能会暴露杨选侍母子身份,将她母子陷于极大的危险当中,只能暗中查访了。

第二日中午,随从带了孙二闲来。

索河玛摒退手下自己独自审讯孙二闲,索河玛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又为政这些年,三言两语的就让这孙二闲把知道的事全倒了个底朝天。

从孙二闲处得知张狗儿的身份和去向后,他心中震惊不已,猜测是一回事,但真正确定又是一回事。他心里焦急万分!万一这张狗儿把杨选侍的身份说出去……他不敢想下去了!得赶紧把张狗儿及那个乳母一家找到,并结果干净了。

索河玛命手下给孙二闲一剂毒药,让他变成又聋又哑,把他和他卧病在床的母亲秘密送去了自己一个偏远的庄子养了起来。

到了下午还是没有找到张狗儿,索河玛急了,想来想去,他又去了一趟云锦斋,把那婆子叫来又问了一遍张狗儿来云锦斋的所有细节,婆子交代的和上一次没任何出入。

想了想,他突然问婆子:“那个来找杨娘子的汉子是你开门送走的吗?”

婆子摇了摇头:“回大人,不是!那青儿姑娘让老奴去西市替娘子买丝线,待老奴买了丝线回来,那汉子已经走了。”

索河玛又问:“那就是说你没有亲眼看见汉子从家走出去,也不知道他啥时走的?”婆子点点头:“是这样的!老爷!”

索河玛挥手让婆子回自己房中待着,无事不得出房门,婆子诺诺退下。

索河玛进到绣房,又仔细查了一遍,没发现更多的线索,临出门时,发现桌子有一个脚附近地面的颜色比周围略略深一些,他蹲下仔细查看,看了一会站起身来走出绣房。

他在前院、后院转了一圈,通过一条通向屋后的小角门,发现后院茅厕墙根空地处有一块土是新翻的,只是掩在茅厕后面不大引人注意,他蹲在那块新土边,用手刨了几下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索河玛喊来两个侍从,让他们对着那块地挖下去,没挖几锹张狗儿的手、脸就露出来了,虽然尸体有些腐烂,但依然可以确定就是张狗儿。

索河玛让侍从悄悄把尸体扔去乱葬岗火化了。

他又传了宁绣坊的李妈妈来,问了杨聿祎乳母张氏的夫家住处,李妈妈还依稀记得是在保定,他迅速派人去保定府寻访到张氏,将那女人带来天津,仔细询问了杨选侍身世还有何人知道,那乳母赌咒发誓除了告诉了张狗儿,再没人知道。索河玛看她不像说谎,终于放下了心。随后张氏被秘密处死,

张氏还有两个孩子,索河玛委托当地地方官将15岁男孩送给一家没有儿子的崔姓富商家收养,又拿出一笔抚养费将12岁的女孩送给了临县一位农户收养。

至此,索河玛才完全放下心来。

索河玛开始专心秘密寻找杨选侍。

根据婆子和书童的交代,从杨选侍在家私设整日祭开始梳理,期间只发生了三件事:杨选侍拜访彭老孺人、青儿去宁绣坊、乳母张氏的丈夫寻访杨选侍。杨选侍出走的目的地是否和这三件事有关系呢?

他首先想到了江南和苏州,派人去江南秘密寻访,找到了杨选侍的父亲和两个兄弟,整整半年,派去的探子在街坊邻居中暗访,又调查了她父兄,没有任何她回去的迹象。索河玛拿着探子搜集到的长达数十页的调查节略细细研读,最后只得死心了——杨选侍没有去她娘家!也是啊!查出她娘家并不是什么难事,以她的缜密心思,又怎么会躲在这么容易暴露行迹的地方?

几次试探文先生无果,索河玛又把目光聚焦在学堂中杨聿祎的同窗好友中。他挨个问了他的子侄们,没有人说出杨聿祎临走前有任何异样之处,他就是在一个午后被人突然叫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女儿禾惠和杨聿祎同窗七载,感情非同一般,自他走后整日郁郁寡欢,她抱怨文先生为人凉薄,杨聿祎本是文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之前文先生对他一直亲如子侄,得知杨聿祎失踪后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话:“聿祎本非汝等同道中人,罢罢罢,早走也是他的造化。”

禾惠遂不去学堂念书了,找了几件杨选侍的旧绣品专心在家学习针织女红了。

第二十四季 隐迹伊阙

杨选侍经过近一个月的跋涉终于到了洛阳,其间艰辛难以描述。

刘恒周家本为洛邑十大世家之一。其先祖可远溯至隋文帝时的名将刘方。北周时,刘方曾跟随韦孝宽平定了尉迟迥之乱。因功加开府,赐爵河阴县侯。后因率部大破沙钵略可汗军,进位大将军。仁寿二年(602年),交趾俚人首领李佛子叛乱,刘方率军平定叛乱。大业元年(605年)率军攻占林邑,破其首都。后由于长途跋涉,连日行军,刘方染疾,在途中病逝。隋炀帝念其功绩感其忠义,在营建东都时为其子在南郊伊阙敕造一座府邸,令其举家迁居,世代守卫洛阳。

刘恒周年约三十七八岁,生的丰神俊朗,喜欢舞刀弄枪。年少时志不在科举,但其父一心要他求取功名,他只能勉力科举,崇祯九年,他终于以三甲第十三名的成绩考中举人,算是大慰老父之怀,被朝廷迁去夜郎做了个七品县令,到任后他不改旧性,寄情山水,任侠游曳,遂屡不得迁升,后张献忠入川,他组织乡勇奋力抵抗,无奈寡不敌众,兵败后逃回洛阳,国破山河碎,他彻底绝了再仕之心,隐于伊阙。

刘恒周读过文先生的信后,慨然许诺:“恒周定不负文山兄重托,为明室护好这一脉血胤!”

刘恒周在伊阙东山香山寺后寻了一处偏僻农舍,重新修缮了,取名琼庐,择日送了杨选侍母子和青儿住了进去,为护她母子周全,他又在穹庐旁结一竹舍,闲常时也来此闲居。

这伊阙,又称龙门,这里两山对峙,伊水中流,佛光山色,风景秀丽,远望犹如一座天然的门阙,所以古称“伊阙”。因“两岸皆断山绝壁,相对如门,惟神龙可越,故曰龙门。”

白居易有诗云:“洛都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

或许是伊阙的山水钟灵毓秀的缘故,杨选侍的心境比前要明朗舒阔了许多。

天津宁绣坊杨娘子的绣品曾名播遐迩,杨选侍为免行迹暴露,便弃苏绣,转而研究湘绣,未几,倒也自成一派。

杨选侍原先绣品的特点是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绣工细致、针法活泼、色彩清雅。绣出的山水能分远近之趣,楼阁则具现深邃之体。

闲居伊阙后她的绣品一改往日“阳春白雪”的清雅之态,转而呈现出形容生动逼真、色彩鲜艳而阴阳浓淡相宜的风格,达到了“绣花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高远境界。

山水怡情,纤云弄巧的日子淡淡滑过。

刘恒周磊落旷达,雅擅丹青,工于诗词歌赋,对剑术拳脚也有涉猎,他见杨聿祎天资高卓,颖悟绝伦,遂收杨聿祎为徒。

出卖绣品是杨选侍养家糊口的无奈,但骨子里她更喜欢苏绣的清荦雅致,闲常在家兴致上来偶尔会用苏绣技法绣一两件花鸟鱼虫、山水楼阁的绣品,权当做怡情了。

一次,她仿着仇十洲的《云海仙山图》绣了一幅绣面装裱起来挂在了墙上,恰巧被前来找杨聿祎练剑的刘恒周看见了,他大为惊叹,此后,他每有得意地丹青新作,就拿来给杨选侍做绣面参考。

杨选侍本非忸怩作态的凡俗女子,又兼经历了世间险恶艰难,人也变得豁达,不再像过去般拘泥,刘恒周本就旷达,杨聿祎经文先生和刘恒周两位良师倾心教导,又得索河玛和刘恒周传授拳脚功夫和剑术,数年间已出落成一位清逸神俊、博雅和慧的无双公子了,闲常时三人或谈诗论画,各领风骚,或结伴游弋在名山仙泽间,日子倒也过得惬意随性。

第二十五季 思念

作为师父刘恒周却从来不教导杨聿祎科举必需的八股策论,而是在上丹青、音律和诗词歌赋上下功夫,有时候也练练剑术、拳脚,杨聿祎在拳脚功夫上胜不了刘恒周时,常常把从索河玛处习得的布库使出来对付刘恒周,倒了屡屡能讨了便宜,久而久之,刘恒周也学会了,所以他俩倒常常练起了布库。杨选侍每每在旁观战时便失了神——眼前全是索河玛教授烘儿布库的情景。

刘恒周为了让杨聿祎增广见识、强身健体,时常会拉着他去邙山翠云峰观景,回来时是常带一些新巧玩意儿,比如蝈蝈、翠鸟、野兔什么的交给杨选侍赏玩,这时候,杨选侍就会想起她生病时,索河玛特意去狼牙山为她寻找玛瑙和奇石,还去海滩专门捡了小海龟、小海蟹放在琉璃罐中,拿在她的床边用羽毛撩拨,害得那些小动物在罐中翻来覆去、跌跌撞撞的,只为博她一笑。

刘恒周有个奇怪的嗜好,就是特别喜欢吃各类甜点,尤其是花生糕,因此他外出回家时也就常带回各色甜糕,可杨选侍却对甜食不大喜欢,尤其不喜欢又甜又油腻的花生糕,但碍于盛情难却,每次他带来的糕点杨选侍也会捧场的吃上一两块,以示尊重,但刘恒周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杨选侍也定是喜食花生糕的,后来他来拜访,就必定会携了这花生糕来,还常常要看着她当面吃下才算满意。

比起刘恒周的粗心和率性,索河玛就细心体贴多了,杨选侍毓出名门,一饮一啄都仪态高贵得体,用膳时只捡放在面前的菜式夹了来食,而且严格奉行“食不言”的古训,而且面色平淡,连眼睛都不会胡乱瞟,可索河玛就是可以从偶尔和她同桌而食中从她的一个眼波、一根手指地曲张间发现她爱吃的点心和菜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杨选侍出自江南人家,自然既爱赏竹,又喜食竹,尤其是冬笋,可北方无笋,所以她多年来也就从未尝食,有一次胡嫲嫲做了鸡脯肉鲜熘玉兰片,吃完饭后,青儿奉上明前龙井茶,杨选侍淡淡说了句:“此时的江南,应是‘春盘食指动,笋茁入市卖。’了吧。”

过了半个月,索河玛的随从就送来了一竹筐的冬笋,此后的半个多月,自此餐桌上就没少过胡嫲嫲变着法做出来的各种口味的笋菜。

再后来,索河玛也不知从哪里弄了几茎竹苗,待她离开云锦斋时,已是“擢擢当轩竹,青青重岁寒”了。

不知刘恒周从哪里搜罗来一卷沈启南的山村居游图,自己爱若珍宝不说,最后还起了让杨选侍绣出来的念头,杨选侍看这幅画线条简洁、随意,气、意连贯,形象活而松散,线条流畅而不空薄,自己也很是喜欢,便也应了。

半个多月,她足不出户终于完成了这幅绣品,杨聿祎看了以后愣了愣,嘴里喃喃道:“也不知索叔父可好?禾惠该长成大姑娘了!”

杨选侍有点疑惑:“怎么突然想起他们了?”

杨聿祎道:“母亲您看看,这山村居游图上的旅人不就是索叔父吗?”

杨选侍仔细看去,好像有点儿相像,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把索河玛绣在了绢帛上。她突然间就忆起了那间曾住过数年的云锦斋,真是“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倏忽间三人隐居在这湖光山色间一晃就是六年。

这六年间杨选侍曾有意无意地通过刘恒周问起过文先生的情况,大多时候刘恒周都没有一点儿关于他的消息,只有在三年前刘恒周提起索河玛擢升为真定巡抚,文先生思乡心切已是回了洛南故居了。

杨选侍怅然若失——此生只怕是再也无缘见索河玛一面了。

索河玛坐在云锦斋的绣房里,手里拿着一幅“岁寒三友”的绣面轻轻摩挲着。她离开已经三年了,刚离开的那一年,他派出去几十个随从发疯般的四处寻找着她的踪迹,可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一点儿讯息都没有。

索河玛让杨聿祎的书童做了自己的随从,就为能常常说一些烘儿日常间的琐事童言,胡嫲嫲也没有被遣散,还又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就起名叫青儿,让她俩人看着云锦斋,要求她们将云锦斋里的每间房都要保持得跟过去一样。

心情好的时候,他坐在云锦斋的绣房里,把自己的快乐说出来,就好像她面色淡然的依然坐在自己的对面,反正从前也是他说她听,有时候听完就完了,她并不置一词,就好像根本没有听他说话一样,偶尔也会回答一两句,他心里不是不失落的——她似乎从来没有关注过自己的一切。

他因为和藩司在打马圈地的事情上政见不合,被藩司弹劾,朝廷暂停了他的履职,那段时间他几乎像长在云锦斋一样,抱怨着不肯离去,她并未像想象中那样直接向他下逐客令,而是命青儿将烘儿的书房收拾出来供他处理政事且供夜间休息。

她指点他把打马圈地的利弊一项项写成条呈,拿去给文先生商议、润色,又让府吏们悄悄下到田间地头把因此事而失去土地、流离失所的乡民人数和具体的伤亡情况做了统计,将重要的钱粮证据和涉案恶霸、受迫害致死的直接证人都控制起来,之后带着证人和证据直接去见皇上。最后在皇上的支持下,将藩司罢免,化解了他的政治危机。

从那以后,他才明白,她的寡言甚或漫不经心其实是觉得不需她置喙,他也能解决问题,只有她觉得必须要她提点或出谋划策时,她才肯说那么几句,而且一定不会让他觉得她喧宾夺主或比他更高明。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来到云锦斋,坐在绣房中,把自己的疑难说出来,想象着此事若说与她听,她会怎么说?会给他些什么建议?

三年来这里是他情绪的宣泄地儿,承载了他满满的思念和期待,总是盼着,哪一天他走进来,她会像以往那样站在银杏树下或坐在绣绷前,虽神色淡漠,却溢出满满的暖意将他包裹。

明天,他就要离开天津,离开这间小小的绣房,此生他还能再见到她吗?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这海河边儿一跺脚地都会抖三抖的汉子眼眶湿润了。

第二十六季 不思量,自难忘

这日,刘恒周神色严峻地来找杨选侍:“前几日我去县衙找我好友喝酒会文,听他说起近日一桩大事,可能与娘子有关。”

杨选侍奇怪地问:“我居此六年,从无涉足世间,有何等大事竟与我有关?”

刘恒周说道:“娘子可还记得当日礼聘文先生做西席的那主家索河玛吗?他被人举告藏匿先朝皇子,已被收捕,由真定府衙解往京师刑部大牢了,现悬赏捉拿先朝皇子朱慈烘,待捉到朱慈烘,一并问斩呢。”

杨选侍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刘恒周静静看着她。

半晌,杨选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她深吸口气,稳定心神,缓缓问道:“那先朝太子和两个皇子不是在十几年前都被问斩了吗?先皇哪还有丁点儿血脉留存世上?”

刘恒周拿出一张告示递给她,杨选侍强自镇定,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捉拿先朝余孽伪皇子朱慈烘,年一十八岁,另伪皇子生母选侍杨清扬,年三十有六,有举告者赏银各5000两,藏匿不报者,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刑部玺印”

杨选侍心里震惊,能将她和烘儿的情况写的如此准确详尽的,当今世上只有一人,那就只有乳母张氏了。看来这次索河玛是凶多吉少了?怎么办?

其实,刘恒周一直以来对杨选侍所说她母子是桂恭王朱由楥家眷的事心存怀疑。当年他在川抵御张献忠时,曾救助过桂王一家,桂王曾亲口说过他全家都顺利逃出,无一人失散,他为了让他们顺利逃脱,率部留后奋力抵抗,兵败后,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本欲追寻桂王,可在荒山乱石中跋涉半年也未找到桂王,心灰意冷下才回了洛阳老家隐居。

杨选侍母子不是桂王家眷,那会是谁?他原来以为她母子不过是朱氏皇族旁支,看过这告示后,他马上明白了,原来这杨聿祎竟是真正的龙子凤孙!现在细察杨选侍的反应他心里更笃定了!

杨选侍站起身来盈盈施礼道:“刘先生,妾身即为先皇毓华殿选侍杨清扬,我儿杨聿祎原名朱慈烘,乃先皇第四子……”

话未说完,刘恒周已经伏地大礼参拜:“微臣夜郎县令刘恒周参拜四皇子!杨选侍!请恕微臣以往的无礼!”

杨选侍躬身虚扶了一下刘恒周:“刘先生折煞妾身了!快快请起!来洛阳这些年,全赖先生护佑,妾母子才得偏安苟活于世,妾身谢先生大恩!”说着郑重行了三记福礼。

杨选侍将当年崇祯帝如何派太监送她母子离京,她们如何流落天津,及至从天津出逃的所有情况向刘恒周说了一遍,隐去了索河玛初时软禁他们的事。

刘恒周听得惊心动魄。

杨选侍说完,刘恒周思索了一会道:“杨选侍!看这情形,您和四皇子在伊阙的事尚无人知晓,你们是安全的!只是这乳母张氏就是个祸害,不除了她,余后的日子总安生不了。可我有一点想不通,那张狗儿既然被您和青儿杀了,张氏等不到丈夫归家,顶多一年半载肯定会去寻。人,她定是寻不到了,那她就会去宁绣坊打问,如果打问不出来,就定会报官,那这件事也就瞒不住了,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闹腾出来?”

刘恒周接着说:“那这就只有一种可能,定是有人压下了此事,而且这个人还必须有极大的权势,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索河玛!反正您和四皇子已经逃走了,他交不出人来,不压下,他就有窝藏钦犯的嫌疑。要这么说,这张氏应该当时就被索河玛处理了才对啊,他怎么可能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隐患呢?真是不合逻辑!”

见杨选侍一直在沉思,怕她担心,刘恒周大手一挥道:“唉!不管那么多了,现在娘娘和四皇子安全就是最好的。当日文山兄将娘娘母子托付于我,我定保娘娘母子平安!请娘娘相信我!”

杨选侍诚恳地说:“刘先生!妾身现下已不是什么娘娘了,我们往日怎么称呼,现在还怎么称呼!这样随意些,也免露了行迹。”

当夜,杨选侍失眠了。

索河玛他……现在怎么样了?藏匿先朝皇子这是大罪,他这次定是无法全身而退了!她几乎可以断定,当年他对她母子的身份不可能一无察觉,尤其是私祭事后,他就算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至少确定他们是心怀先朝的天潢贵胄,但他却选择了无视。

她和青儿就那么把张狗儿的尸体草草埋在后院,那是暮春时节,天气已经很热了,过不了三五天尸臭味就会飘得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了,再说了,按以往的惯例,根本用不了三五天,他定会去看她,那他们逃亡的事情就掩不住了,得知她离开,他定会追查,那张狗儿的同伙就会被索河玛抓到,到那时,如果他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那他就不是索河玛了!可是事情以这种方式暴露出来,那定是索河玛替她把这些事料理干净了!

虽然一开始他软禁过她,但毕竟他对她从未有过实质性的伤害,不但没有伤害,还对她处处维护,想尽办法讨她开心,她在这世间所有无微不至的爱护,有多一半都来自于他,而她现在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他为了她们母子而送死,这让她以后怎么可以再立于世间?悲伤、无奈最终都化作痛彻心扉的思念,这思念一夜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杨选侍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不行!她要设法救他!可是怎么救?

她思索良久,心中有了主意。

简单收拾了几件必备的行装,给刘恒周留下一封书信,叫上青儿就离开了。

山野中风音雷乐,蝉鸣鸟语,丛林天籁,琴瑟声声,刘恒周躺在竹榻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耳边的鸣噪令他烦躁难耐。

当年她手持文山手书,一身风尘出现在自己面前,虽满面风霜,却矜贵从容,无丝毫瑟缩狼狈之态。

初时,她是他的一份责任,缘故人之托,为汉室存胤,男儿当为之。

他以臣子之礼对她恭谨以待,她却坦荡亲善以友回待,在她清风明月般的诚挚随意间,他不再拘泥,渐渐视之友朋倾心相待。

相处间,她坦荡随性,无曲意逢迎之态,但说出的每句话,行过的每件事却都能让他倍感熨帖自在。

他们在一起谈诗论画,激扬文字。每每各执异论,却又最终契合,数年来,竟成了“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与谁弹?”的知己。

再后来,琼庐中,素手翻飞绣江山,竹影下,丝弦铮铮飞天籁。刘恒周只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心中泛起阵阵甜蜜的涟漪。

当年入川之时,母亲恰巧卧病床榻,刘恒周不得已只得留下夫人和两个幼子孤身赴任,待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回到洛阳时,父亲和夫人已然相继病故了,三年前老母故去,去岁,两个儿子又都娶妻生子各自过活了,他在故居的最后一点牵绊也没有了,他待在竹舍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

他本性洒脱任侠,杨选侍没来以前,一年间他在家的日子也是寥寥,除了不时要去自家店铺、农庄去处理家中俗务,大部分时间他都四处游逸,或访亲拜友诗酒酬酢,或邀一二故旧访踏名山丽水,像这样在伊阙山水间安安静静一待数月,别说杨选侍觉得奇怪,就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吸引让他无法离开。

却原来她是皇妃,是母仪天下的国母!君臣鸿沟横在他们之间,虽明室已亡,但君臣大义不可废!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心中的旖念渐渐冰凉。

第二十七季 不辞而别

翌日晨起,刘恒周没有如往日那般去竹林畔练剑,而是慢慢走到离竹舍一箭之地的院门口,他安静地凝视着院门上方那两个游龙走凤般的草书“琼庐”,半晌才自嘲地微微苦笑了一下:原来真的是琼庐!可叹自己懵懂无知,当初还暗笑她自视太高了!

走进院子,停在窗前的银杏树下,向窗内望去,却未如往常般见到那个低头飞针走线的倩影,心里有些诧异。他走到旁边的屋子窗户前,抬手敲了敲窗棂,刚想喊“臭小子起床了”,又略觉不妥,顿了顿,到底还是喊了声:“聿祎!”

杨聿祎应声打开门:“师父!”“走!跟师父去练剑吧!”

俩人练了约有半个多时辰的剑,说笑着回到琼庐。刚走到门口,就见厨娘魏嫂急慌慌跑出院门:“公子!夫人不见了!”

杨聿祎看着一惊一乍的魏嫂,眉头皱了皱:“不见了?许是去散步了吧!你先把早饭端上来,我陪师父先用!”

俩人用完早饭,漱了口,就去了书房。

待刘恒周给杨聿祎讲完一篇《淮阴侯列传》,杨聿祎又填完一阙《水调歌头· 淮阴侯》后,已近午时,刘恒周看着那阙词笑着说:“祎儿填的词越发有气势了!只是也太悲凉了!”

俩人来到杨选侍的绣房,还是没见她的人影儿,杨聿祎说:“奇怪!好像自今早起,连青姑姑也没见,我母亲这是……”

话未说完,刘恒周已经在屋子里找起来,其实根本不用找,在放绣品的绣案上,一幅蝶穿牡丹的绣品下露出薛涛笺的一角,刘恒周抽出那张笺,略带秀丽而潦草的瘦金体手书上写着几行字:“恒周 吾有急事需离开一段时日 烦请照管聿祎及家中庶务 杨清扬顿首”

刘恒周顿时懵了!袒露他们的身份后,从最初的惊慌到渐渐平静,她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异样。突然间就离开了,为什么要离开?去了哪里?他发现他竟然对她的行踪和去向一点儿都没有头绪,这让他怎么去找她?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他只知道她来这之前住在天津,至于在天津具体的住址、曾和哪些人交好、又为了什么在天津住的好好的,却突然来了伊阙,这些问题他都不知道。

他怎么会这么粗疏?过往,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了解这些,可他居然什么都没做。原来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啊!她一个纤弱女子,若不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又怎会孤身离开?心如浸入寒冰般刺痛而颤栗!

不!他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她把聿祎托付给他,他现在首要做好的事就是护好四皇子!希望她能平安归来,她再次归来,他一定不会让她无奈地必须要独自去面对世间的险恶!

保定西街口一家名叫“泰安居”的小客栈里,杨选侍和青儿正低声耳语。

张氏曾说过,她家住在保定府西街口,有一儿一女。

白天,杨选侍待在客栈刺绣,而青儿则拿着杨选侍的绣品走街串巷沿途叫卖,一为打探消息,二为引蛇出洞,引出乳母张氏。

张氏认识杨选侍的绣品,如果见到了,一定会找上门来的,这样做很危险,但她必须先要摸清情况,才能决定怎么去救索河玛。

可是,她们来这里已经七八天了,绣品也卖出去了四五件,可是仍然没有张氏的任何消息。

这一天,青儿拿着一摞手帕在街上叫卖,几个妇人围上来看,一个老婆婆拿起两块帕子,端详了好一会儿说:“这帕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噢!想起来了,以前张家婆婆总拿着这种丝帕显摆,真的是很像啊,这鸭子头上的绿毛都一模一样啊。”

青儿听她这样说,热情地说:“婆婆喜欢,就买下吧,您看啊!这鸳鸯戏水绣的多鲜亮啊!”

那婆婆讨价还价了一会儿,买下了。

青儿突然蹲下身子低声呻吟起来,旁边的妇人忙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青儿满脸痛苦地说:“许是早上出来急,吃了一碗昨日剩下的米粥,天热,怕是有点馊了,肚子痛,要赶紧找个茅厕出恭。”

那买了丝帕的婆婆说:“这大街上哪有茅厕啊?我家就在附近,去我家吧!”

青儿急忙道了谢,跟着婆婆就去了,围着的妇人做鸟兽散了。

从茅厕出来,向老婆婆讨了水净过手,青儿大方地送了一块丝帕给老婆婆做谢礼,老婆婆高兴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非要留青儿喝杯茶。

青儿一边喝茶,一边和老婆婆闲话家常:“婆婆在这里住了好久了吧?”

“唉!自我嫁到这里就在这儿住,快五十年了,这周围的老人儿都被我熬死了!”

“婆婆刚刚提到的张家婆婆的丝帕真的和我绣的一样?不是我吹啊,我的绣技可是数一数二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比我绣技好的人呢!”

“姑娘这就有点夸口了,她的丝帕是宫里娘娘们用的东西,能不好吗?”

“宫里的?那她是皇亲国戚啊!我自然是比不上了!”青儿懊丧地说。

“什么皇亲国戚啊,不过一破落户,穷的吃不起饭,把儿媳送进宫里当奶母子换了一笔钱,日子才能勉强过下去。”

“一个奶母,怎么会有宫里娘娘们用的东西,即便有,也不敢大摇大摆拿出来炫耀,婆婆怕是哄我呢吧?”

“老婆子我从不打诳语的。她家媳妇虽是皇子乳母,但却是前朝的皇子,这前朝都败了这许多年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前朝刚败那会儿,她也不知怎么就拿回来好多银两和宫里的许多绣品,一家子立时就抖起来了,不过张家老两口死了之后,那儿子不成器,没几年就败光了家业,后来也不知浪哪里去了,再没回来。”

青儿听得入了迷:“后来呢?”

“她儿子走后没一个月,她那媳妇就突然不见了,兴许是找她男人去了,这一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估计也死外面了,留下一双儿女,后来就由官府的人做主,把那小子就送去了一家姓崔的有钱人,前几年听说考上进士,在正定那边下面县上做了县令了,今年年初来他家老宅祭祖,说是把杀害他父母的一个什么巡抚关进了大狱,为他父母报仇了!还说,那巡抚窝藏前朝的皇子,等把那皇子找到要一起砍头呢!”

“真的假的啊?”

“谁信啊?他一个七品芝麻官,能告倒三品的巡抚大人才怪!再说了,他那老子不过一个混混,人家巡抚那么大官,杀他一个混混做什么?我估摸着,他那就是瞎掰活!显得他有多能耐似的。哼!破落户就是破落户,考取了功名也改不了那破落户的德行!”

青儿听得心惊肉跳。

青儿把打听到的消息讲给杨选侍听,杨选侍沉吟了片刻说:“咱俩在这西街口再转悠一下,把消息确实了。”

俩人借着卖绣品在张氏旧居附近转悠着,假意跟街上的闲汉、行人、张氏的街坊邻居套着近乎,暗中仔细打听着张氏家的旧事。

一天后,确定了那老婆婆说的事情确实属实,首告索河玛的是张氏的儿子,而张氏确已在六年前就失踪了,看来是被索河玛派人处理了。

当晚主仆二人就乔装改扮了,雇了一辆马车离开了。

第二十八季 谋划

洛南华山南坡下的文先生家书房里。

文先生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女子:“原来您真是先帝的杨选侍?!那聿祎就是四皇子了?”

杨选侍镇静地道:“妾身正是!”

一向沉静的老先生竟有微微的慌乱:“既如此!娘娘何必要在这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来老朽这里,您就不怕四皇子暴露了?”

“聿祎现在很安全!但我必须要救索河玛大人!”杨选侍坚定地回答。

文先生不解:“为什么?他可是满清的巡抚,是大明的宿仇!您不是也千难万险才从他的樊笼中逃离出来的吗?”

杨选侍神色凝重:“先生是何等样人?若索河玛真是那大奸大恶之人,先生又怎会在他府上辅弼多年?明室气数已尽,江山易色已成定局。为先帝存续血胤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忘记,也是我这么多年苟活于世的精神支柱!但,索河玛他对我们母子有恩,若不是他,我们六年前就已经暴露了,怎可能还如现在这样安然度日?”

杨选侍说:“大明朝廷和满清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是家国之仇,却非个人恩仇,索河玛虽是满人,却对我们母子有大恩,他现在身陷囹圄也是因为我们,我不能坐视不理。”

杨选侍把当年整日祭被索河玛撞破、张狗儿讹诈以及他们不得已从天津逃离的所有事情详细说了,文先生光是听着心都随着忽上忽下不断的起伏。

接着,她又将去保定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乳母张氏和他丈夫确已在六年前就死了,这次首告索大人的是张氏之子,他现为真定府藁城县令,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告倒索大人,必是与索大人政敌勾连才可成事。”

文先生不禁动容:“娘娘恩怨分明,老朽佩服!娘娘想如何做?”

“先生!我现在只是一介平民,请先生千万勿以娘娘相待、相称,自古没有万世千秋不易之皇权基业,‘兴亡百姓苦’,我放下了,想来先生也放下了,自明室亡后,我和聿祎就已经是一介平民。”

一介女子,却有如此睿识和气度,文先生被深深折服了。

杨选侍接着说:“索河玛被拘的罪名是窝藏先朝皇子,但只要官府找不到我和聿祎,那就是查无实证!大理寺没有人证,他的获罪就只能是政敌宿仇利用张家人捕风捉影罢了,这样朝廷就无法给他定罪。索河玛既有政敌,也必有政友,他们之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帮索河玛就是帮他们自己,若我们能找到愿意帮助索河玛的政友相助,若还能掌握一点儿索河玛政敌的罪状,那他脱罪就是指日可待了。先生对索河玛在朝廷的同道睦友和政敌宿仇应该有比较详细的了解吧?此事必定得先生谋划才会稳妥,这就是我此次冒险前来的原因!”说完,对着文先生郑重福拜。

文先生赶忙避让:“杨娘子不必如此!老朽也曾受索大人大恩,却没有如娘娘这般侠肝义胆相助,真是惭愧啊!既如此,老朽这就谋划起来。”

文先生把整个索河玛政界的关系图梳理出来,又把相关人、事及具体营救策略做了详尽规划,俩人喟喟商议多时,觉得规划圆满没有疏漏,杨选侍这才告辞而去。

第二十九季 杨选侍约见禾惠

索府中,福晋和几位侧福晋各自忙着收拾细软,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架势。

索绰罗·禾惠冷眼看着自己母亲和几个侧福晋吵吵闹闹,侧福晋哭闹着要分家产,奴婢们在自家主子授意下偷抢值钱的金银器皿和摆件,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真是丑态毕露啊。原来平日里的谦恭友善都是假象!父亲的事还没有定论呢,一家人倒先自己掐起来了!

混乱了近一个月,几个不愿留在府里的侧福晋拿着分得财货各奔东西了,不愿意继续服侍的奴仆们也拿了遣散银子回家的回家,另投新主的投了新的主子,府里的奴婢、小厮去了一大半,顿时安静了。

一天,索府一个守角门的婆子悄悄递给索绰罗·禾惠的贴身侍女香儿一封信,香儿本欲斥责婆子不该私下传递不知底细人的信件,但那婆子赌咒发誓说与老爷的官司有关,务必请她交给禾惠小姐。

香儿将信将疑拿着信去了禾惠房间,她觑了一眼禾惠,确定小姐心情尚好,便低声对禾惠说:“东角门上值夜的赖嫲嫲刚刚拿了这封信给我,让我交给小姐您,说是关乎老爷的事,我怕万一耽误了事,就拿来了,小姐看不看?若小姐嫌香儿多事,香儿这就去还了她。”

“拿都拿来了,我看看!”说着拆开了信。

信写在一块丝帕上绣着松竹梅岁寒三友的丝帕右上端两行秀丽的簪花小楷:“欲救汝父 今日酉时在柳叶居客栈甲子三号见”

没有落款?禾惠拿着丝帕翻来覆去看,突然记起了什么,她在书桌抽斗中翻出一管套着笔套的狼毫笔,她将那笔套上绣着的图案与丝帕翻来覆去对比着。

是他!?又看了看那两行字,取出几张写满字迹的泛黄宣纸仔细看着,字迹怎么一点儿对不上?她心突突的急跳着,心念电转:杨聿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并不知我是索河玛的女儿,甚至连我是女儿身都不知,又怎么可能现在会出面救我父亲?不对,不是他!那是谁?

一个身影浮现在面前,是杨聿祎的母亲!

这些年隐隐约约听下人们提起,父亲在府外有一个红颜知己,为了那女子,已多年不亲近后院的福晋们了,这样的闲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自然是不该打听的,所以,听过也就撂开了。

后来,她好多次她去给母亲请安,碰到母亲和父亲争吵,见她进去,都闭了嘴。

有一次她趁门口的丫鬟没注意,蹑手蹑脚走到母亲门口,促狭地想吓母亲一跳,逗她一乐,结果看到母亲坐在炕上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老爷想想,这都多少年了,你不亲近我也就罢了,那几个侧福晋你也不亲近,要不是你冷落她们,何至于让他塔喇氏那贱人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我也不是那好妒的,你既喜欢她,娶进门来做个侧福晋也就是了?何必要这么着,老爷这是要打我的脸吗?”

父亲说:“她不进府里,你还带着仆妇打上门去,她若进得这府里,你不定怎么磋磨她呢,再说了,我和她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么龌龊,她冰清玉洁,我们只是知己!以后休要再胡思乱想,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说完,就甩手走了。

禾惠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还是母亲拉了她坐炕上,幽幽地说:“母亲没有读过书,也就是略识了几个字,这男人啊,还是喜欢知情识趣、通文墨的的女人啊!你老爷的心思我是猜不透了,我们禾惠要好好念书,做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日后莫叫别人看轻了去。”

禾惠这才信了府里下人的传说:原来杨聿祎母亲真的和父亲……,她心里不是不怨怪她的。

后来,她就有意跟着杨聿祎去了她母亲的绣房。

那是一位沉静但却让人感觉很温和的夫人,虽只是个绣娘,但谈吐高雅不失风趣,动静之间真就如书上描写的那样——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即便是跟她一个小姑娘说话、相处都是极为真诚和平等的,绝无一丁点儿马虎和敷衍,这一点让她感触极为深刻,因为在她府上,除了她的阿玛,其他长辈们就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有严厉的、有纵容的、有奉承的,也有敷衍的,唯独没有人愿意平等、认真倾听她的心声和想法,她在府里一直都是寂寞而空虚的,唯有在学堂里和聿祎才能畅所欲言,对着他,她才是真正快乐而充实的。

这般气度、风姿的女子,又有哪个人不喜欢呢?她也喜欢她!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去她绣房看一看、玩一玩,她会和她谈谈书法、丹青,后来还教了她一些苏绣的基本技法。

杨聿祎离开学堂后,她时常念起他,香儿悄悄告诉她:“府里的人都悄悄传呢,那杨家哥儿的母亲和老爷关系匪浅,那话传得可不好听,小姐以后别再念着他了,他走了是好事啊,免得老爷和福晋生了嫌隙,经常为这件事闹别扭。”

她狠狠责罚了香儿。

莫非是她?应该就是她!她毕竟是关心父亲的。

好容易捱到了申时半,禾惠头戴帷帽,带着香儿悄悄出了府门。

主仆二人找到柳叶居,门口有一个二十出头的清秀随从接了她们进去。

到了甲子三号客房,那随从对一个身材瘦小长相清俊的年轻男子说:“老爷!索小姐来了!”说完,就走了出去,从外面关好了门。

那年轻男子笑着请禾惠坐下:“禾惠!还记得我吗?许久不见,禾惠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禾惠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清俊男子,那男子取下头上的瓜皮帽,露出一头秀发说:“我是杨聿祎的母亲,你小时候聿祎带了你还在我绣房里玩过呢!”

禾惠惊讶地站起身来:“是杨夫人?”她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这才躬身行了福礼。

之后,她对身边侍立的香儿:“你去外面守着!我和夫人有话说。”

香儿出去后,禾惠紧张地扶着杨选侍的手臂说:“娘子怎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以身涉险?”

杨选侍道:“事情紧急,咱们长话短说。”

杨选侍拿出一摞纸,摊开来,指点着把文先生的谋划一一对禾惠做了详尽的解说。

之后,她说:“你一个女儿家无法奔走官场衙门,你的两个兄长现都已出仕了吧?去找你的兄长索岱伦他们,让他按照我刚刚给你的谋划联络朝臣,其实窝藏前朝皇子只是个借口,背后真正的缘由是这真定府布政使佟世章之流为一己私利,打马圈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这真定有好几个县的乡民因为失去土地,生活无着而聚啸山林,民变爆发在即,佟世章为掩盖自己的罪行才以窝藏‘前朝余孽’之名诬告索大人的。”

杨选侍接着说:“按索大人的睿智,他事先一定收集了佟世章他们的罪证,只是这些证据不知索大人藏在哪里,你要设法找出来,估计索大人的政敌也一直再找这个东西,所以此事要及早,找到以后尽快送往京城的樊仙岩樊大人处,他和你父亲是在满洲时就志趣相投的莫逆之交,也是当今天子最为信赖的汉臣近臣,由他出面将这些证据交由皇帝最为妥当!”

禾惠心中感激莫名,郑重跪地大礼参拜:“多谢夫人大恩!我父失陷,平日里一众看起来相亲相爱的故旧亲朋,竟都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夫人千里奔走为之解悬,吾心感佩,请夫人受小女一拜!”

杨选侍扶起禾惠:“禾惠不必挂怀!我母子受大人深恩,该当稍尽绵力。”

禾惠忐忑的问:“聿祎兄现在可好?”

杨选侍疼爱地抚着她的肩头:“他现在安好,你当年送他的虎骨小猴他一直带在颈间,他也是挂念你的!”

福晋的贴身胡嬷嬷悄悄进来,贴着耳朵对她说:“刚刚小姐带着香儿出府了!”

福晋皱了皱眉头:“这么晚了,她出府干什么?”

“老奴也不知道!是看门的小裴子报给老奴,小姐不让他声张。”

福晋:“胡闹!派两个婆子先跟着,看她去了哪里?”

不一会儿,胡嫲嫲就来回福晋了:“那俩婆子出了院门,周围找了一圈,没找着小姐!刚回来了。”

“去府门口守着,小姐一回来就带了她来我这里!”

“是!”胡嫲嫲答应着去了。

禾惠从客栈回来,刚走到大门口,等在那里的两个婆子就笑着上前说:“小姐!福晋让您赶紧去她房中!”

禾惠答应着:“你们先去回禀了母亲,我换了衣裳就去。”两个婆子自去。

禾惠回到自己屋中,让随身伺候的另一个丫鬟下去,将杨选侍给她的资料小心藏了起来,又随便换了件家常衣服,才和香儿一同去了福晋处。

“跪下!”福晋喝到,禾惠顺从地跪在地上。

看到禾惠低眉顺眼的样子,福晋气早消了一大半:“去哪了?”

“午后多吃了几块鹅油糕,腻着了,就出去散了会步,消消食儿。”

“一听就是扯谎!这么大园子还不够你消食的?一个闺阁女儿三更半夜跑出家门,成何体统?”福晋的气又上来了,语气也拔高了。

“哎呀!额娘,就是佟家的明秀约我去她家看看她新得的一件金丝羽雀披风,我就趁着消食顺便去看了看,又不是什么大事,额娘何必小题大做?我起先不说,是生了气,什么好东西,也值得她显摆,您没见她那张狂样!”禾惠不悦地嘟着嘴说。

福晋心里那个气啊,这一次老爷被拘,就是佟明秀的阿玛佟世章在背后推波助澜,自己这个傻女儿还和他女儿这么亲厚,一点儿没有芥蒂,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女儿啊?

又一想,不对啊,索河玛和佟士章一直以来就圈地之事政见不合,两人一直有嫌隙,这事禾惠知道的啊,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去他家?看来,禾惠一定有事瞒着,但她知道这个女儿性子拗,她若不说,根本问不出来。还是让胡嫲嫲悄悄去查,这事这么蹊跷,禾惠肯定还有动作,不怕她查不出来,查出来一定要将她看牢了,现在家里可不能再出事了。

福晋又念叨了几句,做出心里释然的样子,挥挥手让禾惠下去了。

禾惠回到自己的院子,心里有点不安,额娘不会发现什么了吧?虽然杨娘子是一片好心,一心想救阿玛,可是额娘对她成见颇深,若让她发现杨娘子在正定出现,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得赶紧通知杨娘子让她小心点,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禾惠在心里悄悄谋划。

待禾惠离开,福晋想了想叫来了外院管事的藏老头:“你去各个门口查一下,今日各门口都发生过什么事?记住,事无巨细都要详细报上来。现在就去!”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藏老头带了守东角门的一个婆子来了。

藏老头对那婆子说:“把你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都禀了福晋,少说一个字,仔细扒了你的皮。”

那婆子战战兢兢地说:“前几日有一个小叫化子在东角门转来转去聒噪着要奴婢给他些饭吃,奴婢一时心软,给了他一个汤饼,没想到他吃完后见天儿一到饭点儿就来,来了就拿小石子砸门,奴婢怕他聒噪,只好随便拿些吃食打发他,一来二去那化子和奴婢混熟了。昨日晚上那叫化子又来了,手里拿了一封信,叫奴婢带给小姐,奴婢不肯,那化子拿出一块绣花上等披肩送给奴婢说‘只是给小姐送封信,又不是让小姐做什么事,小姐看了信,与我们就无关了,小姐又不傻,看封信,又能咋地’,奴婢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就把那信给了小姐身边的香儿了,余下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福晋说:“把那披巾给我瞧瞧。”婆子哆哆嗦嗦把披巾从怀里掏出来递给福晋。福晋翻来覆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末了把披巾递还给那婆子。

福晋对藏老头说:“最近把门户看紧点。先把这老货带下去关起来,等事情查清楚再处置。今天的事你们都给我记住了,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藏老头诺诺应着下去了。

福晋又悄悄吩咐胡嫲嫲:“你派个人盯着小姐,要是她房里有人出去,跟上去。看看小姐到底去见了谁。”

第二日一早,香儿被禾惠派去了柳叶居客栈甲子三号去见杨选侍。

香儿走了以后,杨选侍和青儿拿了行囊正要换家客栈落脚,却猛地冲进来四个婆子,将杨选侍和青儿摁住绑了,嘴里塞了块破抹布,塞进一辆青油布马车就带回了索府。

第三十季 真定遇险(一)

婆子粗鲁的将杨选侍和青儿推搡着掼到地上。

福晋看到竟是两个男人,顿时又急又怒,她看着胡嫲嫲说:“这种下贱坯子还绑回来作甚?丢人现眼!给我打!”

几个婆子冲上去就对俩人一顿拳打脚踢,没几下两人就被打得口鼻流血、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福晋看着被打得披头散发的两人对婆子们说:“停!”

福晋又仔细打量了俩人半晌说:“原来是女人!”心里松了口气。

再一看这两个人怎么总觉得有点眼熟?她对婆子说:“拿块布,替她们把脸上的污秽擦干净了。”

婆子取来湿布,帮俩人胡乱擦了几下,福晋又细细看了看:年纪稍长一些的那人竟是故人,是那个绣娘!她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的人。

她有近十年没见她了,虽然打扮成男人的模样,又被撕扯着打得一身狼狈,单看容貌,她还是认出了她——这个带给她无限屈辱的女人。

自打那次她在小芳华苑打了她,被索河玛赶了回来,索河玛就加强了小芳华苑的警戒。她何尝不想拔了这颗令她寝食难安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她不能也不敢。除了索河玛把她保护的很好,她也怕索河玛跟她闹,怕失去她拥有的一切。毕竟从表面上看,索河玛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宿在她的房里,这让那几个侧福晋对她既表面尊重又妒恨不已,他和她一直扮演着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让她始终享受着福晋该有的尊荣和体面,除了不亲近她!可这却也是她最愤恨、最感到屈辱,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地方!福晋眼睛里的透出深深的怨毒。

后来不知怎的,她悄悄离开了,福晋心里暗暗庆幸——虽然丈夫待她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好歹这个“他人”不在了,假以时日,丈夫总会回心转意的。

几年过去了,她觉得他越来越不可捉摸,他的眼睛如寒潭般冰凉而不带一丝儿笑意,周身散发着让人不敢接近的冷冽气息,他离她越来越远,他很少宿在府中,每月定期回府六天,回来也只是考校孩儿们的功课。她不知道他晚上宿在哪里,但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他在外面确实没有女人。

却不想几年之后丈夫因窝藏她母子而获罪,她竟是前朝余孽,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恨又怕,后背不禁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恨不得立时寝其皮食其肉!

福晋挥手挥退屋里所有的下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居然是你!原来你就是那前朝余孽?我家老爷被你害得好苦啊!你现在居然敢跑来这里,你就不怕我将你交到大理寺,换回我家老爷?”

杨选侍淡淡地说:“你不敢!你若将我交于朝廷,索大人必死无疑!”

“你!?”

是啊!假如她真是崇祯皇帝的皇妃,将她交于朝廷,岂不坐实了老爷的罪名?怎么办?放了她?她不甘心!为了他,老爷冷落了全府的女人!为了她,老爷身陷囹圄!这个该死的女人,她要怎么样处置才能既解了她的心头之恨,又不连累老爷?

杀了她!只有杀了她,才能既洗清老爷的罪名,又除去了她的心头大患。

杨选侍看着福晋阴晴不定的脸色,暗暗心惊:看来福晋对她动了杀心。

杨选侍略带怜悯地看着福晋说:“索大人真是可怜,福晋享受着索大人带给你的无上尊荣,却做着让大人死无全尸的事,落得如此下场,我真替大人感到悲哀啊!”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害得我家大人被仇家弹劾入狱?现在倒来倒打一耙!”

“福晋想想!我没有害索大人的理由,若我真想害他,安安稳稳过我的日子,任由他被仇家陷害就好了,又怎么会跑这里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是啊,她跑来淌什么浑水啊?福晋迟疑了。

杨选侍笑着说:“福晋刚也说了,索大人被捕入狱其实是仇家所害,至于我,只不过是大人仇家找到的一个借口而已!”

杨选侍镇定地接着说:“首先,我并不是什么前朝的皇妃,是有人为了陷害大人故意捏造了这么个事。第二,大人被弹劾入狱,主要是正定府的布政使佟世章在圈地一事上和大人政见不合才纠集了正定的几个县令向朝廷上书造成的。我来这里就是想救大人,我知道福晋不可能见我,也不相信我有救索大人的能力,这才约了禾惠小姐去面谈。”

她冷笑着对福晋说:“我来之前写了一封信交给我的朋友,谎称我是前明皇妃,你若杀了我,我的朋友就会设法把我的书信交到朝廷,那样就坐实了索大人窝藏前明皇子和皇妃的罪名,而你怕事情暴露,杀人灭口,你就成了索大人窝藏罪的帮凶,到那时索大人就会百口莫辩,死罪难逃了,你们全家可就不可能还安安稳稳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被抄家灭门,也会被流徙荒蛮之地,过着为奴为婢的日子。”

福晋听着杨选侍冰冷的叙述,顿时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真不是前明余孽?”

“不是!我虽不是皇妃,但前明时我家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与皇家也还有些关系,据我所知,前朝皇帝只有三个儿子,他们不是在前几年都被处死了吗?哪又会冒出来一个儿子?”

福晋狐疑不定:她说她是来救老爷的,她一个绣娘,有什么本事救老爷?

但她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若她不是前明皇妃,她就是洗脱老爷罪证的一个证据!再说了,她约见禾惠,到底是不是为了救老爷?还是别有所图,也还有待查证。等把这些事都弄清楚了,再考虑怎么处置她。

福晋把胡嫲嫲叫进来对她说:“找一间空房,先把她们关起来。让小姐来见我!”

禾惠正担心着杨选侍主仆,怕她们出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接到福晋的传唤,她赶紧就跟着胡嫲嫲来了。

福晋也不和她啰嗦,开门见山地说:“那杨绣娘找你干什么?”

禾惠心中的担心被证实,她生气的说:“额娘?您派人跟踪我?您就这么信不过我?我是那不知深浅的人吗?”

“别扯那有的没的,回答我!”

禾惠着急地问她:“母亲!您快告诉我,您把杨夫人怎么样了?”

“自然是带回府里关起来了!”

禾惠生气地埋怨母亲:“额娘糊涂!您快放了她,她没有恶意!她是专门来救阿玛的!”

说着就把杨选侍冒险去调查张氏夫妇和他们儿子,又去文先生处了解索河玛事件的前因后果以及与文先生制定详尽的营救计划的事详细讲给福晋听,福晋听罢,心中也是感佩:怪道老爷喜欢她,原来这个女人真的是十分了得,她也想心疼老爷,也希望老爷早日脱罪,但面对这种困局,她就只能是干着急,无计可施。

福晋悻悻地看着女儿说:“那她干嘛不大大方方直接来府上和我商量,偏这么装神弄鬼的,可见不是个心思纯正的人!”

她接着说:“那眼下要怎么?”

“那自然是依着杨夫人和文先生商定的法子由大哥他们去联络朝臣啊!另外就是把父亲收集的佟世章他们关于‘打马圈地’的罪证想法找出来呈报给当今圣上!”

“那就赶紧和你二哥去趟京城找你大哥,把详细计划告知他,让他依计而行吧。”

福晋略带扭捏地说:“那个杨绣娘怎么处理?还是不要放了她吧,等你阿玛的事解决了再放她走!”

禾惠郑重地说:“母亲!杨夫人不辞辛劳为父亲奔走,应该受到我们的尊重!我们还是请她来,听听她的意见吧!”

福晋略带尴尬:“我之前不知道她的来意,命下人带她来后动了点儿粗,恐怕她带了点儿伤。”

“母亲!你真糊涂!她现在在哪?她的伤包扎了吗?严重不严重?”

福晋嗫嚅地说:“我让人将她关起来了!这不,才了解情况呢,还没顾上处理她的伤。”

“额娘,走!我们去看她!”

一间阴暗的下人房里,杨选侍坐在一个破旧的小杌子上,青儿端来一盆水,正在为她擦拭脸上、衣服上的污秽,她一边擦一边心痛的唠叨:“太过分了!这一个月娘子甘冒危险为了索大人的事风餐露宿、四处奔波,结果还被他福晋这样毒打,您这是何苦来呢?”

“你也是大人送来给我的,我和你都受过大人恩惠,这人啊,立于天地之间,做事要无愧于心,唯有这样做了,心才能安,为求心安,吃这点儿苦头,又算什么?”

禾惠责备地看了母亲一眼,跨进屋内。

禾惠弯腰向杨选侍深深一福:“夫人受苦了!我带母亲向您致歉!请夫人看在阿玛和小女的薄面上原谅母亲的鲁莽和失礼!”

“是禾惠啊!”她笑着看了眼福晋。

福晋脸微微红了,她对胡嫲嫲说:“去请个郎中给杨娘子看看。”

“不必了!只是皮外伤,给我拿点外敷药擦一下,过几天就没事了。”

禾惠:“这怎么可以?”

杨选侍接着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有人正虎视眈眈盯着府上呢,我在府里待久了恐生变故,处理完事情后我想尽快离开,以免给府上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禾惠不舍:“可夫人伤得这么重,怎么可以再去外面奔波,夫人就待在府上吧,让禾惠一家也略尽地主之谊。”

“不必!我们等你找到了索大人收集的证据,将事情布置妥当,就要离开去别处,还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做完这件事,大人的冤屈才可洗刷干净!”

第三十一季 获取证据

禾惠几乎翻遍了府里的角角落落都没有找到索河玛藏起来的证据,东西到底藏在哪里?

杨选侍问禾惠:“你把你父亲被捕前发生的事详细给我说说,最好能回溯一半个月或更往前?”

禾惠把能记起来的关于索河玛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接着她面带忧虑地说:“其实父亲那段时间非常平静,去衙门办差、回家都非常有规律,好像没有特别的事发生啊。再说了,自父亲入狱,佟世章派人把府里东西翻了两三回了,拿走了好些文档资料,我们原以为是父亲放在家里的一些政事上的资料,且他们每回来倒也客气,也没拿走任何财货,所以我们一直都任由他们翻找,该不会早就被他拿走了吧?”

杨选侍想了想:“应该不会!如果证据到了他们手里,他们早就有恃无恐了,索大人也不会只是被关起来这么简单了,而府上现在也还能平平安安的,说明证据还在,他们对索大人还有很深的忌惮!”

禾惠突然说:“我想起来了!父亲每个半年总会去天津一趟,一般待个一两天就回来了。出事前两个月他去过天津,可他入狱的前两天又去了一趟,还帮我拿了聿祎的一方端砚送给了我,您看夫人!就是这块!”

杨选侍抚摸着聿祎曾经用过的外沿雕饰有龙纹的小小端砚,眼睛湿润了,这还是顺治七年秋索河玛去番禺公干,专门绕道去了肇庆亲自为烘儿选的一块砚。

杨选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粲然一笑:“我知道了!定是在那里!”

她对禾惠说:“明天一早我要出去个三四天,你找人悄悄给我雇辆马车,脚程要快!”

“那夫人用府里的马车吧!又快又稳当,夫人坐着也不会受颠簸之苦!”

“不可!太扎眼了!还是悄悄雇一辆车马行的马车,多给点银子,隐秘一点。”

杨选侍带着青儿悄悄潜回了天津云锦斋。

杨选侍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里,细细抚摸着每一样家什,一男一女两个下人把云锦斋打理的很不错,六年过去了,桌子、椅子、柜子仍然擦得锃亮锃亮的,东西摆放的和过去纹丝儿不差,尤其绣房里,花绷还是她曾经用过的,就好像前一刻她还坐着刺绣一样。杨选侍把绣房床底下一块黑漆金砖撬起来,果然,厚厚一叠文册静静躺在那块金砖下的暗格里,杨选侍拿出来仔细翻了翻,正是真定府下辖十几个县府自顺治元年开始耕田变更的数据和佟世章之流强占民田的证据,田契、乡民的朱红画押都历历在目。

有了这份证据,只要妥善送到当今御前,何愁佟世章不倒?索河玛有救了!

杨选侍藏好证据,转身回归正定。

为了不引人注意,进了正定城后,杨选侍派了青儿去索府,自己住在一家名叫“朋悦来”的小客栈等着禾惠。

一个时辰后,乔装成清俊公子的禾惠和随侍小厮青儿、索府二少爷索昇图来到客栈,杨选侍把证据拿出来交给禾惠和索昇图。

索昇图已按杨选侍交代的做好了启程去北京的准备。

杨选侍千叮咛万嘱咐让索昇图一定稳妥将证据交到京城的樊仙岩大人手上。

索昇图藏好证据,和禾惠悄悄从客栈后门走了。

六日后,索昇图回到了正定,在禾惠陪同下来到“朋悦来”。

得知证据已经安全交到樊仙岩手上,杨选侍一颗心总算落下来了,接下来就要去丰宁找证据中提到的那几个证人了。

杨选侍没给禾惠他们说她下一步的行动,以免他们担心,只告诉禾惠:“这几日好像有几个人总在客栈门口晃悠,也可能我多心了,但小心无大错,我想去城外找个僻静点的农家客栈躲避几时,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禾惠自然不敢冒险,也只能送杨选侍离开:“那我和夫人怎么联系?”

“需要联系时,我自会找你,你只需按着我之前的谋划,敦促你的兄长们设法和相关朝臣小心周旋就可以了。”

杨选侍坚决谢绝了禾惠派索府的马车送她,而是提前雇了一辆车在离客栈两条街的街口等她们上车。

通常客官驻店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且一般为商客倒腾买卖,杨选侍俩人在这“朋悦来”一住就是八九日,几无买卖交易,又不出门,来找她的人似乎好几次都进去就不出来了,她们的怪异行事早被这店家留意了,为避免麻烦,他们悄悄报告了官府,禾惠刚从店里出来出来,就被两个汉子盯上了,那俩汉子一个跟着禾惠,另一个守在客栈。

跟着禾惠的汉子发现被跟踪的人进了索府,他不敢贸贸然进索府抓人,便转身去找他的同伙,结果发现杨选侍两人离开了客栈,他们悄悄跟上,走到一个僻静地儿就将她们拦住了。

青儿刚要声张,那俩汉子恶狠狠地说:“不想挨打就闭嘴!”说着竟将她们塞到一辆马车上。

佟府中,佟世章正在审讯杨选侍和青儿:“说!你们到底是谁?和索河玛家是什么关系?去客栈见你的是索府的什么人?”

杨选侍心里明白,她们定是被索河玛的政敌抓了,会是谁呢?

杨选侍尽量瑟缩着身子哀声回答:“奴婢是索府小姐禾惠的奶妈,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想求福晋看在奴婢奶了小姐几年的份上,给口饭吃,不想福晋这么绝情,竟将奴婢打了出来,奴婢没法子,反正讨不到钱,我母女回去也是饿死,就只好托人给小姐捎了个信儿,还好小姐是个晓事的,给奴婢了些散碎银子,有了这点儿钱,奴婢也能做个小买卖度日了,奴婢母子这就回关外绥远家里去,以后再也不敢随便来找索府的麻烦,求老爷放了奴婢母子。”

佟世章看了旁边随侍的婆子一眼,婆子恶狠狠地上去就对着杨选侍和青儿一顿拳打脚踢:“说实话!”

杨选侍扑过去趴在青儿身上护着她:“来索府打秋风是奴婢的主意,不关我女儿的事,大爷要打就打奴婢,不要动奴婢的女儿。”说着大哭起来。

佟世章挥挥手,婆子停下了手。

佟世章:“你说的是实话?你真是索府的乳母?”

“大爷说哪里话?福晋就是不想给奴婢钱,也不需要不认奴婢,好歹奴婢还奶了惠小姐三年,那一年惠小姐出痘还是奴婢找了偏方守了七天七夜才救过来一条命,奴婢若不是穷得过不下去也不会来府上讨这个人情。”

旁边婆子插了句嘴:“说什么呢?我们可不是索府……”佟世章冷锐的眼神扫过来,婆子顿时住了嘴。

“你们不是索府的?那你们抓我做什么?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佟世章:“把她们先关起来!”背着手竟走了。

佟世章问身边的崔世凯:“你看这两女人是什么人?真是索府那丫头的乳母?你到底能不能确认前朝皇帝的四皇子朱慈烘还活着?索河玛真的窝藏了前朝余孽?”

崔世凯有点迟疑:“这两女人看起来真不像是杨选侍!我母亲说过,那女人在入宫前是江南有名的世家女,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气质绝佳,美艳不可方物,即便在逃难途中那行事的规矩都是一丝儿不错的,要不这样,索大人怎肯甘冒杀头大罪都要维护于她?可这两女人也太普通了!”

佟世章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他:“你母亲就没有留下一点儿能确认他们是皇子皇妃的物证什么的?”

崔世凯略带惶恐地说:“没有!就只听说她绣工了得,我母亲离开她时她们借住在天津一李姓人家。”

“那你为何认为是索河玛害了你父母?”

“下官当时已经十六岁了,妹妹也有十四岁了,若不是家贫,本可以生活自理了,可当时保定知府却特意将下官兄妹分别安排到了不同的人家领养,使下官兄妹不致受冻馁之苦。下官感念知府大恩,进学后专程去拜谢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只说了他也是受人之托,下官请知府大人告诉我恩人之名,知府大人才说是天津卫抚台索河玛,并询问下官与那索大人有何渊源,下官也很惊讶,自然说从来没听说过索河玛这个名字,知府大人便不再理睬下官了。下官心中疑惑,思虑了良久。”

那崔世凯脸上流露出狠辣厉色:“下官母亲说父亲当年是去天津卫向那杨选侍讨要点银两,却一去不归,没过一个月,母亲就被人带走一去不返了,接着就由那索河玛委托保定知府将下官兄妹分送到养父母那里寄养,而索河玛当时恰恰是天津卫的巡抚,下官不过一贫寒子弟,无权无势,何德何能配身为巡抚的索大人如此关怀?那岂不是太不合常理了吗?除非是他做了对不起下官一家的事,那下官父母离奇失踪,岂不就是他索河玛做的?他为何要杀下官父母,自然是他窝藏先朝余孽的事被下官父母知晓了,这才杀人灭口的!”

佟世章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但很快就平静了,他和悦地说:“崔县令分析的有道理,只是这都是你的猜测,并无任何证据证明你的推理,若找不到那朱慈烘母子,这窝藏先朝余孽的罪名是无法成立的,到那时你我都会背上风闻言事、构陷朝廷命官的罪名,那索河玛举报你我打马圈地致使百姓被逼为寇的事就包不住了。”

崔世凯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我一个汉官,哪有胆子打马圈地,那不都是你们背后指使的吗?再说了,我占的地百分之八十不都进贡给你了?但面上却挂着极为谦恭的笑容:“为今之计,只能去到天津找那姓李的一家人来指证了,若那李家人肯指证这女人就是那个杨选侍,再通过她找出朱慈烘,那不就铁证如山了?到时,即便朝中有重臣保他,那他也逃不出抄家灭门之罪了。”

“既如此,你抓紧去办吧!这两个女人就先关在我府中了。”

崔世凯点头哈腰地道:“那下官这就去天津卫抓了那李家人来正定。”

邵氏端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侧坐在婆母的身边,一勺一勺给她喂药,一碗药喝完,李妈妈竟出了一身大汗,她疲惫地靠在大迎枕上,喘了两声后说:“我这是老病了,一时也死不了,但要好起来也是不可能的了,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花太多的心思了,多花点心思在店里,绣坊出息大,这日后的日子才好过。”

邵氏点头应着,又颇为怀念地说:“彤儿现在的绣技也大有长进了,客人都说有杨娘子之风呢,只是灵丹才刚刚上手,也就只能绣个鞋垫什么的,若是杨娘子还在的话,生意也不会这么不温不火的了!咱宁绣坊的绣品在这京畿一带也曾是家喻户晓的,唉!没有杨娘子的绣品寄卖,这几年生意也大不如以前了也不知杨娘子现在去哪了?过得好不好?”

看邵氏提起杨选侍,李妈妈脸上现出黯然:“杨娘子这人我始终摸不透她!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总是透着古怪,但愿她过得还好吧!没有她,我们也不能有这样的基业,家里这几年日子颇过得去,全赖她开了这宁绣坊。”

邵氏也感慨点头:“是啊!有了这店,壮儿能顺利娶到灵丹,彤儿婆家也定的满意,家里的好日子都拜她所赐啊!”

李妈妈点点头:“是啊!你爹故去也三年了,再过几日壮儿他们就该除孝了,等除了孝,你就把店里的经营一样一样教给壮儿和灵丹,他们也该学着顶门立户了。你呢,抓紧采买几个灵醒的小丫头,好好调教着,这绣技要从小练起来日后才有大成。”

李妈妈接着说:“可能是老了,我这几日总觉得眼皮子在跳,好像有祸事发生。”

邵氏安慰婆母:“娘这次病的日子长了点,心里烦闷,才会有这些疑神疑鬼的想法,待娘病好了,就没有这些烦忧了。”

李妈妈说:“也许吧。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杨娘子突然消失,是那一年她身边那个乳母的男人来家里找过她以后,她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品行、姿容,怎么可能出自小门小户?她自来我们家,就有许多我看不清的地方,她的身份必是不简单的,她既可以成就我们家,也有可能败了我们家。以后无论谁问起她,你都要如我当年那样回答,她在乳母偷了她的钱跑路后被我家赶出去了,不知已流落到哪里去了。关于她的事一点都不得向外透露,这不单是为了她好,更重要的是对我家好!若说我家现在有什么飞来横祸,那一定和杨娘子有关。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可记清了?”

邵氏被自己婆母的话吓到了,顿时脸色有点发白:“娘!这话您已经吩咐过多次了,真有这么严重吗?”

李妈妈威严地看看自己这个勤谨懂事的儿媳:“记住我的话!我这辈子还没看不透的事和人!唯独这个杨娘子!”

第三十二季 寻找证人

崔世凯带着两个心腹衙役悄悄来到了天津。

李家收留杨选侍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兵荒马乱的,为了少惹麻烦,李家对此事一直守口如瓶,杨选侍在李家也一直深居简出,尽管有街坊邻居偶尔看到过她,李家也谎称是自家表亲来投奔,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周围的邻居中知道此事的人死的死,搬的搬,再加上她在十二年前就搬离了李家,所以几乎没人记得起她了。

崔世凯三人打听来打听去,就是不能确定谁家曾收留过杨选侍,他们只好把眼睛又盯上了绣坊,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子,她总要谋生,既然杨选侍会刺绣,那她以此谋生也未可知。

天津只有三家绣坊,宁绣坊是最大最出名的一家,东家是姓李的婆媳俩人。现今那做婆婆的李妈妈卧病在床,店里一切庶务现在都由李家儿媳邵氏掌管,据说这邵娘子和她婆母李妈妈的刺绣功夫并不出众,几乎没有能拿出手的绣品,而店里出产的绣品都是一众雇来的绣娘绣的,却都以苏绣为主。

崔世凯暗暗心惊:这就奇了,一般这种绣坊的掌柜都是绣娘出身,而且要有一定的艺术鉴赏能力,而这婆媳二人既不会刺绣,据说大字都不识几个,她们也不是江南人,却开了苏绣绣坊?据他母亲说,那杨选侍倒是地地道道的苏州阊门人士,她的绣技就是典型的苏绣。

崔世凯命手下仔细打听这宁绣坊,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两天后,他们终于得知这宁绣坊最初是由一位人称杨娘子的绣娘开的,不过十好几年前就转手给了这李家婆媳,而那杨娘子自此也销声匿迹了。

那这杨娘子应该就是杨选侍了。

崔世凯带着两个差人去宁绣坊。

“请问这店里的掌柜的在吗?”

小伙计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这位爷,请问您老找我们掌柜的有何事?是要看我们的绣品吗?小的给您介绍一下,您老请!”

一个随从说:“滚一边儿去!我们老爷要找的是你们掌柜的,还不快滚去叫了你们掌柜的出来见也我们老爷!”

崔世凯瞪了那随从一眼,和颜悦色地吩咐:“我这里有一笔大买卖,须得你们的掌柜出来方好说话做主啊!”

小伙计顿时眉开眼笑地跑去内堂了。

不到一盏茶功夫,一位约摸四十许的妇人满面堆笑地蹈着小碎步来到了崔世凯跟前。

崔世凯笑着对她说:“掌柜的,我们一路打听,这京畿一带就你家这宁绣坊的绣品最地道,所以我们家老太太过六十整寿,点名要你家的绣品,麻烦掌柜的拿些样品随我们到府上走一趟吧!”

邵氏有点疑惑:这订制绣品,一般都是家里的女眷来店里订,今日怎么来了几个爷们,倒也稀奇!不过也有那极个别的男子买了绣品去讨好妻子和母亲的,再说了宁绣坊做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意,官府的捐赋也都是按时足量纳了的,也没什么好疑心的,而且这还是一笔很大的买卖,想到这里便把所有的疑心都撂开了,跟了那三人就走了。

崔世凯三人带着邵氏七拐八绕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

进去后,崔世凯对邵氏说:“我们不是这天津地界上的,我们是真定府的,老爷和太太都在正定府等着呢。”

邵氏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她赶忙说:“太远了!我不去,这笔买卖我不做了!”说着转身就向外走。

崔世凯说:“你不要怕!我们那边没有好绣品,我家老太太听说了宁绣坊大名,才逼着我们非要走这一趟,今日你必得随了我们去,否则我们无法交差。刚刚也正是怕你不愿随我们去,才出此下策诓骗了你来的。”

邵氏还待要走,两个随从眼睛一瞪:“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乖乖跟我们走这一趟,否则不要怪我们动粗!”

邵氏又怕又急,眼泪都下来了:“那也得让我给店里和家里交代一声啊!这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我家里店里没人照管怎么办?”

崔世凯懒得再跟她磨嘴皮子,向旁边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一记手刀就将邵氏劈晕了,随即将她塞在马车里,就直奔正定而去了。

佟世章听了崔世凯的汇报,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将邵氏带去指认那两个女人吧!”

崔世凯眼中流露出狡黠的寒光:“大人!我倒觉得,不若我们不告诉邵氏带她来的目的,只是派人暗中跟着她,替她们双方制造自然见面的机会,如果那女人真是杨选侍的话,邵氏和她自然相认,到时我们就可顺藤摸瓜找到朱慈烘了。其实找不找得到杨选侍并不重要,就算找到了,也不过只能给索河玛添一笔风流账而已,朝廷真正忌惮的是先朝皇子,有他们在,那些反清复明的前朝余孽才有作乱造反的借口啊!您说呢,大人?”

佟世章听完崔世凯的话不由心中一阵发寒:这崔世凯好狠毒的心啊!严格说,索河玛是否杀害过他的父母尚不可知,假如索河玛能让他贪下到手的田地银两,即便索河玛真是他的杀父仇人,恐怕他也会认贼做父的!他现在欲置索河玛于死地,不外乎是索河玛反对打马圈地的政策,动了他小小的一点利益。而我佟世章之所以极力推行打马圈地,只不过因为满人人数远远少于汉人,既然现在天下是我满人的,我就要为我的部族争取最大的利益,巩固我满清的统治!所以,我佟世章是因为和索河玛政见不同、立场不同,才要置索河玛于死地的。都说明朝气数已尽,原来这气数竟是像崔世凯之流的他们汉人自己的贪婪无耻败尽的。等将索河玛扳倒,像崔世凯这样的败类一定不可以再留!

佟世章笑着点点头:“崔县令!你很有智谋,是个人才!只要这次你能抓到前朝皇子,我定会上奏朝廷为你请功,你年纪轻轻宏途无量啊!好好干吧!年轻人!”

崔世凯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他连连点头:“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办好此事!”

佟世章命人将杨选侍主仆关在后花园东北角的一所小院中,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婆子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们。这小院本是花匠们用来歇息和堆放杂物的,非常僻静,除了花匠平时很少有人来。

初时,两婆子和杨选侍主仆从不说话,但青儿乖巧,时时讨好着她们,日子久了,毕竟寂寞,渐渐的两婆子也会和青儿聊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青儿偶尔还会拿出几个大钱给她们去买几碗老酒和小零嘴儿什么的,到后来看这母女两人老实似乎也不闹腾着逃跑,倒也能和颜悦色了。

这一天下午,一个婆子将吃完饭的脏碗送去厨房回来后说:“今儿天气晴好,管家说了,让我们陪着你们去花园子里散散心,那现在咱们就出去吧!”

杨选侍怏怏地不想动,两婆子殷勤地劝着拉着还是去了。

杨选侍和青儿走在前面,两婆子紧随其后,漫无目的地逛着园子,青儿大概被关急了,看到这园子一步一景便乐得叽叽喳喳个没完,杨选侍则不动声色地慢慢观察着花园的地形。

忙着观景的青儿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前面一个人身上。

邵氏被崔世凯带到正定佟府后,送到一个小院子里,一个很有气势的大官模样的老爷很和蔼地问了她两三句家常,不外乎就是家里有几口人?当初怎么想起开绣坊了?绣坊生意好不好之类的问题,邵氏很小心地按照李妈妈当初教她的话一一答了,那官人也没再为难她,只是说:“我拿你几件绣品去给我母亲看看,她看上了,就把单子下了,送你回你家绣坊慢慢绣,在这之前你先在府里好好歇几天。”邵氏也不敢说什么。

邵氏心知自己被诓骗了,说是订她家的绣品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但就不知这诓骗她的人是谁?为什么诓骗她?。不过她虽被关在小院子里不准出入,这关她的人倒也不为难她,每日的吃食虽不精细,但也算颇过得去。

在小院子关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两个丫鬟说带她逛园子,她不知前路等着她的是什么,只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不妨竟和青儿撞了个满怀。

邵氏抬头望去:和自己相撞的是个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旁边一个瘦俏俏中年女子正挽了她的胳膊,后面还跟着两个粗俗的肥壮婆子。

邵氏和那相撞的年轻女子都停住脚步,急忙赔笑着向对方致歉。

旁边那瘦俏女子却冷声说道:“撞就撞了,各走各路,哪那么多废话?宁儿!跟个从来没见过面的路人哪那么多礼节?赶紧走!”

邵氏觉得这妇人好生无礼,不由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相貌活脱脱就是多年不见的杨娘子啊!可杨娘子怎么会变得如此粗俗不堪了?她愣怔了一下,想起婆母的话“成也萧何败萧何”,如果李家有难,那就一定与杨娘子有关!不管她是不是杨娘子,反正她就装不认识!绝不趟这趟浑水!

瞬间后,邵氏漠然鄙夷地看了杨选侍一眼,侧身从她身边经过了。

青儿吃惊地看着侧身而过的妇人,刚要开口说话,胳膊上传来钻心的刺痛,她低头看向疼痛的手臂,只见杨选侍的手暗暗掐着自己的胳膊,就在这一愣神间,那妇人已走出好几步远了,她还想回头看看,杨选侍低声说:“不要回头!”

杨选侍和青儿又逛了一会,借口累了,两婆子陪着她们回了小院。

青儿悄悄对杨选侍说:“娘子!我怎么看着今天和我相撞的那个妇人有点面熟,好像是宁绣坊的邵娘子?”

杨选侍道:“没错!是她!”

青儿吃惊地看着杨选侍说:“真的是她啊?她怎么会来这佟府了?”

杨选侍:“宁儿!以后说话更要特别小心了!从现在开始,无论私底下还是有人处你我都以母女相称,免得失言说漏了嘴。我们的大麻烦来了!恐怕这佟世章是特意把邵氏找来指认我们的。”

青儿道:“那他们怎么不直接带了邵娘子来指认?”

杨选侍道:“也许邵氏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让她来这儿的目的,也可能她怕指认了我给她家里带来麻烦,还有就是她根本不想指认我,她想掩护我们。所以这佟世章才故意让邵氏和我们在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偶遇’,以此暗中观察我们的反应来确定我们的身份!现在我们周围都是眼睛,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邵氏回到住处也是惊疑不定。她就算再迟钝,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伙人把她骗到这里来就是让她来指认杨娘子的,亏得婆母之前叮嘱过了,否则今天可不就露馅了?她自认不聪明,所以对婆母的话一直都言听计从,而每次按照婆母的吩咐行事,无论遇上什么事倒也都顺利过来了。这次她一个人被诓骗到这里,身边也没了婆母替她拿主意,那她就只要按照婆母事先教她的:打定主意死活不认杨娘子就对了!

今天碰到的那个妇人是她吗?长相倒是有点儿像,可仪态却是差太远了,和她相撞的那个妇人确乎是青儿啊!这样看来她的确是杨娘子啊!她在伪装!她不想和她相认,所以才说了那“从来没见过面的路人”这样的话!

邵氏心里又是一阵慌乱,怎么办?

既然这些歹人诓了她来相认,那定是没有把握确定她就是杨娘子!不知这杨娘子到底有什么来头?竟让这些看起来像是官府的人这么兴师动众来查她?不过不管她是什么来头,既然他们没有把握,那自己也就装糊涂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不说杨娘子对他们一家有恩,没有她的帮衬,他们一家老的老少的少,坐吃山空的,哪有现在这么舒坦的日子过?若她真的大有来头,认了她岂不是也就自认了包庇窝藏之罪了?邵氏渐渐拿定了主意。

第三十三季 偶遇

佟世章和崔世凯听完暗中盯着邵氏和杨选侍的丫头婆子的报告后,大失所望:这邵氏竟和那俩女人真的不认识!

佟世章这两天接到京城同僚的消息,说有好几位索河玛的朝中同党现在都在为索河玛暗中翻案,甚至在顺治帝面前说索河玛的好话,有些还翻出了索河玛在四川跟张献忠作战时的功劳,以及在天津、真定抚丁安民的政绩来为索河玛开脱,也已经有御史开始弹劾他佟世章打马圈地逼死数十条人命,激得热河省获鹿、井陉、阜平县的几千名青壮男丁落草为寇的事都被翻了出来,若这次前朝皇子和皇妃找不出来,他弹劾索河玛窝藏前朝余孽的事就不攻自破了,到那时,自己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才建立起来的功业就会被剥夺,眼看着好不容易就要走向巅峰的仕途也将会彻底断送了。

他恶狠狠地对崔世凯说:“举报索河玛窝藏前朝余孽是你提供的线索,现如今你要拿不出真凭实据,朝廷怪罪下来,就不要怪本官到时翻脸无情了!”崔世凯顿时脸都白了。

崔世凯一脸假笑来找邵氏:“邵娘子啊!在这里过得可还习惯?”

邵氏赶忙站起身来:“大人!您什么时候才能放小民回家?小民离家这许多日了,家里大概都闹翻天了,若大人拟好了绣品单子,就请赶紧交予小民,小民也好尽快安排了给大人绣起来!”

“别给我装糊涂!你心里很清楚,我们带你来这里并非是为买你家绣品!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正定官府的人,那天你见过的大人就是这正定府的布政使!让你来其实是为一桩旧案!”

“什么旧案?小民一家可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事,请大人明鉴!”

崔世凯“嘿嘿”狞笑:“还记得顺治元年你们收留过一个姓杨的小娘子和她两个月大的婴儿吗?这小娘子就是先朝朱明皇帝的皇妃,而那个婴儿则是先朝皇子朱慈烘,你们窝藏前朝皇家余孽,可知罪?”

邵氏这一回可真是懵了:原来婆母真的料事如神,那杨娘子母子果真出身不凡!可这也太不凡了!居然是皇妃皇子!

邵氏吓得猛地扑倒在地,对着崔世凯就嗑起头来:“大人!小民真的不知她们母子是皇妃皇子啊!她们只对小民说家里遭了难,一家子死绝了,逃难到了天津,没处落脚,那小哥儿又饿得奄奄一息,小民公婆觉得实在可怜,一时发了善心,才好意收留了她们,哪知她身边的乳母手脚不干净,偷了她所有的私藏积蓄竟跑路了,我家里日子过得也很是艰难,总不能闲养着她们,后来就将她母子赶出家门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许是早就冻饿死在哪个沟渠里了吧!她们脑门上也没刻着‘皇妃’二字,小民打哪知道她们就是皇妃皇子啊!小民没想着窝藏钦犯,小民冤枉啊!”说着不断地磕头。

“说谎!那宁绣坊最初是你家开的吗?本官怎么听说开那间绣坊的最初就是你家收留的那个前朝余孽?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吗?”

邵氏心里一阵慌乱,她磕磕巴巴地说:“大人饶命!那宁绣坊一开始的确不是我家所开,是……”

崔世凯一阵兴奋:“说!是不是那前朝余孽所开?若不是念在你们窝藏她母子的份上,她后来又怎么会盘给你家?”

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邵氏不知怎么回答,关键时刻,她急中生智:“那宁绣坊一开始的确不是我家所开,是一名来自江南的杨姓绣女所开,但她不是我家收留过的那个妇人!只不过她也姓杨。”

邵氏暗暗思量,反正杨娘子很少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即便是开了那宁绣坊,也在十二年前就几乎淡出大家的视线了,自六年前干脆不知所踪了,就算在天津除了自己婆媳俩人,也没人能认出她来。这伙人若是真知道这开宁绣坊的杨娘子就是当初那个杨娘子也就不会诓她来这儿了,他们这是诈她呢。再说了,就算她指认了她,这窝藏先皇太子皇子的罪名,他们一家可担不起,自己一定要冷静、要挺住,一个不小心就会害人害己,前些年凡是抓到与前朝皇家有关的人连秋后都等不到,不都斩立决了吗?对!绝对不能认!

“那可奇了啊?她若不是因为你们窝藏了她,又怎么好好的把这么赚钱的买卖交给你们家?死到临头还不说实话!”

“大人!小民没有说谎,当年那妇人在我家住了也有一年了,刚开始出手也还大方,后来她家乳母走了之后,就没钱了,她临走时就把她的几件绣品抵了她们吃喝住的钱,她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也不实用,就一直压箱底儿了,直到宁绣坊开了,我们才知道这东西还挺值钱,就拿了一两件去宁绣坊卖,结果那开店的杨娘子见了就没口子的称赞,说要拿了那些绣品做教材,教她家的绣娘照着绣,小民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行当,就央了那杨娘子收了小民的女儿学刺绣,后来小民女儿的刺绣技艺在杨娘子那里成了最拔尖儿的,那杨娘子便收了小民女儿做了干女儿。十二年前杨娘子因为江南家里出了变故,要变卖了宁绣坊回江南,急切间没有人接手,她又和我那女儿要好,便想把店低价盘给我女儿,大人也知道,女儿是人家的,怎么能让这么大的好处让她得了,所以,盘下店后,小民婆媳就哄着女儿给她一定找个好人家,给她厚厚一份嫁妆,这才把经营权揽在小民婆媳手里。”

崔世凯心里骂着“真是市侩奸商,唯利是图,连自家女儿都不放过”,既是见利忘义之徒,许以大利,就不愁她不肯说实话,毕竟要想找到朱慈烘也只有这一条线索了。

“那这位杨娘子的家乡是江南什么地方的?”

“小民也记不真了!小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天津,对那南边的地名儿也不大清楚,好像那杨娘子说她们家乡有一个什么湖来着,特别美的!”

“是西湖吗?”

“啊哦!对了,叫瘦西湖!”

“那就是扬州了。你确定?”

“是!是!就是扬州!”

崔世凯想这倒也是一条线索,赶紧派人查查。

他不想再磨叽了:“你昨天出去逛园子碰到的那个妇人以前认识吗?她是不是就是你家收留的前朝余孽?还是说就是宁绣坊原来的东家?”

邵氏一脸迷糊:“哪个妇人?”

“就是和你在路上碰上的那个妇人!”

“不是!”邵氏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第三十四季 逃脱

第二天一大早,杨选侍和青儿被带往了另一个小院子,一进门就碰到了邵氏,带她们来的婆子把她们和邵氏安排在了同一间屋子。

中午,一个婆子把一碗粉条白菜炖肉、一碗青菜汤、两个白生生的汤饼放在邵氏面前的桌子上:“请邵娘子用饭!”

另一个婆子把一个放着三个黑黄黑黄的杂面窝头的碗和一碗青菜汤掼在杨选侍和青儿面前:“快点吃!”

青儿端起碗递给杨选侍:“娘!您先喝口汤!”

杨选侍喝了几口递还给青儿:“你也喝!”青儿一仰脖咕嘟咕嘟将汤喝了个底朝天。

她拿起竹箸走到邵氏跟前,端起那碗粉条白菜炖肉就把一多半扒拉到自己碗里,端过来放在杨选侍面前:“娘!吃饭吧!”

邵氏生气地把那半碗菜抢过来,青儿过去又去抢,手一滑碗掉地上了。

“啪”一声脆响,邵氏生气地说:“你干嘛抢了我的菜,还要砸了我的碗?没有菜我怎么吃饭?”

“自然和我们一样吃白饭喽!凭什么你有菜,而我们就只能吃白饭?你吃白面汤饼,而我们却吃杂面窝头?”

“我是府里请来为老太太备绣品的绣坊掌柜,自然不能和你们是一样,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啊?”

青儿生气地说:“我娘是这正定巡抚索大人家小姐的奶娘,谁知道这些不长眼的莫名其妙抓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就算是巡抚家的奶母子也不过是下人,敢和我抢饭食?”

“你说谁是下人呢?那巡抚家小姐待我娘比待她娘还亲呢!哼!若在索府,我就是半个小姐,你个商户,不过贱民一个!”

“你说谁贱民?”

“就说你呢,怎么着?历朝历代,商户不都是贱民吗?贱民!贱民!”

邵氏气得脸通红,扑上去就和青儿撕扯在一起,杨选侍见青儿被打,连忙扑上去拉住邵氏,青儿趁势踢了邵氏几脚,邵氏气得拿起桌上的饭碗就往地上摔,一时间三人闹得不可开交,旁边的婆子一开始还在看热闹,后来看实在闹得不像话,只好将三个人强行拉开。

青儿大哭着跑到院子里,看门的婆子跑过来拉她,她把那婆子推了个马趴,就打开门跑出去了,两个婆子赶紧跟着追了出去。

两个婆子气喘吁吁找到青儿时,她正坐在后花园一处高高的假山坡上流着泪呆呆发愣。

府里老爷只是吩咐她们仔细查探这两个妇人日常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事无巨细汇报上来,看牢了不让她们跑了,余者也并未让她们更多难为她们,而在双方相处的这十来日里,青儿对她们处处讨好,她们表面上虽对这母子俩冷言冷语,但心里并不讨厌。现在看关在同一屋子的两拨人,青儿母子的待遇倒比那妇人差了许多,这让她们在看管那妇人的婆子面前失了好大的脸面,心里自是有点不平。现在看青儿哭的伤心,不由动了些微的恻隐之心,便连忙上前劝慰。

青儿抽泣着对她们说:“我和我娘怎么这么倒霉,去投索府,不知怎么地就被关在了你们府上,现在还受那个贱民的腌臜气,什么时候你们府里才能放我们出去啊?”

两个婆子自然不敢接话,只是劝着她赶紧回去,青儿说:“我不想现在回去看那商户婆子的臭脸,想在园子里转转再回去。”

两个婆子犹豫了一会就同意了,只是一左一右紧紧跟着。

自此以后邵氏和青儿两个每天都要厮闹好几回,婆子们也都疲了,每回闹完,青儿都要赌气在院子里转悠好久才能消气,两个婆子只好紧紧跟着。

这日傍黑晚饭时分,看着杨选侍和青儿的两个婆子正在吃晚饭,青儿与邵氏又为饭食厮闹了一回,闹完她就大哭着跑出了院子。

因每次闹完青儿跑出去,她都会坐在后花园的假山坡上哭一会儿,两个婆子都习以为常,她们今日的饭刚吃了一半,也就没有立马跟出去,等她们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饭菜扒拉到嘴里,咽下最后一口,撂了碗,跟出去,却没在假山坡上找到青儿。

两人都有点着急了,又不敢声张,就在满园子找起来,整整找了一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她们只好悄悄去府里各个门房去打问,结果各个门口的人都说没有不认识的女子从门里走去,料想门房也不敢随便放青儿离开。两婆子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两婆子估摸着今儿这青儿和邵氏闹得有点太过了,青儿还被那邵氏打了两嘴巴子,可能她一时气不过,躲哪里独自伤心去了,反正她离不开府门就好。

一直到晚上戌时,青儿才慢吞吞从后花园的假山子的一个洞子里走出来。两婆子见了,不由分说上去就赏了她两嘴巴子,骂骂咧咧地扭着她的胳膊押回了院子。

午夜,子丑交时,青儿蹑手蹑脚出了房门,走到门口值夜的婆子跟前,低头看了看:好的很,睡得正熟。她伸出手从婆子腰间解院门钥匙,婆子突然身子向左侧翻了翻,差点把青儿解钥匙的手压在身下,青儿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半晌后婆子打着粗重的长鼾继续熟睡过去。

青儿好不容易解下钥匙,她轻手轻脚上前开了院门上的大铜锁,这时杨选侍和邵氏也从屋内走了出来。

青儿在前面带路,杨选侍和邵氏紧随其后,三人直奔后花园而去。

到了后花园绕过假山到了东北角墙根,青儿学了三声布谷鸟的叫声,院墙外面回应了三声狗叫,青儿扒开墙根的荒草,露出一个狗洞,青儿先把杨选侍和邵氏分别推进洞里:“爬出去!”

待她俩人爬出去,青儿这才倒退着爬了进去,之后她用荒草把洞口掩藏起来,这才爬出了洞。

洞外,禾惠带了两个婆子、两个护院汉子正焦急地等着,见三人都出来了,来不及说话,大家上了马车,两个汉子赶着车直奔城门而去。

杨选侍等三人在离城门两条街的一家小客栈门口停了下来,杨选侍和青儿换上禾惠带来的衣服,草草装扮了一下,时间已是五更天了,待她们驱车到了北门口,已过了五更三点了,城门刚刚打开。

杨选侍对禾惠说:“邵娘子就交给你了,让她先在府上躲上一段时日,待事情平息了,你找机会送她回天津吧。”

又拉着邵氏的手对她致歉:“这次多谢大嫂帮忙,我和青儿才没有暴露。实在对不住了,连累您受此无妄之灾!此事与您关联不大,只要我离开,佟世章他们也不会再找您麻烦了!忘了我,忘了这次的事,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杨娘子不要这样说,我李家受您深恩大德,却一直无以为报,也就只能为您做这么一点点小事了。原来您是……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您的面儿了!我婆母她也一直牵挂着您呢!”

邵氏又恋恋说了几句惜别之言……

杨选侍嘱咐禾惠:“索府必定是佟世章首当其冲要搜捕的地方,你现在悄悄潜回府去,还赶得上应付佟世章搜查。我们就此别过!”

禾惠依依不舍地说:“夫人!时间应该还来得及,让我送你们出城吧!”

杨选侍干脆地说:“别磨叽了!你还是早点回府!我怕福晋应付不来。”

禾惠无奈道:“等我爹事情了了,我就去看夫人和聿祎!可我去哪里找你们呢?”

杨选侍看看天色说:“必要时,我会寄书信给你,现在还是先救索大人吧!”

说完就吩咐车夫驱车出了城门。

第三十五季 又遇险境

崔世凯做藁城县令不过短短两年,在佟世章授意下替他圈了不少的良田,自己也跟着得了四五顷良田和两个庄子,这让自小家贫的他贪心和野心大大膨胀了,可好景不长,巡抚索河玛上任后很快发现了正定府匪盗四起、流民聚啸的情况,他微服私访半年,终于掌握了佟世章和手下干将崔世凯等的贪渎作恶证据,就在他据奏上呈朝廷前夕,被佟世章安插在他身边的探子告密给了佟世章,佟世章急忙和崔世凯等手下干将商议后,崔世凯利用自己的身世设计了索河玛阴藏崇祯皇帝皇四子和皇妃的毒计,由佟世章率正定府下辖的四位县令据奏在御前状告索河玛,顺治帝大怒,立刻着大理寺将索河玛下狱,并交由正定布政使佟世章捉拿崇祯皇帝皇四子和皇妃,待拿住前朝余孽后再由三堂会审,勘定索河玛之罪。

现索河玛下狱已三月有余,佟世章和崔世凯既没有找到索河玛收集到的他们圈地的罪证,也没有抓到了所谓的“前朝皇子皇妃”,虽拘禁了杨选侍,但却无证人和证据确定她是否为崇祯帝皇妃,连他们自己也对杨选侍的皇妃身份持怀疑态度,更要命的是皇子朱慈烘连个影子都摸不到。而近日佟世章又隐约闻知了有朝中大臣已将他们打马圈地的证据交由皇帝的传闻,佟世章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天数次招来看守杨选侍和邵氏的下人查问这三人日常相处的言语和所做之事,却都找不到丝毫的破绽,气得他对着崔世凯就是一顿大骂,限他五日之内务必找到朱慈烘。

崔世凯被佟世章臭骂,再加上最近费尽心力也没有查出关于朱慈烘的任何消息,他耐心早已被耗完了,一大早就来到佟府,准备严刑拷打这三个女人,他就不信那看着就令人胆寒的刑具会撬不开三个女人的嘴?刚走进佟世章的书房,就被迎面走上前来的佟世章赏了一记狠狠地嘴巴,佟世章气急败坏地说:“那三个女人跑了!”

俩人把看守杨选侍和邵氏的所有下人和四道门上的守门人全部叫来,一个一个单独提审,却连这三个女人从哪个门里离开的没查出来,这就奇了怪了,难不成三个大活人插上翅膀飞走了?

最后还是一个倒夜香的小厮提供了线索:后花园东北角墙根有一个仅能容一个人出入的狗洞,这三人定是从狗洞爬出去跑了。

卯时不到崔世凯带着十几个衙役使劲敲打着索府大门门,守门的老仆揉着惺忪的眼睛出来开门:“谁啊!这一大早的……” 话未说完就被一个衙役一巴掌扇去了一边。

禾惠挽着福晋站在前院的台阶上挡住了衙役的去路,管家黑沉着一张脸:“哪位是领头的?请出来回福晋话!”

崔世凯跨前一步堆着一脸假笑对福晋说:“下官乃藁城县令崔世凯,奉命来府上搜查钦犯,还望福晋和小姐行个方便!”

禾惠冷哼了一声:“奉命?请问奉谁的命啊?”

“下官无可奉告!”

“你也知道你是下官!我家老爷虽被陷害入狱,但朝廷尚未对我府抄家查封,崔县令这是要干什么?再说了,这是正定,不是藁城,崔县令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些吧?”

崔世凯恼羞成怒:“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你也知道你阿玛索河玛已经下了大狱?明知自己是犯官的家眷,还如此嚣张?胆敢拦着本县令执行公务,来呀!把福晋和小姐请到一边,给我搜!”

禾惠上前一步:“要搜府也不是不成,请出示搜捕文书,否则,休想!”

“你阿玛过了今日还不知有明日呢!搜你怎么了?早搜晚搜迟早要搜,过几日朝廷自然会发下搜捕文书,今日得罪了!”

福晋气得浑身发抖:“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说搜就搜啊!”

一群衙役冲上去,禾惠和管家赶紧上前护着福晋,却被几个衙役推倒在地,福晋也被推得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

福晋长这么大还没被如此羞辱过,她疯了似的扑上去和崔世凯扭打,却被他像丢一块破布一样丢开了。

“报告!前院没有!”

“后院没有”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并没有搜出什么,崔世凯垂头丧气地带着府衙离开了。

杨选侍和青儿走到城外十里坡,青儿内急,让马车停下来,她跳下车自去找个僻静地儿解决问题,不一会上车后悄悄对杨选侍说:“我刚爬地上听了听,身后隐隐有马蹄声传来,那帮贼人很快就要追上我们了,我们马车定是跑不过他们的,现在怎么办?”

杨选侍对青儿说:“这样吧!他们找的人是我,你先下车,抄小路回去找禾惠。”

青儿抓紧杨选侍衣襟:“不!娘子走哪,我跟哪里!今生娘子都不要甩脱了我!”杨选侍想想,也只能应允了。

她让车夫停车,给了他一半车钱:“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赶紧处理一下,你先去前面的镇上等我们,钱先给你结一半,你可一定要在前站等我们啊!”

车夫听了,笑呵呵地说:“那小人送你们过去,办完事再接着走也是一样的!你们两个小娘子走路多累得慌啊!离前面镇子还有三四里地呢!”

“我说了让你在前面等,你就在前面等,哪那么多废话?赶紧走!”

那车夫虽觉这两个小娘子透着古怪,但他赶了半辈子车,什么稀奇事儿没见过呀,糊涂一点儿,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啊!遂赶着车先走了。

俩人拐进路边的杂草丛,专捡那崎岖荒僻的小路走。

车夫赶着马车走了不到二里地,后面就来了三四骑穿着衙役服饰的汉子。

几名衙役拦住车夫:“下车!”

车夫顺从地跳下车,衙役们揭开马车上的帘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连车箱底都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车上的人呢?”

“回官爷!前儿与客人约好的,在前面镇子口拉客,客人在前面等着呢!”

一个衙役拿出一张画像:“看看!这个妇人你见过没有?她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妇人。”

“回官爷!没啊!这一大早的,路上除了小民,就没见过一个人影。”

另一个衙役不耐烦地道:“别磨叽了,赶紧去前面镇子上看看!她们几个女人家能跑多块?”

一阵尘土飞扬,转眼几个人呼啦啦都走了。

车夫在路口呆立了半晌,拍了拍胸口放银子的地方,调转车头竟往回走了。

俩人躲躲藏藏不停歇地走啊走啊,一直到了天麻麻黑,才在一个小村口停了下来。

在村口拦住一个老者,问过之后才得知,她们误打误撞来到了获鹿县最北边一个叫青羊岭的小村子。

俩人找到一家只有老两口的村民,花了二十个铜板,喝了一碗热汤面,借宿了一晚,第二日起来才算稍解了点儿疲乏,告别老两口,接着向西南走,她们的目的地是井陉县的苍岩山。

按照索河玛的证据材料上所记,这井陉县“四方高,中央下,如井之深,如灶之陉,”,现聚啸着一百多人的流民,都是因被圈地而丧失了土地的平民,领头的叫倪三林,由他和这些人中的苦大仇深者去京城鸣冤,朝廷定会重新审理佟世章诬陷索河玛的案件的。

佟世章怒喝:“废物!既然三个人一块逃走,那她们定是不一般的关系,那女人就是杨选侍无疑,挖地三尺,也把人给我找出来,否则,一旦索河玛的同党发难,还有什么证据可以做实他罪证的?”

崔世凯诺诺退下。

他站在一群衙役面前气急败坏地说:“拿着这些画像给我搜,哪怕是钻进老鼠洞也要给我搜出来,还不快去!”

第三十六季 祸所福所依

崎岖小路上,两个茕茕的人影跌跌撞撞地移动着,身后不断传来嘶喊声:“站住!站住!”

两个人勉力加快了步子,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眼看两个人就要被抓住了,就在这时,四五个衣衫褴褛地汉子从道旁的杂草丛中窜出来,就和这伙追兵厮打起来,杨选侍和青儿急忙爬到路边的草丛里躲起来,不一会儿儿三个追兵就被这几个汉子打趴下了,他们把三个衙役五花大绑捆起来,一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年轻汉子几个纵跃就把试图逃跑的青儿从草丛里拽出来,他居高临下看着杨选侍:“出来吧!”杨选侍慢吞吞地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那年轻汉子对他的几个同伙说:“走吧!”

杨选侍和青儿、那三个衙役就这样被押着向不远处的山上走去。

山凹凹里,向阳坡面有三个不规则的嵌进去的大穴,从外面看,里面黑黝黝的,杨选侍和一起押来的几个人被推搡着进了最大的那个穴里,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勉强视物。

穴内非常潮湿,隐约能听到“嘀嗒嘀嗒”的滴水声,穹顶倒也高阔,只是嶙峋地垂下些钟乳、石柱什么的,地面显然人为清理过了,不大整齐的竖着几处充作桌子和座墩的石头,虽不平整倒也干净。正对着穴口有一块用石墩支撑的大杂木案子,放了几叠纸张、一块石砚和几只毛笔,案子后面有两张貌似椅子的木器。一个头发花白、飘洒着梳得整整齐齐三绺长冉脸色苍白的老者坐在其中一把木椅上,押解他们进山的“白牙”年轻汉子进穴后对着那个老者招呼了一声:“李先生!”

那被称为李先生的老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回来了!三林!”

随后被称为“三林”的年轻汉子就大大咧咧坐在了案后另一张木椅上。

一老一少凑在一起互相贴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后,李先生开始了对他们几人的审讯。

他先对站在杨选侍和青儿身旁同来的两个汉子点点头,那俩汉子出穴离开了,接着对杨选侍和青儿说:“二位娘子请一边就坐吧。”

李先生平缓的声音响起:“你们是那个府衙的?跑到这苍岩山来干什么?”

一个衙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扰乱我们执行公务?”

……

审了一会儿,弄明白了原委,李先生和三林就命之前的那两个汉子将人带下去了。而杨选侍也弄明白了,这个年轻汉子就是倪三林。

李先生问杨选侍:“真定府的衙役为什么要抓你们?”

杨选侍道:“真定府布政使佟世章弹劾巡抚索河玛藏匿前朝皇子皇妃,我之前做过一段索小姐的苏绣师傅,前段时间去索府做客,也不知怎的,被佟世章认定我就是那前朝皇妃,要抓我做人证陷害索大人,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从佟府逃了出来,不想又差点被他们抓回去。小女子多谢壮士搭救!”说着和青儿起身行了福礼。

倪三林急切地问:“那索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被押解入京城刑部大牢了!”

倪三林铁钵似的打拳重重砸在了木案上,震得木案上的毛笔都滚落在了石地上:“反了吧!李先生!”

李先生看了倪三林一眼,和颜悦色地对杨选侍说:“娘子能把您知道的关于索大人的事都讲给我们听吗?”

听杨选侍讲完索河玛的事后,李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

杨选侍对李先生和倪三林说:“二位恩公!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现在山外面到处都是抓我们领赏的差爷,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有家不能回,能否请恩公收留我们一段时日,待事情平息了再回去?”

李先生和倪三林会相对望了一眼,点点头。

倪三林笑得咧着白牙说:“那就留下吧!”

李先生是真定府获鹿县人士,崇祯十五年乡试考中了举人,曾做过疁城府青浦县一任县令,明末清初时,当时清廷为了推行剃发令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嘉定三屠,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辗转回到了获鹿,在家乡办了一个书塾,收点束脩勉强度日,后来在乡里筹办的诗文会上结识了比他年轻近三十岁的倪三林。

倪三林,字密森,本是井陉县阳行一乡绅的独子,自幼喜欢舞枪弄棒,于文章诗词也还有点小聪明,虽生逢乱世,但这井陉县地处偏僻,他家里又有百十来亩河洼肥地,父母拿他当眼珠般爱惜,自小虽不是锦衣玉食,日子却也过得滋润,只是乡间没有饱学之士,于科考上得不到指点,考了几次县试,也就仅仅进了学,考了个秀才。本想接着苦读举仕,结识了李先生后,被灌输了些清廷无道的思想,遂绝了仕途之念,安心在乡间以耕读为乐,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三年前,朝廷擢升佟世章为真定布政使,他上任后,将他原来麾下效力的十七个最得意的“巴图鲁”带到任上,开始强自推行打马圈地。

这些过去战场上的“巴图鲁”仗着佟世章的势,看到良田就圈,往往是一匹马跑到哪里,这跑过的土地就全部由他们占有了,而且圈田所到,田主登时逐出,室中所有皆成其所有,妻孥丑者携去,欲留者不敢携。他们其实并不谙稼穑,只好把原来的地主抓去做他们的佃户,这些昔日的土地主无奈做了佃户不说,还动辄被现在的“地主”打骂,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啊!倪三林的父母年事已高,以前又是过惯了丰衣足食的自在日子,这样日日劳作、又缺衣少食的生活很快就让他们积劳成疾,不到两年就相继去世了。

一次,倪三林在田里割麦子,因天气太热,早上起来只喝了一碗稀粥,中暑晕倒在田里,被“地主”抽了一顿马鞭,还拖在马后跑了一里路,若不是“地主”怕拖死了他,少了一个佃农,没人做农活,他就被活活折磨死了。

他养好伤后和李先生一合计,偷偷跑来躲在了这苍岩山里,慢慢的,那些失了田地的乡民也渐渐聚拢到这大山里来了,现在这个山坳里已经聚集了有一百出头的流民。

这处山坳位于苍岩山东南隅,是一个绝谷,它略呈弧形,谷深林密,是一个十分幽寂的所在。这里崖壁内缩,崖顶突前,北、东、南三面巨大的崖壁上,挂满钟乳,其形状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南壁似“千佛岩”,北壁似“水帘洞”,东壁则象“泥石流”。山川形胜,真如诗中所写“翠岩深处绝尘埃,疑是仙人种玉来”!

在这处山谷,就算没有房舍,但稍加凿挖,就可遮风挡雨,流民们在李先生和倪三林的带领下,利用地形,在各处整顿出一些大穴,又砍了些树木,将流民勉强安置下来。住的地方解决了,可吃穿却成了大问题。虽然可以采些山货去山下集市换点粮食布匹,也在山上垦出了一些坡地,但毕竟杯水车薪,不得已时,也会去山下劫掠些富人或过路的商人。好在李先生和倪三林对这些流民有严格的约束:只劫财货,不伤人命。

第三十七季 大义弃恶

杨选侍随意地在这山谷中溜达着,心中不由忧思感慨。

当年十六岁的青年皇帝,意气风发,仅用三个多月的时间就令不可一世的九千岁魏忠贤和奉圣夫人客氏伏诛。

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勤政为民,一生节俭,在位十七年无一日安睡,也不曾享受过膏腴美味。

他重用那些貌似“正直无私”的东林党人,眼看大明有中兴之像!可那些东林党人真的忠君爱国,正直无私吗?整个北方地区连年大旱歉收、东北努尔哈赤虎视眈眈,朝廷每年都要支付巨额军费开支,而他父兄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入不敷出、千疮百孔的空壳子,国家财政枯竭,他向朝臣问策,可代表着江南手工业,商业利益的东林党人,却不思报国,只顾自己利益,哄骗劝诱他不得征收江南工业税,致使他不得不缩减国家用度,就连驿站都裁撤了,终是逼反了李自成,至此朝廷腹背受敌,“屋漏偏逢连阴雨”,后来中原一带瘟疫肆虐,至此,大明帝国风雨飘零,终至覆灭!

是的!他猜忌多疑、刚愎自用、大事犹疑不决,可他依然是个恪尽职守,敢于担当的好皇帝,他无愧“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

像佟世章这样的满清官吏颟顸昏庸,为一己私利,横征暴敛,视人命如草芥,强占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家园,乡民失了土地,生计无着,这不是逼民为寇吗?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昏官,倪三林他们反了不是正好吗?我真的要劝其放弃揭竿而起,扯旗造反吗?若他们能反清复明,至少可以为先帝报仇雪恨啊!

杨选侍心中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兴亡百姓苦”,先不说满清定鼎中原大局已定,反清复明胜算渺茫,就是先帝泉下有知,真的希望华夏大地重启战端,狼烟四起吗?

“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先帝的衣带诏言犹在耳,她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青儿正在阳坡上和倪三林说笑,看见杨选侍拉着倪三林就跑过来了。

青儿看了看杨选侍的脸,关切地说:“娘子!您脸色这么差!是昨晚没睡好吗?”

“不是!”

倪三林叹口气:“这里虽景色宜人,可是这么多人愁困在此间,缺吃少穿的,也不是长久法子,原以为索河玛大人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现在连他也被关进大狱,这是要逼我们落草为寇啊!”

杨选侍怜爱地看了看青儿:“你先自去玩会儿,我找三林和李先生说会话!”

青儿娇嗔地看了倪三林一眼,笑着跑开了。

倪三林严肃地对杨选侍说:“杨娘子!李先生在大帐里,我带您去找他”(倪三林他们把那个议事大穴成为大帐)

李先生正俯在大案上写写算算,见他们进来,他搁了笔看着他们。

杨选侍准备开门见山:“在这儿也两天了,情况我大致也了解一些,一百多人的吃穿用度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坐吃山空的,很为你们忧心,不知你们未来有何打算?”

李先生皱了皱眉:“你一介女子,又是我们好心暂时收留,操心我们的将来,您不觉得您有点杞人忧天了吗?”

倪三林说:“既然你被那佟世章认作是前朝皇妃,不若就将错就错,我们奉你为尊,扯旗造反,反清复明得了!”

李先生轻抚了他那绺飘飘然的美冉一下,玩味的看着她:“汝意下如何?”

杨选侍定定地看着李先生:“先生有何高见?”

李先生不置可否。

杨选侍也没想要他的意见,她接着说:“无论我是不是前朝皇妃,至少你我都曾是大明子民,你们若想反,早就反了,还用得着打任何人的幌子?时至今日,你们困守这大山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仍然没有反,小女子以为你们内心根本就没有反的意思。”

倪三林讪讪,但很快,他的脸冷肃了下来:“若不反就是饿死,反了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的!”

杨选侍点点头:“没错!若还有一线生机,谁又要去做那所谓的反贼?正是因为李先生饱受改朝换代战乱之苦,深知,一旦反了,战火会势同燎原,刚刚安定下来的百姓又要血流成河,白骨积山,才不欲扯旗造反,隐忍至今!小女子敬二位顾全大义,请受小女子一拜!”

李先生微微有些动容:“杨娘子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此次虽误打误撞来到此处,但我本欲就是来寻二位的。”

说着把关于索河玛的事详尽叙述了一遍,二人听了都默默地沉思着。

杨选侍接着说:“佟世章捕风捉影诬告索河玛藏匿前朝皇子皇妃,直到今日他也没有抓到先皇妃和皇子的半点影子,支持索河玛的朝臣们现已拿到了佟世章侵夺百姓田亩,残害无辜乡民的物证,现在就缺人证这一环了,若李先生愿意联络百姓们写下万人书,三林肯领着被佟世章逼得走投无路的贫苦乡民,去京师大理寺击登闻鼓鸣冤,这样既解救了索大人,又可以定佟世章的罪。一旦索大人获救,官复原职,佟世章之流圈的地就不做数了,这栖身在苍岩山以及其他被夺了田亩的百姓就会重新得回自己的一部分土地而安居乐业了!”

李先生和倪三林静静地对望着,最后还是倪三林打破了寂静,他犹疑地对杨选侍说:“可这‘圈地令’最初也是朝廷颁布的,朝廷愿意为我等汉民做主吗?”

“圈地令最初是由摄政王多尔衮提出,他所辖的正白旗得利最多,可顺治七年多尔衮就已经死了,顺治帝还下令褫夺爵位、毁尸掘墓,从那时起,实际上朝廷就已经不再支持圈地了,其后虽也有零星的圈地事件发生,但满人不善耕种,致使大量耕地荒废,所以朝中像索河玛这些有政治远见的大臣都对圈地持反对意见,当今皇帝也是倾向这些大臣的。而且,以前索大人在天津卫时虽没能阻止皇庄和皇田被圈,却保护了很多平头百姓的耕地,现在情况与清初早已不同,朝廷为了安定民心,也绝不会任由佟世章之流横行的。”

后来的几天,杨选侍不断游说李先生和倪三林,对他们晓以大义。李先生博古通今,又怎会不明白造反一途之凶险,现在清朝定鼎中原都近二十年了,民心思定,就凭他们几个,怎么可能成事呢?加之索河玛此前就屡次微服涉险这苍岩山劝导李先生和倪三林。

终于李先生和倪三林接受了她的建议,去京城为民请愿。

杨选侍离开时,倪三林拉着羞答答笑着的青儿来送行:“杨娘子!向您讨个恩典,青儿可以留下吗?”

杨选侍疼爱地替青儿拂了拂鬓边的碎发,将一个金银缠丝的和田玉合欢花头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这个簪子我准备好有三年了,终于能把它当做你的嫁妆送出去了!”

又拿起她的手郑重地交在倪三林掌心:“青儿于我就像女儿一般!你要好好待她,给她一世安乐富足的日子!”

倪三林重重点头:“谢谢杨娘子!我会的!”

第三十八季 山水自有相逢时

索河玛没有想到,自己当年一念之仁,留下了张氏的一双儿女,而且还仔细为他们挑选了家境富裕的养父母,使张氏的儿子有机会读书习字,结果,她的儿子却在考上进士后将自己送入了大牢,但是,他不后悔!

索河玛一直弄不明白杨选侍的心。他曾经以为她起初虽恨他,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她对他也是会有一点喜欢的。可当他知道她竟是崇祯帝的皇妃时,他觉得她可能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他,只不过恨得时间长了,这恨也就渐渐淡漠了而已。可他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爱就像深埋于地下的醇酒一样,历久弥香。

索河玛坐在散发着恶臭的大牢里,低头品尝着放在心中发酵已久的香醇心酒。

那个漫天瑰丽暮云的小院子里,她低着头站着,他一眼望去,她,在他心中荡起了阵阵涟漪;去福晋房里送绣品,她,不卑不亢、进退合宜的清雅身姿在他心里生出了怜惜的幼嫩枝蔓;金黄银杏树下,她素手翻飞,纤云弄巧的剪影让他心旌摇曳;斗室中,侃侃而谈,针砭时弊,仿若那羽扇纶巾的女诸葛,敬慕和爱恋终于扎根于他心间。这一生若没有她,就算他福禄无极仙寿永亨也不过蝼蚁数日而已,因为她,他品尝了人生中最醇最烈的美酒,虽只有六年,却胜过他以往的几十年平淡岁月。只可惜,他的时日不多了,即便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就算让他日日回味着他们共处的那些片段也好,却终究是不能够了,她风华绝世的倩影不能印在他即将阖上的眼眸中了!他的人生也许只有数月亦或数日了!他无限遗憾地长长太息!

半个月后,倪三林带领三十多名乡民拿着真定府获鹿、井陉、阜平县百姓万人书去京师鸣冤;

倪三林京师鸣冤后两天,上书房内大臣樊仙岩暨七八位朝臣就佟世章风残害百姓、逼民为寇、捏造证据构陷大臣等十二条大罪向顺治帝上书请求审理索河玛一案;

皇帝震怒,要求三司会审索河玛一案,半个月后案件审理完毕,朝廷下达了罢黜佟世章真定府布政使,全家流徙宁古塔为披甲人为奴为婢的诏令。

崔世凯等同伙也被收监,抄没家产,等待秋后处斩。

索河玛走出阴暗的囚室,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真是恍若做梦啊!

半年后,倪三林等乡民的田亩十之八成归还原主,余者收归朝廷。

福晋因他之事担惊受怕、屡次受辱,终至罹患重病,他出狱后就不久撒手人寰。

福晋入土后,他将他关在她的房间里整整一日,他给了她他所能给予她的所有尊荣,却终究无法给予她爱情,他还是负了她的一片深情,他暗暗祈祷:愿来生她再也不要遇见他,愿她遇到真正爱恋她一生的少年郎!

从今往后,他再无牵挂,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去找他的爱人了!

伊阙山谷,清涧之畔,两间竹舍一左一右似乎拱卫守护着黛瓦粉墙的琼庐,庐院内,玫瑰色的夕阳将银杏树簇簇挨挨的叶片染成了金色,在金色的光影中身穿白色绣着疏疏几朵腊梅衣裙的女子正低头纤云弄巧,院子正中,雄伟的男子在流光般的刀光剑影中飒然腾挪,不远处天籁般的琴音从一双灵巧疏狂的大手中流泻而出。

琼庐之外的山坡上,杨聿祎帮禾惠轻轻试去额头上晶莹的汗珠:“累吗?”

禾惠突然发力向前而奔:“我们比赛吧!看谁先跑到前面的香山寺!”

全书完20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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